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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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先略一顿首,坦荡承认:“北辰元凰登基以来,手中已染无数鲜血,便是三王爷同你,他也不肯放过。这等残暴之人,又怎配做北嵎天子。我无心帝位,母亲兄弟的血仇却是不得不报!太后若愿助我,凤先自然感激不尽,若不愿意,我也绝不强人所难。下山以后,我先找隐秘地方安置太后,再另想办法入宫行刺。”
他说话不如元凰那般咄咄逼人,而是慢条斯理里透着斩钉截铁。太后留意他的神态语气,耳旁碎发随着身体阵阵颤抖,片刻之后化作无法抑制的啜泣迸发出来,令站在一旁的北辰凤先不知所措。她从怀中摸出秋嬷嬷死前派小婢送来的密函递给凤先,眼泪不慎打湿了信封:“当年三王爷窜通我身边女官秋玲,害死初生皇子,逼我换子入宫。直到秋玲死前送来这封悔过书信,我才明白前因后果。我另外修书说明原因,你可一同带去交给大王爷。——皇城之中,可有人能替你引见?”
其实换子一事正如元凰先前推测,是太后服药不慎胎死腹中,却不敢向北辰禹禀明实情。北辰胤后来得知此事,又逢眉姬产下男婴,遂同她密谋计议桃代李僵。秋嬷嬷唯恐日后消息泄露将太后牵连在内,才故意自称与北辰胤串谋害死皇子。北辰凤先听完不疑有他,伸手将太后搀起:“太后深明大义,我也不瞒太后。皇城中铁将军早知我的身世,可让他求见惠王。趁那名斗者未回,我们快走吧。”
太后摇摇头,挣脱了他的手,又低头将泪水揩干。她再抬眼时候嘴角噙着温婉笑容,眼里哀伤深不见底:“二十年前我有负先皇已是死罪,二十年后又向外人出卖元凰,夫妻母子间的情谊凉薄至此,还有何面目苟活世上。”
“太后被逼无奈,料想先皇有知,亦不会太过苛责。”凤先劝道:“北辰元凰不顾母子之情,太后又何必对他心存愧疚。”他顿了顿,又催促道:“快走。”
长孙太后还是摇头,注视着他,目光温柔如画:“你还年轻,所以不明白。凰儿再是不该,也总是我的孩子。没有哪一个母亲在故意伤害自己孩子以后,还能再有勇气活在这个世上。”她说完无奈地笑笑,似乎是对辜负凤先的好意感到抱歉:“你走吧,若是等狄回来见到你,就不妙了。”她然后伸出手,小心整理凤先的领角,指尖萦绕的檀香味道令凤先莫名安心:“北嵎皇位本是你的,你怨我恨我都是应该,但凰儿一直不知身世真相,非是有心窃国。若有可能,请你不要杀他。还有……”,她看他最后一眼,仿佛母亲要送孩儿远行:“你真像你的父亲。”
长孙太后的尸体在数日后被人趁夜送往山下集镇,天明后被乡民发现报了官。县衙不敢耽误,即刻上奏朝廷。查实太后身份以后,元凰亲披孝衣素巾来迎,一路扶棺回都。见到太后尸体的时候他只唤了一句“母后”,此后再无他言,眼睛干涸得好像贫瘠沙土。沿途百性都见到年轻的皇帝面容哀怆,步履踉跄,有不懂事的孩子拉拉自家大人衣角,奶声问道:“皇上既然那么伤心,他为什么不哭呢?”
长孙太后贤明淑德,不仅深受先皇爱怜,更得元凰敬重感激,尤为难得的是她在先皇驾崩后独撑大局,安稳内外,以太后身份掌权十二载,不曾受人诟病。她下葬那日,北嵎皇城白条遍户,满城披雪,围观百姓放声嚎啕者不在少数。如她生前希望的那样,她的梓宫被放入先皇陵墓寝宫,得与先皇团圆地下。太后死讯传出之后,禁卫军开始大张旗鼓的在北嵎境内搜罗劫杀太后的凶犯,以致大小城镇入夜后家家门户紧闭,三更天里只剩凄凉的捣衣声和风回荡。元凰天天差人去刑部询问,次次皆是无果而回,既追察不出谋害太后的凶犯,也听不到半点北辰胤的消息,唯一令他欣慰的是,龙脉迁移已渐接近尾声。在太后下葬不久的一个下午,他接到玉阶飞托人带来消息,请他去萧然蓝阁一叙。
元凰的心霎时吊紧,等不及更衣,穿着朝服便去了萧然蓝阁。他将侍从留在竹林之外孤身进入,只觉得竹林虽然葱郁如昔,却好像是蜡质的塑像,平白失了灵气。进入竹楼后,他第一次见到了玉阶飞的恋人、他的四姑北辰泓。当年因为拒绝和亲险而挑起两族征战的帝国公主颜染风霜,已没有传说中的倾国倾城,酒红色的长发及腰,目光透着不输男子的坚毅,却又清明空净好像佛前青莲黛华。她将元凰让进房内,扶起榻上的玉阶飞,坐在一边并不离开。玉阶飞靠在床沿,看向元凰的眼睛隐含责备,毫无顾忌地开口:“太后这件事,皇上做错了。”
“朕不想太傅劳心,才没同太傅商量。”元凰低低道:“自三王爷一事之后,母后对朕很是提防,朕怕她……”
“皇上即便不信任太后,也不应是这般手段。”玉阶飞叹道:“太后不同于三王爷。三王爷放在心上的只有皇上一个,即便被逼得走投无路,他也不会想要对付皇上。太后却还顾着先皇同北辰家的声名,你这样对她,她只怕不会原谅。”
元凰听完一愣,过了良久才略带懊恼地呢喃道:“朕……没想到。”他忽然记起更为紧要之事,走到玉阶飞床边坐下:“不谈这个,老师的身体可好些了?”
玉阶飞望着他,不想让他太过担心,又不愿故意欺骗,沉默片刻才静静答道:“病入膏肓,恐已无力回天。”
他在寥寥数语间将生死大事交代完毕,元凰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的脸,过了很久才明白话中含义,情急之下拉过玉阶飞的手,害怕慌张的几乎要哭:“这……你若一病不起,朕还要龙脉做什么……你,你要对朕说实话,你……若是连你也舍朕而去,这北嵎——还是朕的北嵎么?”
明明是他亲自下手谋害了朋友亲人,此时说话却在不经意间用了一个“也”字,好像是在责怪那些人狠心无情,纷纷弃他而去。玉阶飞很久没听元凰说过这样软弱的话语,霎时明白面前坐着的终究还是一个孩子。他被逼着在一夜之间长大,被荆棘划割得遍体鳞伤,表面上虽已学会玩弄权术的一切手段,一旦面对真正在乎的人,内心却又纯净柔软的像个涉世未深,恃宠而骄少年。——那样的少年,全心全意地依赖父母朋友,偶然也会装作生气的样子,却不过是为了等待疼爱他的人把他唤回,仍旧捧在手掌心里头呵护。他只准自己辜负别人,从来没想过他们也会放弃自己,做错事后难受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间打转,却硬撑着不肯回头去说一句对不起。这样的任性倔强让人心疼入骨,却也因为与生俱来的骄矜敏感令人无从安抚劝慰。玉阶飞轻轻搭上元凰的肩膀,见到元凰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垂落的眼睫遮挡不住惊慌。他笑起来,哄小孩一般的捏捏元凰肩膀:“只要皇上在一日,北嵎便是皇上的北嵎。玉阶飞纵然不能随在皇上身边,也当欣慰皇上他日所成。”
元凰听了只是抗拒着不肯相信,拼命摇头,抓他的手越发用力:“我按你所说,已拜江仲逸为相。你日后便不用入朝理事。吴御医说老师的病是调养不周所致,兴许休息久些,便没事了。”
玉阶飞点点头,顺着他的意思道:“或许如皇上所说,调养些时日,也便好了。龙脉尚未安顿妥善,我日后会再向皇上说明。”他说到这里,露出倦怠的神情,浅蓝的眼睛上渐腾起一层模糊白霜,好像秋天清晨的草叶:“皇上先回吧。”
“嗯。”元凰应允道:“太傅方才说,龙脉一事日后还要向朕说明——这是你答应朕的,不能骗朕。朕过几日,再来探望。”他说完不等回答,生怕玉阶飞反悔似的,松开他的手起身走去屋外。北辰泓送他直到竹林尽头,才转身回去萧然蓝阁,轻声责怪玉阶飞道:“你的身体能撑上几日,还说这样的话。”
玉阶飞无力地摇摇头,抬起手指指向案上信笺:“我要对他说的话,尽写在里头了。待我去后,你将信交给皇上,他自会明白我的心意。”
北辰泓听说他耍了花招,想要像少年时候那样调皮微笑,刚刚牵起嘴角便已泪盈于睫:“既然如此,你又何苦骗他。”
“元凰生性执着,凡他真心看重的人物,想方设法都要留在身边,碰的头破血流也不肯松手罢休。他若知晓我的死讯,怕是会下令将我葬在皇陵附近。”玉阶飞温柔望着北辰泓,面上浮起如春阳般的和煦笑意:“后半生我只愿伴你游遍江南山水,再不要淹留皇城是非之地。”
十二 茫茫
玉阶飞走的时候,正逢霜降前一日,秋天摇曳着渐近尾声,踯躅不肯离去。阳光依旧充足,却没有了夏天的温度,照在身体上毫无知觉,令人觉得有些飘忽的不真实。白日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晨昏交错的速度似乎比以往缓慢,拖泥带水。每天清晨北辰泓会备好点心,分盛在青花小碟里送去玉阶飞的房间,中午时分拣几个爽口菜肴做了,特意将米饭煮得软些,一样趁热放在桌上;晚饭光景又煲好汤水试过咸淡,端去玉阶飞的床头。大多数时间里,玉阶飞总是昏睡着的,北辰泓不厌其烦的将一口未动的饭菜撤去,换上新炊,然后轻巧地坐在床边,握住玉阶飞的手。那天下午玉阶飞醒过来看到北辰泓,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歉意地笑笑。
北辰泓将他扶坐起来,拿过茶盏喂他喝了几口水,看他精神比昨日略好些,柔声问他道:“昨夜里你睡着了,风刮得很大。外头竹叶落了满地,踏上去能听到簌簌的声音,就像踩在雪上。可抬起脚来,又留不下脚印。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你最是叶公好龙。”玉阶飞嗤笑她道:“说是喜欢踩在雪上,待到真的下雪,却又嫌冷不肯出去了。”
北辰泓被他说破,垂下头去,不好意思地笑笑,又继续说道:“看林里叶子堆了满地,竹梢上的叶子却不见少,也不知那些竹叶是从哪儿来的。”
“死了会生,生了会死。”玉阶飞随口答道:“天地万物莫不是如此。”
北辰泓听他这么说,淡淡点头,不再答话,抬头看着外面的天色,觉得竹林比上午去看得时候更茂盛了些。她又絮絮说了些有的没的,好像少女时候一样对每一样事物充满好奇。玉阶飞耐心听着,不时取笑她几句,让她红了脸。慢慢的两个人安静下来,北辰泓听到风穿过树林,那些钻孔的竹子就呜呜地奏起乐来,七零八落的,错落听着好像哭泣。她的眼眶有些酸涩,更紧地握住了玉阶飞的手,却听外头散乱的乐音逐渐整合起来,好像四面八方的山涧纷纷汇入溪流,奏出玲珑璔琮的声响,工商角支纹丝不乱,又仿佛一只从休憩中乍然惊醒的鸾鸟,广舒羽翼显露出令人惊叹的华丽羽毛。她倾耳听了片刻,惊疑不定地望向玉阶飞,从玉阶飞的目光中得到肯定回答之后,迅捷起身走向屋外。她垂在腰后的长发随着脚步飘扬起来,散出清淡的栀子花的味道,让玉阶飞恍惚觉得还是夏天时候。
待北辰泓走出房去,来人已在外堂站立等候。那是个多年未见的故人,穿戴打扮都已不是北辰泓熟悉的样子。她犹豫一下,摸不透来访者的用意,面容带了警惕,最终还是开口唤道:“三王爷。”
北辰胤穿着一身霜色开裾长袍,头发在脑后松松一束垂落肩上,粗眼看来只像是个途经皇城的外地旅人,因为皇太后的葬仪,入乡随俗换上了素色衣物。他沉肃迫人的气势同北辰泓记忆中并无差别,目光一如既往深如暮霭,只是眉宇间徒添了并不因疲惫而起的憔悴忧虑,使他较之往常更易亲近。他听见北辰泓的声音,点头应了一句“四妹”,随后问道:“玉阶飞可在?”
北辰泓平日不出萧然蓝阁,却也大抵知道皇城中的变故。她向后退了一步,一手不自觉抚上腰间软剑。北辰胤猜到她的想法,并不多加解释,只将双手伸到面前张开,让她看清楚自己并未携带武器,同时微笑着淡淡说道:“我虽有伤在身,凭你却还不是我的对手。”
这句话在他人听来像是威胁挑衅,北辰泓听在耳里却觉得无端亲切——她自小与北辰胤最是亲近,知道他说话越是客气圆滑,对对方的防备往往越深,只有在自家小妹面前,才会放任这股与生俱来的倨傲之气。她顿觉得两人之间更近了一层,卸下了大半防备心思,待要请他入内,却又忧心玉阶飞的病情,正在举棋不定的当口,便听见玉阶飞温润的声音响起:“泓,既是贵客来访,何妨请入一见。”
北辰泓简短地答了一个“好”字,不忘抬手理理微乱的发角。她正要进屋,想到些什么,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冲北辰胤微笑着唤了一声“三哥”,此时带上了女儿家的腼腆,为方才的失态无礼感到抱歉。北辰胤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