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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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仙丝诎幌拢⌒纳肆私盥觥!
若是数月之前让元凰听到北辰胤这样公事公办的冷静语气,定会气恼北辰胤放任他自身自灭的无谓样子,就连装模作样的嘘寒问暖都不肯费心造作。如今他却逐渐能从北辰胤的不假辞色中剥离出另一个人深埋心底的无微不至,怀着窃喜心情悄然品味。——他这样浑身是血的闯进来,衣服已分不清楚原来颜色,北辰胤却能一眼辨出哪里是染了凤先的血,哪里是他自己受的伤,还记得留意伤口深浅位置,提醒他莫要留下宿疾,若非关心情切,岂能如此面面俱到。元凰这样想着,不但没有离开,反而踏前一步,将刚才的话语强调一遍:“我杀了北辰凤先——从此以后,我和你就是一样的了。”
北辰胤愣了一下,不明白他话中含义。元凰抬起手臂,抹去本来已经风干在脸上,方才又被汗水溶解从而快要滴落眼睛的枯红血水:“你杀了先皇,我杀死了他的孩子——弑兄篡国的罪孽若遭天谴,便是我们一同承担。”
“这就是你要亲手杀死北辰凤先的理由?”北辰胤挑起眉角,转过身去,低沉了嗓音:“弑兄灭亲,我并不引为荣耀。——为了王朝的建立繁盛,杀戮是必要手段,却从来不是最终目的。我以为你是为了给先皇一个交代,才要同凤先单独比斗,若知道是为了这样的原因,我当初便不应该答应。”
“我也并不以杀戮为荣,可是……”,可是我想同你并肩而立。元凰正要分辩,却突然想起一件最为紧要之事,着急地唰然变了脸色,惊呼一声“糟糕”,顿足直往养心殿方向冲去。北辰胤不知是何缘故,不及拦阻,但见他神色慌张恐有意外,也便尾随在后到了殿前。
养心殿历来用作皇帝寝宫,比之太和殿更为华美骄贵,金色琉璃瓦的屋顶被夕阳镀成玫瑰朱紫,好像一件宣德年间烧成的祭红瓷器。北辰胤到了殿外,就见数十个太监宫女们跪倒在地挤作一堆,既不敢就此溜走,也不知该不该上前服侍方才冲进殿里的北辰元凰。他们是宫中最为卑贱低下的小人物,也往往最迟嗅到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任何宏大阴谋都同他们沾不上边,也因此没有人会费心提醒他们即将到来的动荡变量。不久前他们才被告知元皇皇帝窃位被逐,今天又听说了登基才满一月的新帝自觉德行不足抱琴而去,刚才眼看着修罗厉鬼似的元凰直奔寝宫,实在猜不透现下是轮到哪朝天子当政掌权。北辰胤出于习惯没有入殿,在阶下候了不到半刻,就见元凰仍是一脸焦急地出来,不肯多做解释,只是尴尬笑道:“方才忘了洗手——我有东西要给你看,你入殿来。”
他这几句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北辰胤只能大致猜出他是在寻找放在寝宫的某样东西,又突然记起自己一身血污尚未洗尽。元凰话音才落,便有几个识趣又胆大的宫女忙不迭地直起身来,跑去殿内端水伺候。北辰胤秉持身份,不好擅自吩咐殿前宫人起身,只得越过他们走入养心殿中,待元凰折返回来一看,果然只将双手擦拭得洁净无垢,脸上身上还残留着横七竖八的血痕,依旧灰头土脸。
北辰胤看着元凰又手忙脚乱找了一阵,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北辰凤先!”,猛然转过身来跃出殿门,在跪着的宫人面前背负双手,来来回回踱步。宫人们只管低头紧缩起脖子,不敢吱声,元凰瞅准一个平日里脸熟的太监,上去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我宫里放着的东西你也敢动!”
那小太监十来岁净身入宫,虽说在宫里待了不少年数,今年也不过十八九岁光景,在元凰继位之后才调来养心殿中,没见皇上对下人动过粗。他被踢中胸口,闷哼一声痛得涕泪横流,趴在地下不敢起来,口里只顾求饶。北辰胤见此情景,料想是元凰放在寝宫的宝贝物事被人清理出去寻不回来,开口劝道:“新帝入主,养心殿里怎能再留旧主遗物,他们不过照章办事,算不得过失。”
“可那是……那是……”,元凰心虚不敢看他,反复几遍都没能把话说完:“那是我从你书房中取来的王妃小像……王府闲置,我怕有人趁虚而入才拿来宫中保管,没想到,没想到这帮奴才竟然……!”
元凰一面说着,一面偷眼去看北辰胤,想着此次不但当庭逼杀旧事重提,还弄丢了他视若至宝的王妃画像,只怕他对自己再是宠爱包容,也不肯就此原谅姑息。更何况元凰虽被逼着发了个毒誓,北辰胤却总归知晓了他多年以来的爱慕心思,他由此又多了一层惊慌,唯恐北辰胤将他想得卑劣不堪,怀疑是他因妒生愤,故意毁去了母亲肖像。
“原来是为的这个。”北辰胤听完解释明白过来,面上不见阴霾,反而更加笑着安慰:“难得你那么有心,丢了便丢了罢,不碍事的。”
“没想到这帮奴才如此骑墙。”元凰恨恨说完,将满腔怨怒劈头盖脸撒在宫人身上,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推出斩首,少顷又觉得北辰胤都已说了不在乎,自己这场大火似乎发得莫名其妙,心有不甘地向北辰胤解释道:“即便不是为了你,留着那幅画像,我也好留个念想。”
“你若是喜欢,我再画一幅给你留在身边就是。”北辰胤道,垂下眼睛去微笑起来:“眉姬的样子,我记得住。”
他不说“刻骨铭心”,不说“永世难忘”,而是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记得住”,仿佛分别只在昨日,仿佛聚首就是明朝,仿佛这种清晰隽永的记忆不用耗费丝毫气力维持,也因而不曾担心会有一天将爱人溶解模糊的容颜遗落在纷繁岁月深处。元凰原来还道他是为了安慰自己假作大度,此刻才明白那幅丢失了画像虽然承载着万种思念,却从来都不是他用以怀想伊人的唯一凭据,所有需要封存的团圆过往都早已融进他的心胸,时时刻刻被他带在身边。元凰被这种毫不掩饰的坦荡态度感染,一时没了说词,讪讪低下头去,低声嘟哝了一句:“好。”
翌日朝堂之上,百官们没有等到北辰凤先的瘦削身影,却看到了阔别月余、愈见矜霸之气的元皇皇帝。皇城中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昨日夜里就已被皇帝邀入宫中长谈,此时露出理所当然的拥护神情;三品以下的官员们无人知会,措手不及,在左顾右盼中拾回了旧时立场,随声附和着高呼万岁。元凰兵不刃血,重登大宝,颁旨大赦天下。皇城百姓们也在第二天里听说了新帝凤先的退位让贤,以及元皇陛下迎回三王北辰胤,将其加封为一字并肩王的消息。
其后几天里元凰忙得□乏术,一面催促迁都事宜,一面肃清朝野乱党,他仍命江仲逸为相,赦免了大多官员的通敌罪状,本想将北辰仲远贬为庶民逐出皇城,仲远却在朝上自求一死:“大哥死了,父王去同他团聚,我也要跟着。我怕去得迟了,让父王久等,便是大不敬。”
仲远以前最怕惹事受伤,成天喜欢腻在父王兄长身边,不是陪着北辰望在王府下棋,就是陪着北辰伯英去竞技场看比斗表演,就算是跟着大伙儿一道秋狝,都屡次央着北辰胤在他身边陪伴。这样胆小怯懦只求平安的一个孩子,平日里见血都要转开头去,如今死亡却成了最不让他恐惧害怕之事。元凰看着满眼哀求的仲远,点头赐他全尸,明白并不是每一个人在失去一切之后,都能有独自生存下去重新开始的勇气;而仲远直听到元凰下令将他葬在惠王身边,才安心闭眼饮落了毒酒。
下朝之后,北辰胤同了元凰一路回宫。——天锡王府数月无人居住,尚在修缮之中,他便应了元凰的提议,暂住在宫中别殿。他似乎很是信任元凰那天的誓言,对元凰又回复到往日的关怀亲近不加防范,元凰平日里一些若有若无的细小动作,他也全当作是孩子的依赖撒娇。而在元凰这边,他当日发誓时候便耍了个小花招,不说是“逾越父子君臣之情”,而说是“逾越父子君臣之心”。心之一字,乍听起来比情字涵盖更广,仔细推敲之下却又能作各种解释。《说文解字》里有言人心“在身之中”,而情则为“人之阴气有欲者”,游离体外。元凰身为北嵎天子,又的确是北辰胤的儿子,父子君臣这层关系维系在他血脉之中,肉身不灭便超脱不得。身既不得逾越,“在身之中”的心也便不曾逾越,而情依气而生,不在心之掌控,自然也就不受元凰誓言所限。这般似是而非强词夺理一番,元凰便为自己寻到了借口,虽然难免心怀惴惴,却也像所有人一样抱有侥幸,毕竟尚未发生的不幸难以预见,而身边徘徊的幸福却是触手可及。
每日早朝之后北辰胤都是神色凝重,元凰也挤不出笑容,在回宫路上不知该要说些什么。迁都之事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他们却都明白这不过是个好让众臣百姓安心营生的善意骗局,新都地势只能防止龙气逃散,而无法让北嵎再次获得龙气庇佑。失去了龙气的北嵎将会遭致何种命运,史书中寻不到记载,精通星相的玉阶飞也无法参破。纵然再是雄才盖世奇智无双,他们父子也不过只得两个人而已,倾己之力要同天时地利相抗,谁也不知这条无归的王者之路终会在哪里断送。他们共同忧虑着不可预见的未来,共同抱定永不放弃的决心,却又怕给对方徒增困扰而共同选择闭口不谈,佯做无事。赐死仲远以后,元凰注意到北辰胤比往日更为沉郁的神色,忍不住开口问道:“父亲在想什么?”
北辰胤兀自沉浸在思绪之中,没有回答。元凰从未见过他这样恍惚走神,着急起来,又连唤了两声才将他拉回身边。北辰胤侧头看他,惊觉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歉意地轻笑道:“没有什么,只是今日见到大哥不在,玉阶飞也不在——突然觉得整个朝堂都空了。”
这是元凰第一次听到北辰胤说出堪称软弱的话语,开始明白这个男人并不像幼时记忆里的那般不可一世。很多时候不哭并不代表不难过,不问也并不代表不在乎,深埋并不代表抛却,沉默也并不代表遗忘,就像元凰永远无法释怀于失去玉阶飞的遗憾伤痛,少时亲友的陆续离去也在北辰胤的心头划下难以磨灭的印记刻痕。元凰听完他的话,顿住脚步侧过身来,神色认真地看着他,然后好像殿上宣旨那样,郑重其事地告诉北辰胤说:“他们都不在了,朕还有你。”
他说完见北辰胤没有反对,又在衣袖遮掩下孩子气的拉过他的手,以一种比刚才更为温和但也更为坚定的声音说道:“你也……还有我。”
北辰胤微微拧起眉毛,低下头去,犹豫了片刻,终是没有挣开元凰的手。
(第三部完)
番外 离亭燕
离亭燕
竹水琉不喜欢自己的名字。竹水琉,逐水流,好像生就是轻薄红颜,无根无絮天涯漂泊。幼时父亲求人给她算命,摆摊的半仙问了她的生辰八字,摇头晃脑半晌,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下一句判词:“随君一笔江山画,碧天寒水浸荻花”;又喃喃念道,汝之天命,起于斯,终于斯,其后再不肯吐露半句天机。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判词,初读起来竟是要她投身朝廷,追随君王开疆扩土。然而沙场征战、封侯拜将,从来都是男人的事,用在她一个女子身上未免相差太多。她的父亲嘟嘟囔囔责怪半仙算得不准,将写着判词的纸随手撕了扔进炉灶里。竹水琉倒是一直记着这两句话,总以为里头有什么未参破的玄机,年岁渐长之后才知道两句判词原来并非那算命瞎子所作,而是从宋人张先的一曲《离亭燕》里化出,被算命的随手抄来唬人,才将这段往事慢慢抛在了脑后。
她自小离家拜师学剑,只身在江湖闯荡,数年下来有些薄名,也遇过几个有心人前来笼络,想要将她召为己用。这其中不乏有俊杰之士,竹水琉却从来不肯应允,生怕自此身不由己,随波逐流,当真应了自己不吉利的名字。她就这般四处游历,也曾上问侠峰听剑子仙迹等高人论道,虽不能全然理解,却也获益匪浅,就此起了求仙问道之心,不愿再理人间俗事。那年途经北疆,正逢着北嵎合巍二国交战,商道不通,她便滞留了数日,仗着身法轻盈,找了处边城附近的高地隐秘呆着,闲时饶有兴致地看双方军队你来我往,全当作在天地间搭了一个硕大戏台。
合巍人多势众,排军布阵却不如北嵎军队训练有素,几番交手下来各有胜负。两国都不愿先退,彼此僵持着,渐渐粮草不济。北嵎主帅是个年迈老将,合巍领军正值壮年,竹水琉观望几日,以为合该北嵎败退,却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早突然听见一连串陌生急促的马蹄急驰而去,整齐中带有急不可耐的杂乱愤恨,全然不似北嵎军队一贯以来的方正严密。
那是一小队骑在马上的弓箭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