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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白甲苍髯-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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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凰身躯一僵,眸中灵动跳跃的光点被怒涛湮灭,仿佛迷失在洞穴深处的游人眼见最后一支火把燃烧殆尽。他踉跄退了两步,几乎站立不稳,深吸一口气,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哭。“你到底要我如何”,他抓着衣角,孩子一样声嘶力竭,已然心力憔悴:“你能原谅我背叛你,为何就不能原谅我爱你。”
  北辰胤敛下眉目,给他一个不能算作答案的答案:“只要你是北辰元凰一天,就永无可能。”
  “好,好……”元凰连说了两个好字,含混模糊得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所以你就打算一辈子不再同我说话。——那我立个誓,你总能放心了。”他说完不见北辰胤反对,举目四顾,悲凉已极:“天上有多少神佛,就有多少听我今日誓言。我北辰元凰,从今后若再对你北辰胤有任何逾越父子君臣之心,就叫我……”
  北辰胤截断他即将出口的狠毒誓言,迅速接口:“就叫你见我断肢残躯,死不得葬。”
  话音方落,天地寂然,言出如覆水,再难收回。元凰怔怔地看着北辰胤,觉得有一块火红滚烫的烙铁霎那间在他心底烧穿出巨大狰狞的血洞,不知不觉疼地淌下泪来,嗤笑自己居然时至今日还未看破——这个男人从来便是如此,直到很久之后也都将会这样,一面里替他承担所有伤害,一面里却又对他残忍如斯。
  “今日一誓,孩儿谨记在心。”他涩声答道,睫毛疾速颤动起来,削薄的嘴唇呈现出病态的青白,挣扎吐出北辰胤想要听到的话:“我的,父亲”。

  十七 并肩

  北辰凤先自幼长在外乡,少年时起便居无定所游历四方,过惯了浮云流水的闲散生活,不喜欢计较得失成败。他早听说了自己庶出皇子的身份,却也从未因此愤愤不平,只觉得各人皆有命数,这一世合该轮到他洒脱逍遥。他甚至还在街边弹琴卖艺的时候,遇见过当时还是太子的北辰元凰在北辰胤的陪伴下离宫出巡。那时他以为元凰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心中存了几分别样好感,挤在围观百姓中间翘首探望,只记得少年太子腰间束着明黄缎带,气宇轩昂地跨在一匹雪顶乌骓马上,时时刻刻都微笑着,好像暖阳照耀里缓缓消融的清凉雪晶。
  凤先从未见过生身父亲,同母亲之间亦是聚少离多,由于常年行走江湖,也没有深交过知己朋友,现在到了皇城,却一下子有了许多素未谋面的血亲,为了他的大业奔走筹划。登基继位并非凤先的初衷,而他同意留下的原因,与其说是为了北嵎百姓安生,不如说是推拒不了惠王同长孙族人的再三坚持。他们将他当作是这场大伤元气的动乱所带给北嵎的唯一福祉,企盼他的出现能够顺利平息龙气长久积压的怒气,一面抛开旧时过节对凤先时刻指点,一面又众口一词地夸赞他无师自通,颇具先帝遗风。凤先听在耳里,笑著称谢,也不比往日被人称赞琴艺绝伦时候更为开心。过去从不离身的七弦琴放在养心殿里,宫人们当作宝贝似的不敢触碰打扫,不过数日便蒙了暗尘。凤先一日下朝无事,偶然兴起想要抚琴自娱,按落琴弦的同时也在琴身上留下一个清晰指印,震散在空中的灰尘让他眯起眼睛。他停下手指的动作,低头端详指印下露出的光鲜桐木,觉得他的人生也正如同漆木琴面一样被拆分成截然不同的两段,无以融合。凤先轻叹一声,没了兴致,将琴放回原处踱出殿去。
  殿外头似乎比往日安静,没有了来往宫人的匆忙脚步,也听不见女官的娇声喝责,纷扰声响退让出原本霸占着的空间,显得天空也格外高远广大。凤先抬起头来,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就看到北辰胤站在他的面前,将边关兵符丢到他的脚下。
  凤先略一愣神,俯身拾起兵符握在手里,想到的不是自己龙袍不保,而是昨日才答应过仲远要催大皇叔早日回来,如今恐怕没法交代。北辰胤既然有办法在无声无息间拿到边关兵权,自然也能在他眼皮底下调走皇宫守卫,他不率军围城宣战,却孤身来此相见,不知是要作何打算。凤先为人坦荡直接,懒得去猜,扬声问道:“皇叔此来,却为何事?”
  “就此离了皇城,日后史书里头,你便是下诏禅位的先皇长子。”北辰胤开门见山,仿佛在下一个命令:“城中百姓逃过大劫,亦为你母亲正了名分。”
  “哈,我若是不肯答应呢。”凤先冷笑道,注意到北辰胤的右肩似有重伤,不能活动自如:“纵然技不如人,你也未必就能杀我。”
  “我不会杀你。”北辰胤应道,语调很是平和,不像是争锋相对的谈判,反像是长辈的谆谆善诱:“我不杀你,你却也困不住我。你今日不走,我便举兵破城,你率禁卫顽抗,我便杀到血流成河土皆赤红,言必信,行必果,你想要多少生灵帮你陪葬,我都替你一偿心愿。”——说着这般血腥扑鼻的话语,他的神色依旧淡然如同闲话家常,好像不过是同凤先在午后茶坊偶遇,善意询问他最近的生计消遣:“皇城五万百姓,尽在你手。”
  凤先盯住北辰胤波澜不兴的眼眸,明白另一个人并非虚张声势。他在坊间听过不少关于天锡王爷身先士卒舍命杀敌的传闻,时至今日也不能了解与他血脉同宗的三皇叔为何在九死一生从四族手里保下北嵎太平之后,仅为了一张镶金嵌玉的冷硬龙椅就能毫不介怀地踏平整座皇城:“北嵎皇帝的位子,北辰元凰若是想要,尽可以亲自拿回——只可笑他藏头缩尾,居然不敢见我!”
  “你若平安出城,便能见到皇上。”北辰胤没有被他激怒,反而愉悦地微笑起来:“你能得到一个公平交手的机会,这是皇上的恩典。”
  凤先狐疑地打量着他,却也再没有别的选择,从他决意入宫行刺的那一天起,原本风流恣意的人生就已褪尽了颜色,只剩下杀与被杀两种结局。他背转身去,从容入殿抱起案上古琴,用明黄衣袖细细揩尽了灰尘,看也不看北辰胤,双臂一振飘然而去:“乾坤易手,兵戈不兴,今日承君一诺,望君谨记心间。否则即便身在九泉之下,凤先亦同北辰氏列位先祖同声一恸!”
  北辰胤眼见他消失不见,背影如同初次入宫时候那般迅捷轻灵,又低头看看腰间未曾出鞘的佩剑,怅然若失地轻叹一声——凤先的武功比之元凰略胜一筹,他原本打算即便对元凰毁约,也要将凤先直接杀死在宫中,然而事到临头,却还是没能下手,一半因为不想违背元凰的心愿,一半因为凤先同先皇过分肖似的容颜。当日兄弟一别,转眼已阴阳相隔十数年的光阴,那天夜里他第一次注意到北辰禹黑发中夹杂着的斑驳银丝,如今自己也已是两鬓斑白。离开的人错过了什么,留下的人又得到了什么,金銮殿上的龙座几度易手,大内宫里的朝暾夕曛倒总也不见改变。若是玉阶飞还在身边,只怕会嗤笑他单以一朝风月,昧却了万古长空。
  北辰胤想到这里,放出烟火暗号召集神堪等人入城商议,又假拟圣旨,叫来吓软腿脚的太监传旨各处,宣长孙太后的两个兄弟同居于皇城近郊的铁常焕分别入宫面圣。打点完毕一切,他抬头望去太和殿的方向,意识到从今往后,上朝之时再见不到那几张熟悉面孔,蓦然觉得自己虽是挣回了北嵎,却也永远失去了北嵎。他垂下眼睛,忆起每逢渡寒青酿成之际,北辰禹都要宣他同北辰望二人入宫品酒,兄弟三人齐聚一堂各怀心思,分辨不出酒水好坏,直至他去到边关遇人询问,竟说不出宫中渡寒青的滋味究竟如何。北辰胤遗憾地摇了摇头,无来由地想起那个凉风怡人的夜晚,毒发的北辰禹在他耳边轻声说着的最后一句话,被削断的琵琶骨随着他的动作拉痛起来,好像再不会有复原的一天。——“二哥”,他低声问道,好像北辰禹就在左近:“既知是《鸿鹄歌》,你我又怎至今日。”
  就在北辰胤稳固下皇城局势的时候,北辰凤先也在城外金水河畔的渡口遇到了等待已久的北辰元凰。元凰身边只有几名黑衣蒙面的侍卫跟随,他见凤先毫发无伤,卸下了脸上的焦虑神情,似乎是真心记挂对手的安危:“你到这里就好。——你既然想要公平决斗,我就成全你。”他说完见到凤先一直警觉地盯着他背后数人的动静,微笑着打消了他的疑虑:“他们是我父亲的手下,只是观战,不会出手。父亲一定要派他们跟来,是怕我万一死了,能有人报去给他知晓。”
  “公平决斗?”凤先重复一遍元凰的话,顺从地自琴里抽出长剑,神色却满是迷茫,不见大战前的戒备紧张。他仿佛被什么困扰着,低头想了一会儿,乍然见到不及换下的连身朝袍,明黄缎面上绣着三十四条金龙,五彩云蝠十二章纹。他看了半晌,厌恶似的阖上眼睛,嘴角无奈的笑容里压着千钧重担:“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入皇城,不为夺位,只为了杀你替我母亲报仇……如今旧恨未消,又要新添上大皇叔的仇,铁叔的仇,甚至……我生身父亲之仇。我是为了断恩仇而来,以为解开心结就能重回我的生活,结果肩上背负的担子,竟是一日重过一日。”
  “竖子之言,荒谬至极”,元凰冷笑着打断他:“你又可曾想过,杀我之后,又当如何?难道放任北嵎帝位空悬,国不成国,沦为外族笑柄?”
  “……大皇叔可代为主政,或者传位仲远。”凤先被他反问一时语塞,眉头轻蹙。元凰见了,讥讽笑意更盛:“大皇叔久疏政务,否则边关军权岂能转瞬易手,仲远那般懦弱退让,又如何压得住朝中诸臣。你身披龙袍,却以为还在街头巷陌,以寻常百姓之心决断家国大事,殊不知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岂能相提并论。”
  “我确实不明白。”凤先淡淡界面道,将抱在怀里的琴放上地面,手指划拨出几道凌乱音符:“暗杀太后,逐走三王爷,这便是你的庙堂?”
  “哼”,元凰沉下脸来,不见悔愧之色:“舍人所不能舍,忍人所不能忍,方可致人所不能致。汉景帝杀晁错,武帝诛主父宴,古之上位明君,几曾见有妇人之仁。你既不能明白,又有何资格评头论足。”
  “呵……我有时候会想,到现在我再杀了你,究竟算是什么。”凤先好像没听懂元凰的话,悲哀的摇头,顾自喃喃着。他直举的剑上映照出元凰背后的滔滔流水,入眼端是一片潋滟风光:“算是替母亲兄弟报仇,还是算做手足相残。”
  “哈,这你不用担心。”元凰笑答道,拔剑时候带起的风撩开他的金色额发,正与凤先贵气逼人的龙袍交相辉映:“今日一战,死的一定是你。”
  凤先没有答话,沉下面色,全神贯注地盯着元凰的每一个动作。元凰金色浏海覆盖下是两道细致如云的眉毛,眉尖弯弯的勾画进鬓角,怎样也沾染不到杀气,依稀仍是当年惊鸿一瞥间意气风发的少年太子,在街心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顾盼从容,温文微笑着许给凤先一个百代盛世。
  北辰凤先当日并不知道,在很多年之前,木樨飘香的宫闱深院里,他贤明审慎的父亲也正是因为牵动杀机后的那一丝心软仁慈,最终在一个苦涩凉薄的秋夜里独自饮下了牵机。
  北辰胤等到元凰的时候已将近黄昏。元凰脸上,颈上,手上,凡是无衣物遮盖之处皆是暗红一片,左手袖子撕裂了,露出一道细长的伤口,不算最深,也看不见骨头,淡红的嫩肉层层翻勾上来,好像在白净的手臂上绽开了花。他攥着剑,径直走到北辰胤跟前,随后背光站定,影子正落上北辰胤的脚尖,摇摇晃晃的,旌旗一样被风吹得卷动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眼睛里似乎都落进了晚霞。
  “我杀了北辰凤先。”元凰说,大概因为在水边迎风站了太久,嘴唇上生出道道细小的白痕,干裂扯破了渗出晶亮的血点。
  其实在他回来之前,跟着他的那几名夜鸮就抢先一步回到皇城向北辰胤报告了战况,他们说元凰把剑在凤先身上插得太深,拔出来的时候又太快太猛,以致于鲜血喷了满身,很是狼狈——夜鸮部队都是暗杀的行家,当然知道如何点到为止,不会多费力气把剑尖再深入一寸,更不会满身血污招人侧目。北辰胤从元凰眼睛里读出了剧烈翻转的情绪起伏,好像经过无休止的奔逃,想起元凰虽然曾经面不改色得赐死过朝臣亲友,毕竟少有亲自动手处决人犯的时候。他想孩子也许并没有料到,决定他人生死所需担负的勇气,远比不上亲眼看到滚烫热血自手底流出时候的冲击惊惶。他于是觉得不该继续这个话题,颔首淡淡嘱咐道:“回来就好,去把手上伤口包扎一下,小心伤了筋脉。”
  若是数月之前让元凰听到北辰胤这样公事公办的冷静语气,定会气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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