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宝鉴-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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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卿依言坐下,双珠说:“我妈可曾跟你说起过什么?”善卿低头一想:说:“是不是要买个讨人②?”双珠点头说:“说好了,五百块大洋呢!”善卿问:“人长得还漂亮吗?”双珠说:“快要来了。我还没有见过,想来比双宝总漂亮点儿吧?”善卿问:“房间铺在哪里?”双珠说:“就是对面那间房,叫双宝搬到楼下去。”善卿叹口气说:“双宝也是个要强的姑娘,就吃亏在太老实上,不会做生意。”双珠说:“我妈为了双宝,也花出去不少钱了。”善卿说:“你也该照应她一些,劝你妈看开点儿,譬如做好事。”
② 讨人──指鸨母买来的稚妓,有别于亲生女儿和“自混儿”(有自由身的妓女,与鸨母是搭伙儿、拆账的关系)。
正说着,听得楼下一路脚步声,直响进客堂里,有人连声喊:“来了,来了!”善卿忙又走到楼窗口去看,原来是一个大姐儿叫巧姐儿的,跑得气喘吁吁,指手划脚地在那里说话。
善卿听了几句,才知道是新买的那个讨人来了,就和双珠俩人趴在窗台上等候。不多一会儿,双珠的生母周兰搀着一个姑娘,进门上楼,一直走到善卿面前,嘻嘻地笑着说:“洪老爷,您看看我们的小先生,还可以吗?”善卿故意上前去打个照面。巧姐儿在旁边教她:“叫洪老爷。”她就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却羞得转过脸去,彻耳通红。善卿见她那种羞人答答的处子风韵,真正可怜可爱,忙正色说:“好极了!恭喜,恭喜!发财,发财!”周兰满脸带笑地说:“谢谢您的金口玉言。只要她多长点儿眼力劲儿、机灵劲儿,也像她们姐妹三个一样,就好了。”嘴里说,手指着双珠。
善卿回头向双珠一笑。双珠说:“姐姐嫁了阔佬,敢情是好了。如今剩下我一这没人要的,还得您养到老死哩,有什么好哇?”周兰呵呵地笑着说:“你有洪老爷呢!你嫁了洪老爷,比双福还要好一倍哩。洪老爷,您说对不?”
善卿只是笑。周兰又说:“洪老爷先给起个名字吧。等她会做生意以后,双珠就给您了。”善卿说:“名字嘛,就叫周双玉,好不好?”双珠说:“还有好听点儿的没有?都叫‘双’什么‘双’什么的,不叫人讨厌么?”周兰说:“周双玉,这个名儿就不错。咱们行院人家①,要名气响些才好。起名叫周双玉,上海滩上随便哪个,一看见牌子就知道她是周双珠的妹妹了,总比别的名字好些。”巧姐儿在一旁笑着说:“倒有点儿像大先生的名字。周双福、周双玉,听起来可不是差不多?”双珠笑着说:“你们知道什么叫差不多!阳台上晾着一块手绢儿,你去替我拿来。”
① 行院人家──妓家的自称,也叫“门户人家”。
巧姐儿走了以后,周兰搀着双玉到对面房间里去了。善卿见天色已经晚了下来,也要走。双珠说:“干吗那么着急呀?”善卿说:“我要去找个朋友。”双珠站起身,待送不送的,只嘱咐说:“一会儿你要是回家去,先来一趟,别忘了。”
善卿答应着走出房来。走到楼梯口,隐隐听到亭子间②里有人在低声饮泣。从帘子缝儿里一瞧,原来是周兰早先买的讨人周双宝,正淌眼抹泪儿地面壁坐着。善卿想安慰她几句,就掀帘子进去,搭讪着说:“双宝,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双宝回头一看,见是善卿,忙起身陪笑,叫了声“洪老爷”,就低头不语了。善卿又问:“是不是你要搬到楼下去了?”双宝点了点头。善卿说:“下面的房间倒比楼上的要方便得多。”双宝卷弄着衣角,还是不说话。善卿不便跟她深谈,只说:“你闲下来有工夫了,常到楼上姐姐房里去坐坐,聊聊闲天儿。”双宝轻声答应。善卿返身出来,双宝送到楼梯口自回。
② 亭子间──上海旧式楼房中的小房间,位置在后楼,一般下面都是厨房,上面则又是阳台。洪善卿给周兰新买的讨人起名周双玉,堂子里打杂的立刻就在门口挂出了芳名牌去。
洪善卿出了公阳里,往东转弯,到了南昼锦里中祥发吕宋票店①,只见管账的先生胡竹山正站在门口观望。善卿上前厮见,胡竹山忙请进里面。善卿也不坐下,只问:“小云在这里吗?”胡竹山说:“刚才朱蔼人来请他,俩人一起出去了,看样子是吃局②。”善卿当即改邀胡竹山说:“那么咱们也吃局去。”胡竹山连连推辞。善卿不由分说,死拉活拽同往西棋盘街来。到了聚秀堂陆秀宝房里,见赵朴斋、张小村、还有一个客人,估计可能是吴松桥,一问果然不错。胡竹山跟这些人都不认识,各通姓名后揖让就座,随便闲谈。
① 吕宋票店──票店,也叫“票号”、“票庄”、“钱庄”或“汇兑庄”,是当时银行业兴起之前的一种信用机构,主要经营汇兑、存款、放款业务。“吕宋”在当时有两种意义:一指菲律宾的吕宋岛,一指西班牙。吕宋票店,可能是字号叫“吕宋”的票号,也可能资金、业务跟菲律宾或西班牙有关的票号。
② 吃局──指吃花酒,一种有妓女相陪唱曲的酒席。
等到上灯以后,独有庄荔甫未到。问陆秀林,说是到抛球场买东西去了。外场放圆桌、搬交椅,把挂着的湘竹绢片方灯都点上了。朴斋等得不耐烦,满房间里转开了磨磨,被大姐儿一把拉住了摁在椅子上。张小村和吴松桥两个在榻床上面对面躺着,也不抽鸦片,却在悄悄儿地说些私房话。秀林、秀宝姐儿俩并坐在大床上指指点点地说笑。胡竹山没什么说的,仰着脸看墙壁上挂的屏条对联。
洪善卿叫杨妈拿纸笔来开局票①,先写了陆秀林、周双珠两人。胡竹山叫清和坊的袁三宝,也写了。再问吴松桥、张小村叫谁,松桥说叫孙素兰,住兆贵里;小村说叫马桂生,住庆云里。
① 局票──嫖客在妓家或饭馆请客,叫“酒局”;妓女被召唤到酒局上来唱曲侑酒,叫“出局”;召唤妓女到酒局上来侑酒的通知单,叫做“局票”。局票上写明妓院和倌人的名字以及到达地点和嫖客的姓名等。被召唤来的妓女,也叫“局”,例如:前文提到的胖子“一个人叫了两个局”,和后文的“只当朴斋还要去叫一个局”。
朴斋在旁边看着善卿写局票,忽然想起王阿二,就对小村说:“咱们再去把王阿二叫来,倒挺好玩儿的。”不料被小村狠狠地瞪了一眼,朴斋后悔不迭。吴松桥只当朴斋还要去叫一个局,阻拦说:“你在秀宝这里摆酒,甭再叫局了。”
朴斋待要分辩说不是叫局,却又顿住嘴说不下去。恰好楼下外场喊: “庄大少爷来啦!”陆秀林听见, 急忙奔了出去,朴斋也借去迎庄荔甫为名走开。荔甫进房见过众人,就和秀林到隔壁房间里去。洪善卿叫“起手巾”②,杨妈答应着,随手把局票带了下去。等到外场拧了手巾把儿上来,荔甫也过来了,大家都擦了脸。朴斋高举酒壶,恭恭敬敬地要请胡竹山首座。竹山大吃一惊,极力推却;善卿帮着劝说也不依。朴斋没法儿,只好推吴松桥首座,竹山为次,其余人序齿入席,略让一让,当即坐定。
② 起手巾──手巾指毛巾。吃花酒时,客人大体上到齐了,主人叫“起手巾”,外场拧了手巾把儿上来,表示酒宴开始。大家擦了脸,然后排辈儿让座入席。赵朴斋高举酒杯,恭恭敬敬地要请胡竹山坐首席。胡竹山大吃一惊,极力推却。
秀宝上前筛了一巡酒,朴斋举杯让客,大家道谢同饮。第一道菜照例上的是鱼翅,朴斋待要奉敬,大家拦住了说:“甭客气,随意的好。”朴斋来一个“恭敬不如从命”,只说了一声“请”。鱼翅以后,开始上小碗,陆秀林也换了出局的衣裳过来了。杨妈在一旁报说:“上先生①啦!”
① 上先生──吃花酒时,一般妓女都在第一道菜上过以后陆续入席,坐在各自叫局的客人旁边稍稍偏后。如果是“长三”先生,可以先弹唱后入席,也可以先入席后弹唱。如果是“幺二”,一般只陪酒不弹唱。妓女入席称为“上先生”。妓女的名份是侑酒,不算客人,因此并不同时吃喝。但各自的客人如果豁拳输了或者违犯酒令,妓女有代喝罚酒的“义务”;另外,酒席结束之前,客人开始吃干稀饭了,也可以陪同一起用饭。所以每个妓女的面前,照例也放一副杯筷。有的地区,凡是当夜伴宿不再转局到别处去的妓女,可以与嫖客一起吃喝。
秀林、秀宝并没有唱,只有两个乐师在帘子外面吹弹了一曲。乐师下去,叫的局也陆续到了。张小村叫的马桂生,也是个不会唱的。孙素兰一到,就问袁三宝唱过了没有,袁三宝的跟局老妈儿会意,回说:“你们先唱好了。”孙素兰调了调琵琶,唱了一支开篇②、一段京调。 庄荔甫先来了兴致,叫拿大杯来摆庄③。杨妈去取来三只鸡缸杯④,摆在荔甫面前。荔甫说:“我先摆十杯。”松桥也来了劲头,揎袖攘臂,跟荔甫豁起拳来。
② 开篇──苏州评弹的短曲。有自成段落的短篇,也有从长篇评弹中截取的一段。这种短曲一般都在长篇评弹开始之前用来铺垫压场,所以称为“开篇”。
③ 摆庄──豁拳赌酒,“挑战”的人叫“摆庄”:在自己面前斟满几杯酒,声明摆几杯的庄;“应战”的人叫“打庄”,与庄家豁拳,输家喝酒,喝完预定的杯数算一庄结束。
④ 鸡缸杯──本是明代成窑或宣窑的一种名贵瓷酒杯,上画牡丹和子母鸡,嘉靖年间出产的,则画芳草斗鸡。清末妓院所用,都是廉价的仿制品。
孙素兰唱完了,就替吴松桥代酒。代了两杯,又要存两杯,说:“我要转局①去了,对不起!”
① 转局──妓女应条子出局,如果没有别家送条子来叫,一般要等到终席才走,如果先后接到两张以上条子或在出局中又有条子送到,就要中途退席,叫做“转局”。
孙素兰走了以后,周双珠才姗姗而来。洪善卿见阿金的两只眼睛肿得像胡桃一般,就接过水烟筒来自己吸,不要她装。阿金背转身子站在一边。周双珠揭开豆蔻盒子②盖儿,取出一张请帖递给洪善卿。善卿接过来一看,是朱蔼人的,请他到尚仁里林素芬家酒叙,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加着密密的圈儿,写的是:“另有要事面商,见字速驾为幸。”
② 豆蔻──多年生常绿草本姜科植物。中医学上用种子入药,性温,味辛,功能行气、化湿、和胃,主治胃痛、胸闷、腹胀、呕吐、嗳气等症。当时人往往随身携带,随时服用。特别是风月场中人,更是离不开它,认为它有解酒的作用。
善卿猜不出是什么事儿,问周双珠:“这请帖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双珠说:“送来一会儿了。去不去?”善卿说:“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这么要紧。”双珠问:“要不要叫个人去问一声?”善卿点点头。双珠叫过阿金来说:“你去叫他们到尚仁里林素芬那儿的台面上看看,散没散。问朱老爷有什么事儿。要是不急,就说洪老爷谢谢不去了。”
阿金下楼跟轿班说去。庄荔甫伸手要过请帖来看了,说:“是不是蔼人写的?”善卿说:“正为这事儿弄不清呢。请帖是罗子富的笔迹,到底是谁有事儿?”荔甫问:“罗子富是做什么买卖的?”善卿说:“他是山东人,江苏候补知县,有差使到上海来的。昨儿晚上在保合楼见到的那个胖子,就是他。”朴斋这才知道那个胖子叫罗子富。
庄荔甫又对善卿说:“你要走嘛,先得打两杯庄。”善卿伸手豁了五杯,那个轿班回来说:“台面是快要散了。说请洪老爷带局①过去,那边专等。”
① 带局──从一处吃花酒的席面上转到另一处席面,把妓女也一起带过去,省得到那边另叫,称为“带局”。
善卿告罪先行。朴斋不敢强留,送到房门口。外场赶忙拧上手巾把儿来。善卿擦了一把,出门转到宝善街,直往尚仁里走去。
到了林素芬家门口,见周双珠的轿子已经先到了,就跟双珠一起上楼进房。只见觥筹交错,杯盘狼藉,已经是酒阑人醉,玉山将倒的时候。台面上只有四位:除罗子富、陈小云之外,还有个汤啸庵,是朱蔼人的知己。这三位都是跟洪善卿时常聚首的。只有一位不认识:是个长瘦脸、 高个子青年。叙谈起来,才知道姓葛号仲英,是苏州有名的贵公子。善卿重又拱手说:“一向渴慕,幸会,幸会。”罗子富听了,忙端起一杯酒来递给善卿,打趣说:“请喝一杯润润嗓子,别因为渴慕渴死了。”
善卿笑着把酒杯接过来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