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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象牙戒指-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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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感慨。
    几阵西北风吹来,天渐渐冷了。有一天我从公事房回来,但觉窗棂里,灌进了
刺骨的寒风,抬头看天,朵朵彤云,如凝脂,如积絮,大有雪意,于是我走到院子
里,抢了几枝枯树干,放在火炉里烧着取暖。同时放下窗幔,默然独坐,隔了一阵,
忽听房瓦上有沙沙的响声,走到门外一望,原来天空霰雪齐飞。大地上,已薄薄地
洒上一层白色的雪珠了。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仍旧进来,心里觉得又闷又冷凄,因想在这种时候,还是
去看沁珠吧。披了一件大衣,匆匆地雇车到沁珠家里,哪晓得真不凑巧,偏偏她又
不在家。据她的女仆说:“她同自云到北海划冰去了。”
    我只得怏怏地回来。
    这一个冬天,沁珠过得很好,她差不多整天在冰场里,因此我同她便很少见面,
有时碰见了:我看见她那种浓厚的生活兴趣,我便不忍更提起她以往的伤心,只默
祝她从此永远快乐吧!因此我们不能深谈,大家过着平凡敷衍的生活。
    渐渐地又春到人间,便是这死气沉沉的灰城,也弥漫着春意,短墙边探头的红
杏,和竹篱畔的玉梨,都向人们含笑弄姿。大家的精神,都感到新的刺激和兴奋,
只有沁珠是那样地悲伤和沉默。
    正是一个星期日的早晨,我独自倚在紫藤架下,看那垂垂如香囊的藤花;只见
蜂忙蝶乱,都绕着那花,嗡嗡嘤嘤,缠纠不休,忽然想起《红楼梦》上的两句话是:
“酿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被一阵凄楚的情绪包围着。正在这时候,
忽听见前面院子里有急促的皮鞋声,抬头只见沁珠身上穿了一件淡灰色的哔叽长袍,
神情淡远地向我走来。
    “怎么样?隐!”她握住我的手说:“唉!我的好时候又过去了,那晶莹的冰
影刀光,它整整地迷醉了我一个冬天。但是太暂时了,现在世界又是一番面目,显
然地我又该受煎熬了。”
    “挣扎吧!沁珠,”我黯然说:“我们掩饰起魂灵的伤痕,……好好的享受春
的旖旎……”
    “但是隐,春越旖旎,我们的寒伧越明显呢!”
    “你永远是这样敏感!”
    “我何尝情愿呢……哦,隐,长空墓上的几株松树,有的已经枯了,我今早已
吩咐车夫,另买了十株新的,叫他送到那里种上,你陪我去看看如何?”
    “好,沁珠今天是清明不是吗?”我忽然想起来,这样地问她。
    她不说什么,只点点头,泪光在眼角漾溢着。
    我陪沁珠到了陶然亭,郊外春草萎萎,二月兰含妖弄媚于碧草丛中,长空的墓
头的青草,似乎更比别处茂盛,我不禁想起那草时时被沁珠的眼泪灌溉,再回头一
看那含泪默立坟畔的沁珠。我的心,禁不住发抖,唉!这是怎样的一幕剧景呵!
    不久车夫果然带了一个花匠,挑着一担小松树来,我同沁珠带着他们种在长空
的坟旁。沁珠蹲在坟前,又不禁垂泪许久,才悄然站起来望着那白玉碑凝视了一阵,
慢慢转身回去。
    我们分别了大约又是两星期吧,死沉沉的灰城中,沥漫了恐慌的空气,XX军势
如破竹般打下来了。我们都预算着有一番的骚扰,同时沁珠接到小叶从广东来的信,
邀她南方去,并且允许给她很好的位置。她正在踌躇不决的时候,自云忽然打电话
约她到公园谈话。
    自从这一次谈话后,沁珠的心绪更乱了。去不好,不去也不好,她终日挣扎于
这两重包围中,同时她的房东回南去,她又须忙于搬家,而天气渐渐热起来,她终
日奔跑于烈日下,那时我就担心她的健康,每每劝她安静休养,而她总是凄然一笑
道:“你太看重我这不足轻重的生命了!”
    在暑假里,她居然找到一所很合适的房子搬进去了。二房东只有母女两人,地
方也很清静。我便同自云去看她,只见她神情不对,忽然哈哈大笑,忽然又默默垂
泪,我真猜不透她的心情,不过我相信她的神经已失了常态,便同自云极力地劝她
回山城的家里去休息。
    最后她是容纳了我们的劝告,并且握住我的手说道:“不错,我是应该回去看
看他们的,让我好好在家里陪他们几天,然后我的心愿也就了了,从此天涯海角任
我飘零吧!这是命定的,不是吗?”
    我听了她这一套话,感到莫名其妙的凄酸,我连忙转过脸去,装作看书,不去
理她。
    两天后,沁珠回山城去了。
    她在山城仅仅住了一个月,便又匆匆北来。我接到她来的电话便去看她,在谈
话中,她似乎有要南去的意思,她说:“时代猛烈地进展着,我们势有狂追的必要。”
    “那么你就决定去好了。”我说。
    她听了我的话,脸上陡然飞上两朵红云,眼眶中满了眼泪,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揣测着,但结果我们都只默然,不久自云来了,我便辞别回去。
    一个星期后,我正预备到学校去上课,只见自云慌张地跑来,对我说道:
    “沁珠病了,你去看看她吧!”
    我便打电话向学校请了假,同自云到沁珠那里,只见她两颧火红地睡在床上,
我用手摸摸她的额角,也非常的烫,知道她的病势不轻,连忙打电话给林文请他邀
一个医生来,不久林文同了一个中国医生来,诊视的结果,断定是秋瘟,开了药方,
自云便按方去买药,林文送医生去了。我独自陪着她,只见沁珠呻吟着叫头痛得厉
害。我替她擦了一些万金油,她似乎安静些了。下午吃了一剂药,病不但不减,热
度更高,这使得我们慌了手脚,连忙送她到医院去,沁珠听见我们的建议,强睁着
眼睛说道:“什么医院都好,但只不要到协和去!”当然她的不忍重践长空绝命的
地方的心情,我们是明白的。因此,就送她到附近的一个日本医院去。医生诊查了
一番,断不定是什么病,一定要取血去验,一耽搁又是三天。沁珠竟失了知觉,我
们因希望她病好,顾不得她的心伤,好在她现在已经失了知觉,所以大家商议的结
果,仍旧送她到协和去,因为那是比较最靠得住的一个医院。在那里经过详细的检
查,才知道她患的是腹膜炎,这是一种不容易救治的病,据医生说:“万一不死,
好了也要残废的。”我们听了这个惊人的消息,大家在医院的会客室里商议了很久;
才拟了一个电报稿去通知他的家属。每天我同林文、梁自云轮流地去看她,一个星
期后,她的舅父从山城来,我们陪他到医院里去,但沁珠已经不认识人了。医生尽
力地打针,灌药,情形是一天一天地坏下去,她舅父拭着眼泪对我们说:“可怜小
小的年纪,怎么就一病不起,她七十多岁的父亲和她母亲怎么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呢!”
我们无言足以安慰他,除了陪着掉泪以外。
    又是三天了,那时正是旧历的中秋后一日,我下午曾去看过沁珠,似乎病势略
有转机,她睁开眼向我凝视了半晌,又微微地点点头,我连忙走近去叫道:“沁珠!
沁珠!你好些吗?”但没有回答,她像是不耐烦似的,把头侧了过去,我怕她疲劳,
便连忙走了。
    夜里一点多钟了,忽听见电话铃拼命地响,我从梦里惊醒跳下床来,拿过电话
机一问,正是协和医院,她说沁珠的病症陡变,叫我立刻到医院来,我连忙披了件
夹大衣,叫了一部汽车奔医院去,车子经过长安街时,但见云天皎洁。月光森寒,
我禁不住发抖,好容易车子到了医院,我三步两窜地上了楼,只见沁珠病房门口,
围了两三个看护,大家都在忙乱着。
    走到沁珠的床前时,她的舅父和林文也来了,我们彼此沉默着,而沁珠喉头的
痰声急促,脸色已经灰败,眼神渐散,唉!她正在做最后的挣扎呢,又是五分钟挨
过了,看护又用听筒向沁珠心房处听了听,只见她的眉头紧皱,摇了摇头。正在这
一刹那间,沁珠的头向枕后一仰,声息陡寂,看护连忙将那盖在身上的白被单,向
上一拉,罩住了那惨白的面靥。沁珠从此永久隔离了人问。那时惨白的月色,正照
在她的尸体上。
    当夜我同她舅父商量了一些善后的问题,天明时,我的心口作痛,便不曾看她
下棺就回去了。
    这便是沁珠最近这两年来的生活和她临终时的情形。
    当我叙述完这一段悲惨的经过时,夜已深了,月影徘徊于中天,寂静的世界,
展露于我们的面前。女仆们也多睡了。而我们的心滑润于哀伤中,素文握着我的手,
怅望悠远的天末。低低地叹道:“沁珠,珠姊!为什么你的一生是这样的短促哀伤
……”素文的热泪滴在我的手上。我们无言对位着,过了许久,陡然壁上的时钟敲
了两下。我留素文住下,素文点头道:“我想看看她的日记。”
    “好,但我们先吃些点心,和咖啡吧。”我便去叫醒女仆,叫她替我们煮咖啡,
同时我们由回廊上回到房里去。

    



 
                               第十九章

    我们吃过点心,便开始看沁珠的日记,那是一本薄薄的洋纸簿子,里面是些据
要的记载,并不是逐日的日记,在第一页上她用红色墨水写了这样两句话:“矛盾
而生,矛盾而死。”
    仅仅这两句话,已使我的心弦抖颤了,我们互相紧握着手,往下看:

    四月五日今天是旧历的清明,也是长空死后的第三个清明节。昨夜,我不曾睡
在惨淡的灯光下,独对着他的遗影,流着我忏悔的眼泪,唉!“珠是娇弱的女孩儿,
但她却做了人间最残酷的杀人犯,她用自私的利刃,杀了人间最纯挚的一颗心……
唉,长空,这是我终身对你不能避免的忏悔呵!”
    天光熹微时,我梳洗了,换了一件淡蓝色的夹袍,那是长空生时所最喜欢看的
一件衣裳。在院子里,采来一束洁白的玉梨踏着晨露,我走到陶然亭,郊外已充满
了绿色,杨柳发出嫩黄色的芽条,白杨也满缀着翡翠似的稚叶,长空坟前新栽的小
松树,也长得苍茂,我将花敬献于他的坟前,并低声告诉他“珠来了!”但是空郊
凄寂,不听见他的回音。
    渐渐的上坟的人越来越多了,我只得离开他回来。到家时我感觉疲倦在压扎我,
换下那件——除了去看长空永不再穿的淡蓝夹袍,便睡下了。
    黄昏时,泉姊来找我去学跳舞,这当然又是忍着眼泪的滑稽戏,泉姊太聪明,
她早已看出我的意思,不过她仍有她的想法——用外界的刺激,来减轻我内心的煎
熬,有时这是极有效的呢!
    我们到了一个棕色脸的外国人家里,一间宽大而布置美丽的大厅,钢琴正悠扬
地响着。我们轻轻地叩着门板,琴声陡然停了,走出一个绅士般的南洋人,那便是
我们的跳舞师了。他不会说中国话,而我们的英文程度也有限,有时要用手式来帮
助我们语言的了解。
    我们约定了每星期来三次,每次一个钟头,每月学费十五元。
    今天因为是头一次,所以他不曾给我们上课,但却请我们吃茶点,他并且跳了
一个滑稽舞助兴,这个棕色人倒很有兴趣呢……
    四月七日 梁自云今天邀我去北海划船。 那孩子像是有些心事,在春水碧波的
湖心中,他失却往日的欢笑。只是望着云天长吁短叹,我几次问他,他仅仅举目向
我呆望。唉,这孩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我不由得心惊!难道又是我自造的命运
吗?其实他太不了解我,他想用他的热情,来温暖我这冷森的心房,简直等于妄想。
他是一尘未染的单纯的生命,而我呢,是一个疮痂百结,新伤痕间旧伤痕的狼狈生
命,呀,他的努力,只是我的痛苦!唉!我应当怎么办呢?躲避开这一群孩子吧,
长空呀!你帮助我,完成我从悲苦中所体验到充实的生命的努力吧!
    四月九日我才下课,便去找泉姊,她已经收拾等着我呢,我们一同到了跳舞师
家里,今天我们开始学习最新的步伐,对于跳舞,我学起来很容易,经他指示一遍
以后,我已经能跳得不错了。那棕色人非常高兴地称赞我,学完步伐时,又来了两
个青年男女,跳舞师介绍给我们,同时提议开个小小的跳舞会,跳舞师请我同他跳
交际舞,泉姊也被那个青年男人邀去作舞伴,那位青年女人替我们弹琴。
    我们今天玩得很高兴, 我们临走时, 棕色人送我们到门口,并轻轻对我说:
“你允许我做你的朋友吗?”
    做朋友,这是很平常的事,我没有踌躇便答应他道“可以。”
    回来时,泉姊约我去附近的馆子去吃饭,在席间我们谈得非常动劲,尤其对于
那棕色人的研究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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