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的台阶 作者:周大新-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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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觉到有冷汗从脊背上悄悄爬下,巨大的恐惧本能地使他开始思索摆脱这种可怕
境地的主意,逃跑?不行!门外就有两个看守!再说,你往哪里跑?检讨?行么?
说的是但白从宽,可只要你真的检讨出来,很可能就把那些作为定你罪的证据!推
卸?对!不管浮夸的恶果和应负的责任多大,只要推到别人身上,就好办了!往谁
身上推?县委书记?不,他并不具体抓政府的工作,很难成立,而且是同级,一旦
你往他身上推,他可以向上级表白说明真相,这不会成功的!上级?说是受了省级
的影响,说是受了上级要求大跃进放卫星的压力,不,不能,那样领导会更加生气,
会对你处理的更重,也许真的会因此而枪毙你!只有推往下级,下级负有向领导反
映真实情况的责任,如果他们反映的是假情况,你因此做了什么决定,那责任就应
该由反映假情况的下级来负!对!寻找哪个下级?双耿?
他的双腿一个哆嗦,一股冰冷的东西由脚脖那儿升起,蛇一样地往上爬。
双耿是你的朋友!是你最忠诚的下属!你不能!但他是农业局长,正管这一方
面的工作,是他外出参观向他报告了外县浮夸的办法,是他具体去落实的假仓库,
只有往他身上推,别人才能相信;也只有往他身上推,你才能推干净!当然,这样
做不仗义,不够朋友,别人知道了会说你坏良心,可你又有什么办法?难道人可以
眼睁睁看着自己沉进水里而不设法去抓住一个东西?再说这是政界,你是在搞政治,
办公室侯主任那次送你看的那本书上是怎么说的?政界里只有下属,伙伴和上级,
没有永久的朋友和友谊;所有保卫自己政治地位的努力只有成功不成功之分,没有
合理不合理之论!还有,双耿只是个农业局长,职务低,把责任推到他身上,说不
定上级会说他水平差而给以原谅!就这样办吧!
决定一经做出,他即刻向看守要求:我要见戴副专员!就在半小时后,戴化章
阴沉着脸来到屋里,听他说完了柳镇公社乃至全县的浮夸风是怎样在农业局长双耿
的操纵下刮起来的:双耿怎么去外县参观,怎么向他建议证主义时期,比较活跃的
有逻辑实证论等学说。以“科学的,怎么亲自去下边布置设假粮囤;他怎么受蒙蔽
不知下情……戴化章刚一听完,就疾步走了出去。
他们会怎么对待双耿?
怀宝缓缓伸手捂住胸口,再一次觉得这屋中的空气令人窒息……
二十二
双耿把最后一嘴嚼碎的玉米面饼子塞进二儿子陌儿口中之后,便把眼睛急忙从
儿子脸上挪开。他知道,孩子咽完这口之后,还会把一双乌嘟嘟的大眼望定他,盼
望再来一口。陌儿没有吃饱!他不敢看儿子的那双眼睛,那晃动的两颗瞳仁似乎分
明在说:爸爸,我还想吃,你为什么不喂?但确实不能再喂了,剩下的那半个玉米
面饼子是儿子明天早晨的干粮,一顿吃完不行。陌儿,就这,你已经比多少农村孩
子的处境好了!他站起身,抱着儿子在外间轻轻踱步,陌儿扬起小手,不停地抓他
的下巴,他知道那是什么用意,却心酸地不再拿眼去看。唉,竟到了这种地步,眼
睁睁看着儿子饿肚。作孽呀:作孽呀!在这一刻,他又想起了去年秋收过后领人去
乡下指导农民建假粮囤以应付上级参观的事,他觉出心脏又刀剜似的一疼,急忙用
一只手去按胸口。自打那次从乡下回来后,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心口就疼。当全县范
围的饥荒出现,饿死人现象不断发生之后,双耿越加被这负疚之心折磨得厉害,你
身为农业局长,非但没有想方设法去指导农民们正确发展生产,反而要求他们去做
假造假糊弄国家,弄得他们屋里没粮锅里没米,使得那些种粮的人竟死于饥饿,这
难道不是罪过?还有什么样的罪比这罪大?你得为那些饿死的人负责!负责!……
他有些踉跄地抱着陌儿向里间走,想把孩子放到姁姁身边,然后去看看怀宝。
自从听说怀宝被抓起来后,他心里的自责变得越加厉害。不,不能把所有这些责任
都算到怀宝身上,做具体工作的是我,是我这个农业局长,如果我当时坚决不搞浮
夸这一套,或者把真实情况向县报,向《人民日报》、向中央领导报告,也许这个
县的粮荒就不会像今天这么严重,或者根本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应该负责!再
说,怀宝当初把你调来县里,就是为了让你帮他做好工作,如今他被关起来,而你
这个得力的帮手却在外边过自由生活,这算帮的什么?应该让他解脱,把所有的责
任全揽过来,不要因为这件事把他毁了,不能毁了他……
姁姁还在昏睡,几天前她试着把从树上扯来的一些柳叶搀在玉米惨里蒸饼,为
的是延长那少得可怜的一点口粮的吃用时间,蒸了后她先吃,不知是洗法不对还是
怎么的,吃完她就拉肚,直拉得浑身酥软没一点点劲,这两天广直躺在床上昏睡。
陌儿刚睡到妈妈身边,便习惯而熟练地翻身用手把妈的衣襟撩开,哼哼着把嘴凑上
了妈妈的奶头。陌儿,让妈歇歇。双耿从儿子嘴里把奶头拔下,看着姁姁那黄瘦的
面孔和稀软耷拉的奶子,他心疼得实在不想让儿子再去吮吸她。让他吃吧。儿子的
抚弄和丈夫的声音,使姁姁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她又把奶头塞到了儿子嘴里。
院子里忽然响起几个人急促杂沓的脚步声,正默望着妻儿的双耿扭身向外一看,
只见戴副专员和几个不相识的人进了院子,他急忙出门招呼:是老领导来了,快请
进屋。戴化章脚没动言》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和独立的科学意义。列宁指出,这,
只冷厉地问:晚饭吃过了?吃了。双耿感觉到气氛不对,有些诧异。吃的啥?声音
冷得可怕。双耿原想说吃的是煮红薯叶,后想想自己还有脸向领导哭穷?就答:玉
米面粥。你知道老百姓吃的什么吗?戴化章的眼中露了狰狞。狗日的,去年秋收之
后,是你去柳镇公社指挥人们设假粮囤的吗?双耿此时方明白了戴副专员的来意,
低了头答:是的。
你那样干是要干啥,是想叫那儿的人都饿死?
一股巨大的委屈涌上双耿的心,使他也有些生气:戴副专员,你不能这样说!
咋着,嫌老子的话不好听了?戴化章咬牙向双耿逼了一步,你知道老子们当初
革命是为了啥么,是为了让百姓们过上好日子!可你竟让这么多人饿死了,老子现
在就是枪毙你也应该!
毙吧!我也不想活了!双耿心中积聚着的那股内疚、委屈和烦躁使他张口叫出
了这一句。
这句话把原本就气恼的戴化章彻底激怒了:狗日的,你以为老子不敢毙你吗?
我今天就泼上这个专员不当,也要把你这个说假话祸害百姓的东西毙了!边说边猛
地伸手去随行的警卫员腰中拔手枪,那警卫员见状死死按住枪套不给,同时对其他
随行人叫:快把双耿带走!……
二十三
怀宝走进办公室重新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时,心中竟有一种隔世之感,撤职、
判刑,杀头,他原以为这三种下场恐怕自己难逃其中一种,未想到事情发展竟这样
顺利!今天早晨戴化章去到公安局关押他的那间房里声音温和他说:我错怪你了,
双耿已经完全承认所有造假浮夸的行为全是他干的,我已向地委请示了,决定恢复
你的工作。当然,你也有责任,你也要从这件事上接受教训,要注意了解下情,不
要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下属蒙住眼睛……怀宝把心中的狂喜强抑下去,面色沉重地向
戴化章表示:副专员,您放心,我一定把这个教训永记在心!戴化章缓缓拍了拍他
的肩说,记着不要背思想包袱,我从一开始就不大相信这些事会是你干的:我的眼
还没有瞎,我自己发现的人我心中有数……
过去了,这场灾难总算过去了!这是怀宝在仕途上遭的第一次挫折,他这时才
有些明白,原来搞政治阶下囚和座上客只差一步,一步!乖乖,倘若没有双耿承担
责任,现在遭逮捕进监狱的就是自己,想到这里,他的两排牙齿不由得一个磕碰。
当然,危机现在还不能说已经完全过去,死了那么多人,你又是县长,人们议
论起来少不了要说到你的责任,这会使你逐渐丧失威信,失去人们的尊敬。要想法
改变这种局面!要想获得威信和尊敬,目前情况下只有两条路子:一个是迅速让老
百姓吃饱,让人们觉出你确实有本领!另一个是和人们共苦,让人们觉得你和他们
确实贴心!第一条路现在行不通,要想让百姓们吃饱得有大批粮食,得拖到夏季;
只有走第二条了:共苦!要让全县人觉得你在和他们一样受苦!
当晚回家,他交待晋莓用榆树叶、灰灰菜和红薯面和在一起做一点窝头,第二
天上午时,他往县报社打电话约一个相熟的平日很会抓稿子的记者到办公室谈话,
谈的是如何禁止浮夸坚持实事求是抓好救灾让农民休养生息一类的话题别命题被经
验所证伪就断言这种理论被证伪了,而是根据这,谈到下班时还未谈完,怀宝就热
情邀那记者:走,咱们到我家边吃午饭边谈,也好节约时间!那记者见县长一副盛
情便没再推辞,到了怀宝家后,腆着肚子的晋莓就按丈夫前一晚的吩咐,往饭桌上
摆了那种用野菜、树叶、红薯面做的窝头,另加一小碟捣碎的辣椒,再就是两碗开
水。怀宝指着饭桌歉意地开口:很对不起,没有好东西招待你,想你不会见怪,待
今后丰收了我一定再请你来家作客。说毕,先抓一个窝头大口吃起来。那记者看见
饭桌上摆的东西一阵感动,尤其是见怀了孕的晋莓也在吃这东西,差不多就想掉泪。
第二天的县报上,果然就出现了那位记者写的一篇通讯,标题是:县长家也吃莱窝
头。报纸刊登的当晚,县广播站又把它向全县广播了一遍。这篇通讯的影响和怀宝
预料中的一样,不久,就从各乡干部的民情动态汇报上知道,群众晓得县长家也吃
树叶野菜窝头,感动地说:有这样的县长,我们放心了将来会过上好日子的!
这件事后来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在向专区写的“救灾简报”上也做了反映,戴化
章大概是看到了那份简报,有天突然打电话给怀宝……好样的!群众就需要你这样
的干部……
过去了,总算过去了,这第一场灾难!今后再不翻这样的跟头了……
二十四
落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嘻闹着向地上拥去,眨眼间,院子里就如铺了层白布。坐在室
内的双耿便拿了扫帚出门去扫,在他停手跺脚哈气暖手的当儿,他恍然记起,这是
第六个落雪的春节了。六年!多快,他已经被撤职贬回到柳镇六年!他扭头望一眼
那个砖砌的八平方米的传达室,心里竟生了一点惊奇:自己转眼间就在这个小屋里
生活了六年?
爸爸!陌儿的声音在大门外响起,双耿抬头,看见小儿子披一件蓑衣提一把伞
站在大门外,妈让俺来接你。
待你郑伯来了就走,快去屋里暖——
快回家吧,我来了。随了这声音,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跺着脚上的雪到了大门
前。
双耿接过陌儿手中的伞刚要回家,镇政府会议室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威武嘎哑的
声音:双耿,明儿会议室里有会,你要提前把茶瓶里灌上水,不能误事,误了事我
可要拿你是问!双耿应了一声又挪步,但心情却被这番交待一下子弄坏,原先由这
新雪飘扬所引起的那点快乐,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刚才那个嗓音嘎哑的家伙,
在双耿当初在职时,每次见面都要哈腰点头问候,自打双耿被贬,他便常用这种教
训命令的口气说话,使得双耿感到一种被侮辱了的愤怒,同时,又勾起了他压在心
底的那股委屈。
父子俩一路无话走到位于镇街西头的家。姁姁来接丈夫手中的伞时,注意到他
那不快的面色,知道他是遇上了不高兴的事,吃饭时便有意说些有趣的话题。但双
耿一直闷头喝酒,一言不发。姁姁知道郁闷伤身,过去每当双耿苦闷时,就想些法
子将他逗笑,不料今晚那些法子用尽,双耿还是两眉紧锁。夜色因为纷飞的雪花来
得迟了,姁姁将两个儿子安顿睡下之后,屋内还有微弱的白光。姁姁没有点灯,轻
步来到丈夫身边坐下,含了笑说:他爸,我问你一桩事,不知你能不能答出来。啥?
双耿吐了口烟。你说,你们男人,一生在家中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