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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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衣男子离大米的草屋越来越远,雪也越下越大,有几干枝桠被山风一吹,承受不住落雪的重量,脆生生地断裂下来,摔在男子脚前。跟被大米所救的青年一样,男子也要去寻找一个不知身在何方的人,也许要穷尽一生的岁月,才能够再次遇到,然而天下那么大,总有一处是有他的地方,多赶一日的路程,便同他又更近了一分。
这时候他听见背后的风声比方才更强了些,呜呜地好像说话,渐渐的他听清楚有人在风里叫他——其实也未必就是叫他,只是连续“喂”,“喂”的声音,急切呼唤着什么,被风雪遮盖了显得微弱。
他停下脚步,正要回头去看,忽然被一股大力抓住手腕,狠狠地扯转身来。还没等他看清楚那个人的脸,就被抱了满怀:“你要去哪里?”那个人气势汹汹地质问,随后的声音里却藏了委屈:“还差一点,我就追不上你。”
紫衣人笑起来,轻抚过艳丽的发丝,把冰晶融化在掌心。不肯叫他的名字,也不肯叫他父亲,就这样赌气似的“喂”,“喂”叫着,除了怀里任性的孩子之外,还会有谁呢?他垂下眼睛,好像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样,压低声音叫另一个人的名字:“凰儿”,他说,“我自然是要去找你。”
怀里的人不说话,冰凉的鼻尖抵在他的下颚,把他抱得更紧,两个人的心跳贴在一起,仿佛不能相信重逢也可以是如此轻易。萧然蓝阁的月色,皇城宫殿的大火,五爪峰前的夕阳,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曾经来不及出口的道别珍重,都在相拥一刻里得偿所愿。
大米踮起脚尖想看清楚远处的两个人,搓着手在屋子门口转来转去,不知该不该上去打扰——那个北嵎人不是红发青年的仇家,这样再好不过;雪势渐渐减弱,他也正可以回家去喝娘煮的热粥;一切都被上天安排的皆大欢喜,看来他们苗寨的天神颇为灵验——“只不过”,大米皱着眉头暗想:“那株人参还抓在他手里,怎么才能开口要来呢……那可是好不容易找到的数十年的老参啊!”
一 新都
自北嵎立国以来,历代帝王便少有贪图享乐不思奋进之徒,虽不至人人励精图治,却至少世代屏弃虚文、敦尚实政,不喜浮夸吹捧。睿智的北辰先祖们早就明白,禁城中的皇位固然代表着无上权力,也同样宣示着无尽的义务责任,而一位贤明君主被赋予的荣耀享受同他所需承受的压力磨难相比,往往会显得微不足道。
然而即便是在有着这样传统的北嵎皇室之中,北辰元凰的辛劳勤政也依然能让他的大多数先祖黯然失色。元凰的勤奋认真从他幼年时起便初露端倪,虽然生得聪颖早慧,懂事后的他却从来不肯在读书上投机取巧,玉阶飞若是叫他在日头西沉前背出《大学》里的一段,他一定在正午时候已经读得烂熟于心。他二十岁登基以后,凡事亲力亲为,不敢有片刻懈怠,却被北辰凤先以篡位为名逐出皇城,待到重新执掌天日改都赤城,原先保泰持盈而得的民生积累已在征战争夺同迁移跋涉中消耗大半。赤城本是北嵎东南的小镇,虽然风景秀丽如画,却并没有多少百姓常住城中,城工水利不甚发达,远不如皇城繁荣便利,如今被选为北嵎都城,一时百事待举。随都搬迁的北嵎子民上到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都为了国事家业忙得不亦乐乎;新起的皇宫里头,元凰更是日以继夜听政理事。 他在城中迅速重修了庙宇殿堂、商贾集市,又命军队在城外帮助开荒垦田,无偿交予农人耕种。每日天方破晓,他便要上殿早朝;正午用膳完毕,又新添午朝讨论上午不及处理之事;余下空闲的时间里便恢复皇子时期内阁学士们的“日讲”,所论不再是经史子集,而是朝纲政见;每月逢二日再开“经筵”讲学,朝中百官若无其他要事,一律不得缺席。大臣们往往轮流出席日讲,遇到早朝有事未奏才会参与午朝,北辰胤同江仲逸有时列席在侧,更多日子里则在别处各司其职,只有元凰一人事事不辍,每天只得休息两个时辰,从睁眼开始直至就寝,手底奏折不断更换,手边茶水满了又凉。
这般景况,大臣们瞧在眼里暗暗心惊,直说皇上即便自幼习武身体强健,也恐怕要积劳成疾。他们思前想后,决定前去拜会颇得倚重的相国江仲逸,请他伺机向陛下进言一二。江仲逸为人最是小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不肯去挑这个担子,更何况他同元凰虽然相处日短,却很清楚皇上的性子——元凰同他父亲一样,为了北嵎江山肯豁出性命去,满脑子想的只是临睡前多阅完一条奏折,又哪里会在乎是不是少睡了一点。他是玉阶飞推荐入朝,为官资历尚浅,全仗平乱有功被拜为相,平日里寡言少语,其实将大臣们的小算盘都看得一清二楚——许多大臣都是北辰禹一朝的老官,习惯了循规守成,每日处理完手头要事,清闲下来便可写诗作赋、喂鱼赏花。如今皇帝呕心沥血,群臣们也便连带着夜不能寐,再难寻往日的闲情逸致。他们不是不在乎天下兴亡,但如今龙脉重建,黎民安康,举国上下放眼望去一片祥和,并非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候,实在经不起早午二朝再加日讲经筵的反复折腾。他们明里是让江仲逸力劝皇上保重龙体,暗里也是为自己讨个轻松便宜。
江仲逸并不将来访群臣的心思点破,而是把他们邀入屋内,落座上茶,呷一口清茗,作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摇头叹气:“诸公之言,下官亦深以为是。只是皇上年纪虽轻,却是心如明镜,既定下如此朝例,心中必有计较。诸公苦劝不得,哪里还有下官说话的份。”他顿了顿,见到大臣们满脸失望的表情,思考片刻,又下了决心似的说道:“不过下官与诸位同心,都是为了皇上龙体康健。依下官看来,我等与其直谏,不如请并肩王代为转达皇上,更为适宜。——待日后下官见着王爷时候,定当尽述诸公之意。”
众人听说他要将事情报给北辰胤知晓,未及细忖,便先怯了三分:“这……王爷日夜操心军务,吾等安敢叨扰……还是不劳江大人费心了。”
江仲逸白净的脸上露出诚挚的困惑神情,犹豫片刻不得其解,最终顺从各位大人的意思点了点头,命府中下人恭敬送客,自己也放下茶盏,将众人送至相府之外:“既然如此,下官不敢自作主张。——诸公方才抬举,大人二字,下官实在是担不起。”众人方才被他在不动声色间将了一军,如今听他如此自谦,忙不迭地作揖回礼,江仲逸微笑着一一谢过,转身回府之后依旧坐在原位,看着满堂一口未饮的茶水微觉得可惜。他方才说要将事情转述北辰胤,自是推脱暗示之词,好在满座听者都不是傻瓜,一点就悟,倘若果然碰到个认死理的榆木大臣,还真不好交代。——自迁都之后,北辰胤将夜鸮部队一并带入赤城,归入北嵎军编。神堪鬼斋等人虽也封官赐爵,大多数时候仍是呆在夜鸮军营。夜鸮部队虽然骁勇善战,以一当百,却更像是为数众多的保镖死士,而并非正式操演训练的国家军队。他们精于暗杀刺探,不善攻城筑防,再加上队中多有绿林异士,偶然也会意气用事不服管教。这样的力量在北辰胤避祸荒山之时是最好的防御手段,入驻赤城之后却未必能够物尽其用。因此北辰胤连日以来忙于整编夜鸮,督军操练,另一面又要关注边防异动,有时同元凰议事直到三更以后,为了不耽误来日早朝,便在朝房草草安歇。
元凰最初得知此事只是隐而不发,后来听说北辰胤练军城外,已有数日不回王府,实在按捺不住,趁着下朝独对时候四下无人,向北辰胤小声抱怨:“你日日下朝便去军中,并肩王府完工了十余日,你可前去看过?”
“自然是看过的。”北辰胤答道:“近日杂事纷繁,臣才在朝房休息。”——如今元凰的身世已是尽人皆知,他同元凰却仍以君臣相称,即便私下相处的时候也不肯越矩半分,只有说话声音会比平日温和柔缓一些;元凰听在耳中,好像摘了一粒新剥的莲子丢进嘴里,用舌尖仔细挑出莲心嫩黄出水的芽儿,耐心咀嚼之后,才能在霸道蔓延的涩苦下面品味出流连不去的清甜。有时元凰故意主动唤他父亲,北辰胤倒也坦然应承,不以为忤,这种奇特的相处方式在两人间支起一道透光的屏障,无从亲近却又一目了然。元凰听北辰胤回答得轻描淡写,本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应了一声,闷闷的在桌边坐下,摊开手底新接的折子执起朱笔。
其实并肩王府的布置陈设,元凰纵然无暇全全顾及,也颇算是花了一番心血。皇宫搬迁的时候宫人们从库中找出一座紫檀边座嵌珐琅的玉雕屏风,是早年四族联合进贡之物,下承八字形三联须弥座,上装着透雕夔龙纹屏帽,屏心还嵌有铜胎珐琅,需得几人合力才能搬动。屏风以五扇组合而成,黑漆紫檀木上用翡翠青玉精雕出五国的起伏疆界山峦迭嶂,以北嵎居中,四族分在两侧,雕中树枝纹理历历在目,川河奔流犹有回响,正中刻有“德譬北辰”四字,以示四族向北嵎臣服之意。 他念着北辰胤的喜好,特意命人把这幅屏风摆去了王府,又记得王府里原有张金丝楠木的八仙桌摆在北辰胤的卧室,索性便把宫里的几件金丝楠木家具一道送去匹配。元凰不愿以皇帝的身份将这些物事大张旗鼓的赏赐给北辰胤,宁愿将它们无声无息运进王府,存了几分讨好另一个人的心思,总期望着能得到一些响应。他本想追问北辰胤见过那些家具没有,摆放位置是否合适,话到嘴边终是咽了回去。——一场波折过后,他毕竟已经不是每做一件得意事,便非要献宝似的追着邀功讨赏的孩子,况且而今的局面下大家都忙的目不交睫,更没有工夫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细节。他既然已把心意和盘托出、昭然放置,北辰胤即便一时未能觉察,日后也总会发现,就算当真疏忽彻底不曾知晓,那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一路走来直到如今,他对北辰胤的在乎,北辰胤对他的疼爱,彼此之间都已经心知肚明,再非要摆到台面上来算个一清二楚,反显出他的计较小气。他想通了这一关节,便觉心平气和了不少,只是难免有些小小遗憾,留待日后排解,就像小孩子睡前明知道第二天要早起赶去学堂,却总默默期望能染个小病,在家里炕头躺上一日。
北辰胤同元凰说完军中近况,正要起身告辞,见元凰用袖子压着奏折,抬起左手去揉眼睛,右手用笔尖点了朱砂提在空中将落未落,砚台里的墨迹已灼干了大半。烛火将他眼角盘根错节的通红血丝映照得比往日更为明显,看来全不像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颇有些触目惊心。自复辟以来,北辰胤为了避嫌,甚少干预元凰处事为政,然而到底是父母天性使然,舍不得看孩子如此操劳困顿。他忍不住轻叹一声,开口劝道:“君者劳其心,臣者服其事。为君者只需心怀天下,无需事必躬亲。有些小事你看过便罢,交予江相处置就是。”
“自家天下,怎放心交在他人之手。”元凰将奏折稍稍上推几寸,手中朱笔就着烛光重重按上了纸面:“江仲逸确有治世之能,却总藏着掖着不肯显露。他既肯入朝为官,又不想大展长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元凰说到这里顿了顿,小楷写完最后一个字,孩子气的瞥了撇嘴:“再说——他终究不比玉太傅。”
“玉阶飞对皇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人自不能及。”北辰胤笑道:“江仲逸顾身惜命,不敢直言谏上,成不了心腹之臣,这是他的短处。然其人亦有大勇大谋,否则怎能在危殆之际保你脱困,誓死相随。当今北嵎朝中虚实,他嘴上不说,实则洞若观火,将事情交到他手里去办,皇上可以放心。”
“朕不要什么心腹之臣。”元凰将奏折迭在桌子右角,眉梢微扬,断然道:“除你之外,朕再不信任何人。”
“你常读史书,怎不明白完全的怀疑,同全心的信任一样充满危险。”北辰胤缓缓道:“ 很多时候,错疑忠良,并不比错信奸佞来得更好。昭示恰当的信任,暗存审慎之心,才能收归他人为己所用。——退步而言,皇上若是不能信任江相,更应差他掌权办事,若非如此,怎能探出他所求为何。”
元凰闻言停了笔,侧过头去思虑片刻,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父亲教诲的是。”他说完这句再无下文,将笔放落桌上,抬眼看着北辰胤,想听他再说点什么似的。北辰胤却不再多言,只留他自己斟酌,正要请退,元凰忽然起身迈步过来,打开了书房的窗户,将手探到窗外平举片刻,无奈地聚起眉峰:“赤城三面环山,比不得旧都气候宜人,这才到了初夏便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