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第9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血的杀手世上不是没有,但往往都自负冷酷眼高于顶,不懂顾虑他人感受。这名剑客说话的语气却并无半点狂傲之姿,更无一丝一毫对死者的不敬,反倒像是真心遗憾自己记不得前尘往事,不能为剑底亡魂敬上一瓣心香。北辰胤正在疑惑之间,那名剑客见周围无人动作,已顾自拔起身形飘然而去:“以往之事我已尽皆忘却,诸位的指责亦是无从辩驳。不论从前如何,我无意再造杀孽,还望诸君自去安生——然若诸位执意相逼,我亦没有将性命双手奉上的肚量。言尽于此,诸位慎思,西去二十里外,在下敬候。”
这段话像是威胁,又像嘲笑,换在别人便是颇为厉害的挑衅之词,在那名剑客讲来却依旧平平淡淡波澜不惊。方才将他团团围住的众人看来与他真有深仇大恨,虽知武功不济,也毫不犹豫地随后跟上。北辰胤等人都散得远了,才慢慢踱出藏身之所,低头想了一会儿,也往西方去了。
往西二十里已不是皇城地界,离下一座城市又尚有百余里路,再加上偏离了官道主支,来往行人不多。北辰胤有意放轻了脚步,无声息地缓慢前行,衣摆好像是静止在空气里,看不到行走移动的痕迹,哪怕是树叶摩擦起的沙沙闷响,也足以将他的行踪掩盖。待他走到了剑客所言的决斗之所,果不其然看到横七数八的人体躺倒一地,大多数还余有呼吸,只是无力起身再战。剑客静立中央,袍上有几处沾了血迹,变成深紫颜色,束起的长发纹丝不乱,看来竟比方才更为齐整。他的宝剑尚未还鞘,剑尖指地,剑脊上的鲜血荧荧散出幽光,剑花清净,剑光冰冷,断云玉锋宛若雪水里掩映着的一朵莲花,将周遭酷暑化为清凉。北辰胤走到几丈外停下脚步,默不作声在剑客身后立了一会儿,终于得到另一个人的注意,慢慢回转头来。他略为诧异地发现剑客生着一张不辨年纪的清秀娃娃脸,看来只有十七八岁,皮肤很白,眉毛下面是圆圆的大眼和红润的嘴唇,光洁的下巴上找不到胡须的青影,如果不是眼睛里透出的沉稳坚毅,只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半大孩子。剑客额前长长的刘海垂下盖住了银灰眉毛,隐约可见额头正中的皮肤并不平整,似乎在幼年时候留过疤痕,又或者曾被人残忍地刻过记号。他看着北辰胤,负过手去将剑握在背后,一点也不为周围的凌乱狼藉感到尴尬,和和气气地问道:“你从刚才起就在旁边——我也杀过你的亲友吗?”
北辰胤到此时才发现,这位剑客不但长得年轻,说话语气也像是个孩子,似乎全然不懂机心技巧,想到什么便会脱口而出;又或者他已经历过太多不合年纪的风雨磨难,体验过数次阴阳交界的惊危,因此才将坎坷起伏都看得淡了,面对任何变故都能安详镇定。北辰胤注视着他,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曾杀过的人,难道都不记得了?”
剑客闻言没有恼怒,也不曾举剑作出防御姿势,反是垂下眼睛,认真回答起来:“我最久远的记忆,也只到十年之前,其余便是一片空白,好像死过一次。我的名字,年龄,身份,全都想不起来。以前结下过哪些仇家,杀过哪些人,也都像飞过天空的鸟儿,不留一点痕迹。这十年以来,不断有人找我报仇,我却实在想不起来前因后果。我有记忆以来,曾随高僧学习佛法,虽不致上下通透,也懂杀生恶报——但谁又知道,十年之前是否罪孽满身。”
北辰胤这才明白他提到往事时候之所以语气淡漠,并非生性凉薄,而是的确无法感同身受好比是另一人所犯的杀戮,并且为此苦恼:“你既然不是个喜欢杀人的人,十年时间里,为何没有想过要寻找过往的身份追查清楚?”
剑客皱着眉头愣了一下,然后缓缓摇头。“我就是我,为什么要去找以前的那个自己?”他微笑着说道:“懦弱也好,懒惰也罢,就算像现在这样被人不断纠缠,也好过真相大白之后,背负他人造下的血腥生活。——古人所谓‘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说的大约就是我这样的庸人。”
“咦,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退出江湖,以免为保自身再造杀戮?”
“因为,有人还在江湖。”剑客道,有些答非所问:“况且人行世间,颠簸红尘,又何谓江湖,何谓退出。——你若为寻仇而来我可以奉陪,若想要找我理论讨回公道,那便只有抱歉了。” 说着这样的话,他的语气也依旧安宁,甚至带着一丝真诚的歉意,眉宇沉静如松。
北辰胤听他说话句句机锋,堪透世情,明明年纪不大,已懂得抛却过去活在当下的道理,不像是畅意仗剑的豪客,反像是入世济人的僧侣。他摇摇头,缓缓解释道:“不是。方才你所见到是我妻子的坟墓。你不扰她清净,我想向你致谢。”
“真巧。”剑客笑了一下,没有怀疑他的话——或者说,根本不愿多花心思去琢磨暂时没有威胁的陌生人的想法:“既然你是本地人,应该知道城镇所在。找个大夫给他们看看吧。”他指着地下躺着的江湖客们说道,然后转过身去,收起剑来慢慢插入剑鞘背在身后,侧脸印在初沉下夕阳里,一下子变得年长成熟许多。山风吹开了他的刘海,额心的古怪痕迹也被染上了一层跳跃的金色,乍眼看去正像描绘着一道扭曲的火焰图腾,炫然欲飞。北辰胤紧盯住他的额头,初见面时便有的疑惑愈发得到印证,只是尚无确切凭证,不好贸然相询。剑客没有留意他的表情,伸手拨回刘海盖住额头,抬眼问道:“你可知去冰风岭,是往这个方向吗?”
北辰胤点点头,用手指了一个方向,终于在剑客临走时候,忽然出声叫住了他:“你便是十年前同一剑封禅喝酒的人?”
剑客蓦然回身,神情里第一次带了紧张戒备,北辰胤确信自己是猜对了,觉得此次出城寻访的确所获颇丰。他转头避开剑客称得上是逼问的目光,将手指撤离腰间佩剑,坦然解释道:“前些日子我曾在冰风岭上遇见过他。他说若是往后在江湖上见到你,要告诉你他每年都会赴约。”
剑客仍是不相信的样子,孩子样的瞳眸中射出审慎疑惑,向后退了一步,在两人间留出挥剑攻击的距离。北辰胤站定不动,进一步说明道:“他说相见之后,有一曲《鹊桥仙》的约定——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么多。”
无名剑客听到“鹊桥仙”这三个字,才彻底放松了神色,重新露出收敛起的微笑,更添了一份遇到故人的亲切欣喜:“你是他的朋友?”
“不能算是朋友。”北辰胤道:“见过而已。”
“哈,这话听来,倒更像是封禅会交的朋友了。”剑客道,抬头看看天色:“从这里一路去往冰风岭,不知能不能赶上中秋月圆。”
北辰胤笑笑,知道能否赶上中秋对于剑客而言,其实并不重要:“他若听说你终于前去赴约,一定高兴得很。”
“我从没忘记过。”剑客打量着地下,叹了一口气:“十年前初逢之时,他甫入江湖,正要去闯一番天地,而我的过往一片空白,不知何时就会死在仇家手下。我总以为既然做了朋友,便不能连累他背负恶名。”
剑客说完顿了顿,在北辰胤开口之前接着说道:“不过现在,我想通了。——凡事独自承担、将另一个人尽力推开,那是父母对儿女的才有爱护之心,非是知己之间。我同他既然引为知己,便当患难与共。若有一日我要死在仇人刀下,也需是与他并肩作战,才算痛快。——所谓佛心禅意,无外乎和有情人,做快乐事。”
“说得有理。”北辰胤道,隐约开始明白为何一剑封禅会将这名率性剑客引为至交:“既然如此,阁下请吧。
“等等……你并不像是甘心替人传话的人。”剑客道,直截了当地说出心中不解:“一路随我到此,只为此事?”
“并非好心传话,”北辰胤承认道:“这是我同一剑封禅交换的条件。”
“够坦诚。”剑客朗声笑道,银灰的长发遮住了眼睛,将他眉眼间的稚气减弱了几分:“这份人情我替他记下了。”
说完他也不问北辰胤的名字,转身径直走了。北辰胤看见他扎起的头发覆盖在背后的长剑上,好像用一匹银缎织成的剑鞘遮住了染血凶器,想起一剑封禅对杀人的厌恶应当源自此处。他不知道剑客是否能够如愿见到一剑封禅,又或者会在半途上再次被追杀者拦下脚步,从而错过今年中秋的约定,然而这两个人既然彼此分别抱定信念固守一生,无论如何都该会有再次重逢的一天。
北辰胤于是趁着夜色往赤城方向前行,顺途找了一名行人,将方才的打斗报了官。他沿着官道踏出皇城城门,驻足遥望萧然蓝阁的所在,月色之下但见竹影杳然,翠雾苍茫,看不到数次造访过的小楼窗台,是不是有人倚栏凝睇,误识归舟。北辰胤蓦然回想起眉姬墓旁纸上似曾相识的字迹,记得北辰泓说过待她陪玉阶飞游遍了江南山水,终会重回此处相伴残年。他犹豫再三,往萧然蓝阁的方向迈了几步,终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掉头回转。竹枝清冽的气味荡漾开来,幽幽夹杂着箫笛合奏之声,将月色酿造得愈发柔软醉人,依稀仍是玉阶飞当年的奇巧心思
从那以后,北辰胤再未见过一剑封禅,也再未见过那名银灰头发的无名剑客。直到北嵎国破的数年以后,昔时银烛紫陌的九重宫阙已作炬焦劫灰,往日太液池里的芙蓉朝晖也浑不似旧时颜色,江湖上已没有多少人记得住苍龙弓的样子,佳人墓前只余旧日石碑片尘不染,萧然蓝阁周遭已成荒芜一片,再无一抹酒红色的身影弯腰拾起飘落在林中的泛黄竹叶,执入掌心默默把玩;直到歌声歇处斜阳日暮,直到霸业清谈两皆茫茫,不再是北嵎并肩王的紫袍男子才从途径苗疆的中原旅人口中听到传闻,有两名不知过去未来的剑客结伴而行,形影不离,在武林之中声名鹊起,被人称作双邪。
北辰胤所无法知晓的是,其实十年前的那天晚上,一剑封禅并没有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烂醉如泥,不省人事。那一曲《鹊桥仙》他用叶笛吹了整整不下三遍,不但自己听得清清楚楚,就连无名剑客也能哼出最开始的悠扬旋律。
只是,彼时年少负气的他们,为了能在翌日早上定下一个名正言顺的相见约定,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遗忘。
北辰胤回到赤城正是中秋前日,闷热的气候有所好转,逐渐显出秋季应有的凉爽。他甫一入宫,便听说元凰今晨刚收到各省陆续上奏的题本,奏明今夏缺水,恐致入秋粮食欠收,但求朝廷减免粮税以利民生。元凰在早朝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宣布临时取消筹划已毕的中秋宫宴,又命御膳房尽量减少开支,以示天子甘于与百姓同甘共苦。北辰胤入宫求见的时候,正见元凰独自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烦躁踱步,见他进来便起身来将手头捏着的数份题本迭成一摞,双手捧着提在空中,而后重重敲回案上。北辰胤对元凰孩子气的举动报之一笑,点点头表示自己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元凰这才觉得气消一点,又突然意识到方才的泄愤之举好像是将责任全都推到北辰胤身上似的不甚妥当。他正想开口道歉说明,北辰胤已抢先替他解围:“各地旱情我沿途行来也略有目睹。本想回来后说给你听,他们倒先报来了。”
“哼,这些巡抚总督,不知是怎么做的。”元凰坐回椅子,怒上眉梢,又不愿在北辰胤面前放肆发作:“从前不该报的事情雪片一样写给朕看,现在该报的事情又都装聋作哑。便是宫里的阉人,也比他们懂事。”
“这话说得有趣,天长路远的,哪个像太监一样把皇上的心思猜的八九不离十。——待他们真摸到了门道,你又要担心他们献媚邀宠。” 北辰胤劝道:“这些地方官员多是前朝任命,在职已久,一时习惯不了新的规矩拿捏不准分寸,也是在所难免。务实去虚是好事,但凡事都讲究循序渐进。假以时日,也便好了。”
“可是现今局面,朕哪来的时日让他们……”元凰话到一半觉得不妥,硬生生吞了回去,只不甘心似的抿紧了嘴唇,拿起题本翻开内页看了看,阖上本子又轻轻“哼”了一声,低头握紧了拳头:“你明明知道,还帮着他们说话。”
即使元凰没有说完,北辰胤也清楚他的担忧。今夏的旱情若在往年当可从容应对,只要下一个秋收不出意外,两三年下来便可寻常收税,回复征兵。只是如今外有楚王孙虎视眈眈,内又甫经战乱,兵力不足,整个北嵎如同大病初愈的伤员,急需休养生息,再经不起雪上加霜的天灾人祸。倘若楚王孙手头掌握有足够的军队,趁此时机抢据西佛国边境之有利地形进攻北嵎,北嵎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