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宝鉴-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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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道:“耐再要说出啥来末,两记耳光!”张寿道:“就算我怕仔耐末哉,阿好?”徐茂荣道:“耐倒来讨我个便宜哉!”一面说,一面挽袖子,赶去要打。张寿慌忙奔出天井,徐茂荣也赶出去。(回五)
试问我们现在学做拟曲,究竟能有什么人做得出这样的一段文章没有?更进一步,我们在无量数的新旧小说中,像这样的文章,能有许多没有?
我举这两个例,不过因其篇幅较短,容易写出罢了。此外正有无数的妙文,散见全书之中,细心人随时可以发现。最好的一段,乃是十八回中所纪李漱芳的病状,和浣芳的一片天真(至于四十二回中写漱芳的死,就比较不甚出色;其写浣芳,却分外有精神)。这段文章,真可用得着高亚白批小赞的菊花诗的十五个字来批它:
是眼中泪,是心头血,成如容易却艰辛。(回六一)
他描写事物的手段如此高明,是我们大家可以看得出的,但问他何以能如此高明,我们就不得不注意于两件辅助的事:一件是冷静的头脑;又一件是精密纯到的观察。
所谓冷静的头脑,乃是无论笔下所写的事物何等纷忙,何等杂乱,在作者总还要一丝不苟,保存他“死样活气”的态度。不然,即使有好材料,也不免毁去。因为用热乱的态度写出来的小说,总是平面的;必须是用冷静的态度写出来的,方是立体的。我用“平面”、“立体”两个名词来比拟小说,不免有人以为比得不伦不类。但是我请你想一想:你读到过一种一览了无馀味、好像是水面漂着一层油花的小说没有?一定是有的。你又读到过一种小说,它中间的事事物物,好像能一一站立起来,站在你面前的没有?也一定是有的。既都是有的,你就可以相信我所说的“平面”、“立体”两个名词,更可从这平面、立体上,比较出作者的头脑的冷热。但有一层不要弄错:作者头脑的冷热,并无关于所写事物的本身的冷热。热的事物如红笑中所写,总无可更热的了;但作者的头脑,仍还同西伯利亚的冰雪一般的冷。至于把冷的事物写热的,那就不必我来举例,你书桌上一定堆着不少!
本书作者的头脑,虽然也不免有紊乱的时候,但十分之八九总是冷静的。有了这冷静的头脑,他才能不慌不忙,一丝不乱地将他的白描技术使用出来。我在书中看见这样的两段:
莲生等撞过乱钟,屈指一数,恰是四下,乃去后面露台上看时,月色中天,静悄悄的,并不见有火光。回到房里,适值一个外场先跑回来报说:“来哚东棋盘街哚。”莲生忙踹在桌子旁的高椅上,开直了玻璃窗向东南望去,在墙缺里现出一条火光来。(回一一)
阿珠只装得两口烟,莲生便不吸了,忽然盘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烟。巧囡送上水烟筒,莲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吊下两滴眼泪。(回五七)
“月色中天,静悄悄的,……在墙缺里现出一条火光来”,“(把水烟筒)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吊下两点眼泪”:这便是替花也怜侬的脑子画了个小影啊!
精密周至的观察,乃是作一切写实小说的命脉;要是没有,便无论你天才怎样的高,工夫怎样的深,总不免一动笔就闹笑话。因为既是写实小说,就决不能“瞎三话四”的。相传花也怜侬本是钜万家私,完全在堂子里混去了。这句话大约是确实的,因为要在堂子里混,非用钱不可;要混得如此之熟,非有钜万家私不可。但在堂子里混了一世的人很不少,混了之后做出小说来给我们看的人也很不少,为什么我们所看见的别种小说,都比不上这一部书呢?这就不得不归功于作者的用心观察了。大约别人在堂子里混,只是颟颟顸顸地混了过去;到著书时,糊糊涂涂随便写上些就算。花也怜侬在堂子里混,却是一面混,一面放只冷眼去观察;观察了熟记在肚子里,到下笔时,自然取精用宏了。况且他所观察,不但是正式的堂子,便是野鸡与花烟间中的“经络”,以及其中人物的性情、脾气、生活、遭遇,也全都观察了;不但是堂子里的倌人,便是本家、娘姨、大姐、相帮之类的经络,与其性情、脾气、生活、遭遇等,也全都观察了;甚至连一班嫖客,上自官僚、公子,下迄跑街、西崽,更下以至一班嫖客的跟班们的性情、脾气、生活、遭遇也全都观察了。他所收材料如此宏富,而又有绝大的气力足以包举它,有绝冷静的头脑足以贯穿它,有绝细腻、绝柔软的文笔足以传达它,所以他写成的书,虽然名目叫《海上花》,其实所有不止是花,也有草,也有木,也有荆棘,也有粪秽,乃是上海社会中一部分“混天糊涂”的人的“欢乐伤心史”。明白了这一层,然后看这书时,方不把眼光全注在几个妓女与嫖客身上,然后才可以看出这书的真价值。
第三段:说这书的坏处。
一部书做得无论怎样的好,总不免有些毛病,因为作者的精神,总不免有疏懈的时候,识力也总有够不到的地方。但假使只有些局部的小毛病,那就完全算不了一回事;假使毛病不是限于局部而是有关全书的大局的,那就不可以轻轻放过了。
本书所有的不能宽宥的毛病,不在上半部而在下半部。自从高亚白和尹痴鸳两个狗头名士上了场,书便大大地减色;自从齐韵叟那老饭桶上了场,书更大大大大减色。原来狗头名士,在本书中断断用不着。即使要用一个凑凑趣,有了方蓬壶也就够极了(书中写蓬壶,着实写得好)。不料作者把蓬壶看做了倒夜壶的坯料(回三三),却把亚白、痴鸳两个倒马桶的坯料捧到什么似的,这真令人莫名其妙了。老饭桶,在书中也实在用不着。原用来凑趣,前面有了一个黎篆鸿,配上了一个老怪物屠明珠,也就热闹得可以了。不料后文又大吹大擂地把书中人大半拉到了此老门下去。于是一部书顿由趣味浓郁的境界,转入单调的境界:这是不得不替作者万分可惜的。
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呢?有人说:他所记的是事实:有这样的事实,就不得不这样记。这句话是不能成立的。因为小说家不比得新闻记者与历史家,即使所记是事实,也尽该剪裁斟酌,决不能拖泥带水照直写上。或者又有人说:他是因为前面写了许许多多堂子经络,不免人家看了讨厌,所以后面转出一番名园景物、名士风流来,使阅者的眼光新一新。这句话说近了些了,然而还是不对。因为名园景物、名士风流,根本上就是些死东西,是写不出色的。作者若果为别翻花样,以新耳目起见,他为什么不换一个方向,抛开了上等堂子,转将下等堂子,如野鸡、花烟间、私门头、咸肉庄之类,好好地描写一番呢?这本是他擅长的事,他为什么不走这路,却走入一条死路上去呢?
我想来想去,想出他所以要走这一条路的理由来了。一层是他想把他的理想的人物(英雄)表出,二层是他要设法把许多零零碎碎、他自以为得意的文学作品,插入书中。
他的理想人物,当然就是高亚白。他说他能文能武,而且能医病。这真有些《野叟曝言》中文素臣的臭味了。你看讨厌不讨厌!幸而李漱芳的病,终于是死的;若说经高亚白一医,便霍然而愈,那就更要糟到不可言喻了!
他所得意的文学作品,我们也领教着了!高亚白填的词(回三三),很平常;帐铭(回四○),很平常;尹痴鸳的《秽史》(回五一),文笔也很平常;“鸡”、“鱼”、“肉”、“酒”的酒令(回三九,又回四○),不成东西;平上去入的酒令(回四四),更不成东西;求其略略像样的,只有一联咏桃花的诗:
一笑去年曾此日,再来前度复何人?(回四○)
和中联咏残柳的诗:
借问当年谁得似?可怜如此更何堪!(同上)
至于小赞的一首《赋得还来就菊花》(回六一),真是全无好处(即用做“试帖”的眼光去看,也不过如此),作者却把它恭维得天上有,地下无;这就可以见出作者在诗文上面的见解的谬陋了。
人的知识本不是能向着各方面平均进展、平均发达的;所以作者能有得一支作写实文章的妙笔,而对于做小品诗文的观念,竟如此其谬陋,原不是件离奇的事。所可惜者,他这样一来,把一部很好的书弄糟了。他把很好的篇幅,割出许多来给这些无聊的东西占了去,使人看到了就是讨厌、头痛,这是何苦!他甚至于有时将他所所最得意的特别笔法也忘去了:例如从三十八回起,至四十回止,一径写一笠园中的事,中间除放焰火一段略略有趣外,其余完全是平铺直叙,全无精彩,叫看的人看到此处,疑心自己已换看别书,不复看《海上花》。因《海上花》中是处处有波澜,处处有变化,决不是这样单调的。同时他因为要实写齐韵叟的“风流广大教主”的头衔,就不得不添上许多呆事,如姐妹花拜把,公祭李漱芳之类:将这类事也混进了书中,书又如之何而不糟!
但是书中虽然有这许多坏处,他的好处,却并不因此而淹灭;因为究竟是好处多,坏处少。我们看书的,只要自己能分别他的好坏就是了。
最后一段:说方言文学。
这书中所用的语言有两种:一种记事,用的是普通的白话;一种记言,用的是苏白。在这上面,我们真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斟酌尽善。因为普通白话,在小说中及其他白话的作品中,已经使用了好久;因其使用了好久,所以它所具的能力,在文句的构造上和在字与词的运用上,总比较的发达;因其发达,我们拿来记事,自然很便利。但要说到记言,可又是一件事了。因为口白中所包有的,不但是意义,而且还有神味。这神味又可分作两种:一种是逻辑的,一种是地域的。譬如这样极简单的一句话:
我是没有工夫去了,你去好不好?
中间意义是有的,逻辑的神味也有的,说到地域的神味,可是偏于北方的;若把它译作:
我是无拨工夫去个哉,耐去阿好?
就是在同样的意义、同样的逻辑的神味之下,完全换了南方的神味了。假使我们做一篇小说,把中间的北京人的口白,全用普通的白话写,北京人看了一定要不满意;若是全用苏白写,那就非但北京人,无论什么人都要向我们提出抗议的。反之,若用普通白话或京话来记述南方人的声口,可就连南方人也不见得说什么。这是什么缘故呢?这是被习惯迷混了。我们以为习惯上可以用普通白话或京话来做一切的文章,所以做了之后,即使把地域的神味牺牲了,自己还并不觉得。但假使有人能将此中重要细为指出,或者将同一篇文字,用两种语言写成,互相比较,则其优劣得失,便立时可以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了。我们应当知道各人的口白,必须用他自己所用的语言直写下来方能传达得真确,若要用别种语言来翻译一道,无论如何总不免有相当的牺牲。所以文言不如白话,就是因为文言乃是一种翻译品,它将白话中所有的地域神味全消失了(文言可算得是全无地域神味的文字);同样,若用乙种方言去翻译甲种方言,则地域神味完全错乱,语言的功能,就至少也损失了十分之三四了。
我想我这一段简单的话,已能将方言文学的可以存立而且必须提倡的理由,说得明明白白的了,但方言文学作品不能博到多数人的了解与赏鉴,也是事实。这一层,我却以为无需顾虑。因为文学作品不比得香烟与滑头药,赏鉴的人多,固然很好,便是少些,也不要紧。况且今后交通日趋便利,以一人而能懂得多种方言的人,必日见其多;而在语学上用工夫的人,也必能渐渐地做出许多方言文学与方言字典来,做一般读者的帮助。
吴语文学的作品,我们已有的是许多的弹词、小曲和小说。但弹词、小曲是韵文的,中间所含文言分子太多,不能将吴语的特长充分表现;至于小说,我们可还没有能找出比这一部《海上花》更好的。所以直算到今日为止,我们应当承认这书为吴语文学中的代表著作。这是就文学方面说,如就语学方面说,我们知道要研究某一种方言或语言,若单靠了几句机械式的简单例句,是不中用的;要研究得好,必须有一个很好的本文(Texte )做依据, 然后才可以看得出这一种语言的活动力,究竟能活动到什么一个地步。如今《海上花》既然在文学方面有了代表著作的资格,当然在语学方面,也可算得个很好的本文:这就是我的一个简单的结语了。
此以外,我们还可以在书中找出许许多多有关系的材料。例如明园、华众会之类,是上海“洋场”史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