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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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既然如此,朕就代为做主了。”皇帝愉悦地笑起来:“抬起头来吧,”他对少女说:“朕想将你指给天锡王,你可愿意?”
眉姬听了一惊,还未开口,那站着的青年又道:“我朝以仁义为先,决不强人所难。你若已有心仪之人,但据实相告无妨。”
“并无,只是……皇上方才所问……”眉姬垂下眼睛去,方才抬头的片刻她看清楚了殿上的年轻人,生的很是斯文,头带华冠,从年纪推算当不是三皇子。
“哎,朕不过顺口一问——朕是给皇儿选妃,又不是给皇儿挑副将。”皇帝打断她,又向华冠青年道:“我瞧她生得有几分像祯妃,总该趁你三弟的心意。”
眉姬后来得知,当日立在皇上身边的,正是当朝太子殿下。而三皇子本人对于惊动了整个皇城的选妃一事,却仿佛事不关己地不置一词。
皇家大婚不比平民,诸多礼数虚耗了时日,待到终于下了聘礼择了佳期,皇上却一病不起。病中他念念不忘地要看三皇子立妃,国师也说操办一场婚礼冲喜,或许皇上的病也就有了起色。宫人们奉了旨,风风火火地张罗起来,皇帝却终是没能撑到这一天——眉姬那日正在房里梳妆准备,外头忽然来了人,却不是接她过王府——皇帝前夜驾崩,诸皇子戴孝守丧,一年之内不得嫁娶。眉姬听到消息,屏退了身边小婢,朱唇刚点好半片。她望着菱花镜里鲜暗分明的嘴唇觉得别扭,伸手去抹,触到镜面凉薄一片,好像城外皇陵江中的水。
识得她的人都觉得惋惜,这般豆蔻梢头的女子,正是斜插蔷薇花前扑蝶的时候,却空空辜负了好年华,所幸迟早进得天锡王府,日后荣华满眼恩宠非常,不知羡煞多少闺中红粉。眉姬自己倒是觉得无谓——天锡王爷她未曾见过,既有战名在外,想来也是醉卧沙场的豪爽汉子,没有闲心同她读诗作画。一朝入了王府,横竖都是一辈子,迟嫁早嫁,也是一样。
好容易过得一年,除下重孝。继位的新君以仁和慈孝著称,头一桩事便是要圆了先皇心愿,给三弟完婚。原先的礼节重复一遍,有些还添得越发繁琐,待到终于择定佳期,却又逢着周边四族作乱,天锡王临危受命,马不停蹄去了边关。
都道是好事多磨,然而三磨五磨下来,任谁都要磨出脾气。择日的星官又说喜事逢丧后推,是大不吉利,此次若是再次后延,惹恼了牵线月老,怕是不甚妥当。边关战事吃紧,万没有招主帅回都完婚的道理。左右无法两全,再三衡量,还是如期迎了眉姬过府。是夜天锡王府华灯彻明,煌若白昼,觥筹交错,高朋满座,满朝显贵至皇帝往下,给足了面子,竟是无一缺席——却独独少了新郎一人,只有当日千条万选得来的幸运女子,披着新娘的红绸盖头,由喜娘牵引着缓缓走过众人眼前。
缺了一人,不成夫妻,自然也闹不得洞房。眉姬回了寝房,将满头珠翠一一拆下,放入匣中压在了箱底——她虽是性子柔婉,却毕竟也是有血有肉,一面里笑着安慰老父母,一面子拿出主母的仪态打点王府下人,其间种种委屈埋怨,也都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府中下人因了王爷不在,反对新王妃更多了几分尊重同小心——谁也保不齐王爷回来之后,对王妃是一见钟情还是百般挑剔,再怎样也是先皇指得婚,用心伺候着总不会错。眉姬一日早起,听见外头鸟儿叫得欢快,出门一看,是只蓝羽喜鹊蹬在枝头,见有人来也不害怕,扑棱飞了一小段,停在前头的地面。它的翅膀尾巴上生有白色的条纹,舒展开来很是显眼,远远看去好像一段忽上忽下的波浪。眉姬那时不过二八年纪,从没见过这样的鸟儿,觉得娇憨可爱,一时起了童心,蹑手蹑脚跟在它的后头。
那只喜鹊走走停停,始终不曾飞远,眉姬在后面亦步亦趋,因为怕它发现,故意随着鸟儿的步点而轻轻落脚,又怕裙摆扫在地上惊了鸟儿,一手将长裙裙脚提在手里。她跟着鸟儿行了一段,渐渐走入一片稀疏的林中。前头的喜鹊本来一颠一颠走得欢快,忽然停下了步子,缩着脖子的四下张望,黑耀石般的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眉姬急忙顿住脚步,满心期望它不曾发现自己,可惜事与愿违,鸟儿拍拍翅膀腾空而起,眼看就要隐入碧空不见踪影。眉姬失望地望着越来越高的小鸟,惋惜的叹了口气,正要转身回去,却见鸟儿双翅骤然一振,身体一斜便直直跌落在地上。
眉姬赶紧跑上前去,见鸟儿挣扎着翻身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前跑,右边翅膀耷拉下来,好像是人被打断了手。她心头疑惑,抬头向左右看去,正见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坐在一枝粗壮的枝丫上,离地面大约有两三丈高,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少年穿着绀秋色的锦袍,紧扎箭袖,足上蹬着烙金马靴,右手上居然还拿着一本看到一半的书。
若不算他奇特的墨蓝发色和一脸在眉姬看来不怀好意的表情,那其实是个格外好看的少年,五官很是匀称俊秀,又不乏勃勃英姿,清利凤眸加上飞挑入鬓的长眉,淡淡流泻出一道华美的霸气。少年见眉姬发现了他,将书一卷,左手轻巧一勾,便飞身而下到了少女面前。
眉姬被他吓了一跳,退后了数步,赶紧将提着的裙摆放下——北嵎稍讲究些的官宦人家,女眷们的莲足都刻意掩在裙底,除了丈夫之不让外人窥见。那少年用不拿书的手指指脚下尚未跑远的鸟儿,笑道:“我帮你打下来的。”
眉姬气恼地无话可说,记着这里尚且是王府的领地,怀疑起少年的来历。她本想要叫人,又觉得这少年不像恶人,怕被王府侍卫抓住了找他麻烦,于是和和气气得问他道:“你是什么人?”
少年笑笑不回答,反问她道:“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天锡王妃。”眉姬犹豫了片刻,还是坦诚相告:“这里是王府禁地,你快走吧,我不告诉别人。”
“哈,那真是巧。”少年听完她的话,不但没有害怕的神情,反倒来了兴致,接过她的话头道:“我是天锡王。”
陈家世代知书达理,眉姬出阁前同青年男子谈话的机会都很是少有,又何曾被人如此言语轻薄。她羞恼得红了脸,但看着少年的身段打扮,虽说不至是亲王之尊,又绝不像是胆大妄为的市井无赖。她猜想少年可能是朝中宠臣的子弟,平日里骄横跋扈惯了,不知道天高地厚。这少年如此嚣张,父兄在朝中必是举足轻重,眉姬不好得罪,屈身行了个礼,正色温言道:“妾身方才并非同公子说笑,公子还是快走吧。”
“本王亦非说笑。”少年听她用了敬语,也有板有眼地学了起来,“不过,看你的打扮,哪里像是天锡王妃了?”
眉姬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响应。她过府之后,府内的女侍因她尚未正式过门,虽将头发作妇人样式盘起髻来,却特意留了数绺发丝从额角垂落,旁人看来同闺阁女子没有太大差别;更加上没有华器奢服的装扮,确实不像是王妃的派头——只不过,眉姬在心里加了一句,这跷腿靠在树枝稍上枕臂读书的无状少年,又哪里像是天锡王了?
她正要再言,见到少年背后有王府下人抄了小路过来,认得是替她平日梳妆的春嬷嬷,听说是王爷生母的侍婢,在祯妃娘娘殁后就到了王府。她本想叫少年快走,却已经来不及了。春嬷嬷到了少年身后,神色颇为古怪地看着眉姬。眉姬初时不解,瞬时想到定是春嬷嬷误会她只身出来同情郎约会。她有口难辨,唯恐越描越黑,正在思考怎样解释,却见春嬷嬷向那少年施了大礼,恭声道:“主子回了皇城,怎么也不告诉奴婢一声,好让下人们准备。”
“啊,昨日夜里才到,逢着皇上传诏,就先在宫里歇下了,今晨才得回转。”少年慢条斯理地答道,说完回望了一眼身后惊愕的少女,目光中带些得意神色。
“你看,我并非说笑。”少年道,顿了片刻又说:“这次无礼,我不怪你,快走吧,以后多加小心。”他说完之后见眉姬仍是没有回答,料想少女是吓得呆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还有,你生得真好看。”
这边眉姬尚未答应,一侧的春嬷嬷早已惊出一身汗。本来她听说主子今日回府,早起见不着王妃娘娘便一路寻来,见他二人一处说话,还暗喜在心里,直夸王妃心眼儿机灵。如今听着王爷这一席话,又是说笑,又是无礼,又是快走,还道娘娘一来就犯了大错惹恼了王爷,听王爷话中含义,竟有休了王妃,扫地出门的危险。眉姬是先皇指婚,她又喜欢新王妃的温婉灵秀,也知道王爷对这门婚事一惯不置可否,生怕少年人一时心高气盛闹出事端来,赶紧劝道:“王爷,娘娘初入府中,深得下人们的喜欢,只有许多规矩还不习惯。想来是娘娘早听说了王爷回府,才特意起了相见,王爷切勿责怪啊。”
少年闻言一怔,眉角斜挑上去,唇边噙着的微笑逐渐伸张,转向眉姬问道:“你果然便是陈家的小姐?”
眉姬此时反应过来,手足无措,慌不迭跪下请安:“妾身见过王爷。”
“起来吧。”少年跨步上前将她扶起,眉姬触到他的手,心头一慌,后退了小半步低下头去,只听少年又柔声说了一遍,“你生得真好看。”
番外 春日宴
春日宴
北辰禹初继位的那年临近新春,天锡府中不期然来了位妙龄女客,大冷的天气里只穿件妃红绸袍,外面披着雪白的斗篷,乌黑浓密的头发梳作少女样式,插一支缠着红缨络的镂金梅花簪,纤纤十指露在袖子外头,捧着个小巧白玉坛子,细点了嫣然丹蔻。北嵎女子觐见皇族需将双手置于腰侧行蹲礼,红衣少女却遵汉朝古风,把玉坛交予王府下人之后,将右手压在左手之上,举手加额长揖到地,然后肃然起身,又将双手举至齐眉之处放下,垂首柔声告道:“龙首座下弟子穆仙凤,代吾家主人致意王爷。”
明明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从女子口里缓缓念出时候却平添了几分书卷气息,好像这几个字并非藉由女子温软的声音传达,而是被人用秀气笔触写上了纸面。那年北辰胤未满弱冠,方才平定了四族叛乱凯旋而归,又从先皇遗愿娶了眉姬过府,大婚之日北辰禹下旨特赐新人明黄朱座,凤舆奉迎,莫说皇城要员无一人胆敢缺席,便是正二品以上的外放官员也都提早数日赶入城中送礼恭贺。彼时的北辰胤虽已颇具权臣大将之风,却终还没有日后的稳健持重,眼见佳人在侧,天下在望,正是最春风得意的少年时候,好比晓日破云初升,明煦昭然。中原儒门龙首的名号他素有听闻,却从不知儒门同北嵎有过交往,因而也猜不透穆仙凤的来意,微敛起清凛凤目打量着堂下女子:“北嵎偏远之邦,中原少有人知,贵主人倒是有心。”
穆仙凤仿佛没听懂他话里所藏刀锋似的试探,浅笑起来露出两个梨涡:“年关将至,吾家主人特赠屠苏一坛,欲邀王爷共饮。”
她话音款款而落如春日杨絮,立在北辰胤下手的弄潮生却不禁露出好笑的神色,便是北辰胤也忍不住面露微哂——屠苏酒以花椒烘培酿制而成,在中原苦境家家皆有,绝非是什么琼浆玉液陈年香醇。中原民间习惯在元旦守岁时候饮用,除旧迎新,以保来年无病无灾。北辰胤想不到儒门不远千里差人送来的竟然是坛中原民间随处可购的屠苏酒,饶有趣味地将目光移到精雕细刻的白玉坛上。玉坛不大,似乎是以整块羊脂白玉镂空雕琢而成,莹透纯净、状若凝脂,在灯下晕化出一圈朦胧密实的光雾,便是以北辰胤的眼力也寻不出石块拼接痕迹,坛身上盘雕着两条穿云蛟龙,头尾相衔,龙鳞历历可见,周身云霓隐有腾翔之态,饶是北嵎皇宫中藏宝甚丰,这等品相质地的羊脂玉雕也是罕见难觅。北辰胤暗忖儒门龙首果然最是讲究作派礼仪,台面上的东西半点不肯马虎,只怕即便今日送来的是一羽鹅毛,也要用纯金嵌银的匣子装了方才罢休。他打个手势,示意下人将酒坛交还穆仙凤手里,声音里面带着笑:“贵主人一番美意,本王却之不恭。只是北嵎并无饮用屠苏的习惯,只怕要负了龙首盛情。”
“北嵎习俗,吾家主人自然知晓。”穆仙凤低声答道,并不受挫于北辰胤的推拒态度,仍是微笑着抬起眼睛,好像没有一点儿不快,直到此时才将来意娓娓道出:“吾家主人特请王爷往宫灯帷共饮。”
这是北辰胤第一次听到宫灯帷的名字,日后也再没有机会故地重游。若将事情放在二十年后,他绝不会轻易答应去往一处闻所未闻的所在,然而当时十八九岁的风华正茂,谁又能没有一点儿好奇冲动。北辰胤于是将酒收下,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