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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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转皇城之后,长孙太后立刻招了元凰前去嘘寒问暖,谈话间说起北疆的景况,太后自然问起她从皇宫禁卫那里听来的,北辰胤眼看太子被人抢走,不但阻止侍卫前去营救,还任太子孤身在外过了一晚的事。元凰知道母后对北辰胤早有成见,不肯讲他的坏话,便说自己不小心应承了牧民之女的求婚,北辰胤碍于风俗不好当面阻拦,暗地里让当地头人派了人来保护,未免多生事端没有知会一干侍卫,元凰也是事后才在头人那里听说。
长孙太后听得将信将疑,直说三皇叔行事怎么这般遮掩。元凰便向她玩笑道:“三皇叔同神武侯早年征讨之时都对那头人有恩,自然能够差遣他,却不敢大肆张扬——母后想想,三皇叔遵循当地民风不好当夜将我接回,本是一件平常事,传到母后这里便已成了蓄意拖延其心可疑。北疆历来都是是非之所,若让禁卫知道他可随意调派牧人,再传到母后耳里,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三皇叔因此多小心一点,母后也不能怪他。”
长孙太后听完没有马上说话,细细看了一眼元凰,才莞尔笑道:“看来出巡一趟,你又长大了不少,的确是到了上殿听政的时候了。”她站起来,走到元凰身边,抬手搭上他的肩膀,力气轻柔地向下压了压:“凰儿好像又长高了,身子要再壮实点才好——你都快同先皇一样高了。”
元凰在母亲眼角细微的水纹里看到了感慨中的心酸,他顺着母亲的话题,低声回答道:“我总记得父皇很高很高。”长孙太后被他勾起了伤心,垂下头去,一会儿抬起头来,笑里含着泪,“凰儿长大就好了。”她道,转身去梳妆台上拿起一条链子,将元凰垂在胸前的绞丝辫子顺到耳后,让元凰低下头来把链子挂上:“这是砗磲水晶,哀家在你出巡时候,叫秋嬷嬷陪着去西佛国求来的,据说可以逢凶化吉。这就算母后送你的十五岁生日礼物,保你一辈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砗磲色洁,状如珊瑚,产在深海之中,是佛教七宝之一,据说可将高僧修持的功德添加一倍。元凰低头看脖子上的挂件纤薄通灿,甚是晃眼,觉得太过招摇,并不特别喜欢,只因是母后的心意,便作出欢喜的样子收下了,一面随口说:“母后何必为孩儿如此费心。我是一国太子,日后便是皇帝,有侍卫保护,有御医随侍,怎需要这个……”
他话还没说完,长孙太后就害怕似的捂住他的嘴,唯恐不敬的话被神明听去:“再不许说这样的话。以后这条链子时刻都要戴在身上不可摘下,明白吗?”
元凰没料到母后如此在意,赶紧点头答应。长孙太后这才舒缓了脸色,又嘱咐道:“明日第一次上朝,要多听少说,从大臣们那里多学学。有空还要常去玉太傅那里请教,知道吗?”
元凰说了声母后放心,便向太后告辞。他回了东宫早早歇下,想着母后既然不会责怪北辰胤,北辰胤便能猜到他并没有向母后告状,不管怎样,出巡这一趟有三皇叔陪同,总让他受益良多。他又想到琪木格教他的话,觉得不满足也许是指分离时候的想念,然而所有感情都是如此,并不只是情人之间独有,就好比他对长孙太后也会时有挂念。出行在外,起居总不如宫中习惯,现在终于回了家,他躺在自己的床上不一会而便睡着了,第二日天未亮就被太监叫醒,准备上朝。
元凰住在宫内,因此不用坐轿,梳洗完毕稍微吃点东西,便往大殿去了。按规矩群臣应当提早在殿内等候皇帝,现在长孙太后主事,因为不愿被人说是越轨,反比大部分朝臣都更到的早些,等人员到齐便开始议事。元凰行到了殿外,见过日常侯于殿外的司礼官员,正要迈步上台阶,远远的看见后面有人,便问左右道:“那可是三皇叔的轿子?”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思考片刻,暂退到一旁,想等北辰胤来了一道入殿。
他看到轿子在远处停下,北辰胤低头从轿中走出。那天早上有些微雾,被初起的阳光一照散了大半,还留下丝棉一样不均匀的痕迹。从元凰的距离只能看到北辰胤模糊的身形,还有他颈间坠下的暗红朝珠,在他直起身来的一瞬间正迎着晨光,在薄雾中闪耀出玛瑙少有的,细锐清晰的光芒。那一刻元凰似乎透过阻隔看到了他抬头的动作,之后又是模糊一片。就在这时前方传来齐刷刷一声“天锡王爷吉祥”,响亮的叫喊惊动起一阵凉风,迎面扑来,直掠过元凰的发梢,在耳边聚成一团,片刻蓄势只后才豁然炸开。其实说话的只有数个在内宫门附近迎送官员的司礼,那气势却宏大得好像是千万人同时出声一般,仿佛正在喊出整个天下的心声。元凰觉得这声音是能够触摸的有形物体,抵在他胸前,要把他推得摇晃起来。上朝官员虽多,“吉祥”这种问候却只有北辰氏的皇子亲王才能享有,便是伯英仲远两兄弟也没有资格。北嵎的先祖们何其自恃又何其聪敏,只短短两个字,不曾显山露水,已将尊贵骄傲一语道尽。
元凰看着北辰胤从倒伏的司礼中间走过,在他身后他们才重新站直身体,弯腰掸去膝上的灰尘。北辰胤的步伐很快,他走路总是带着风,元凰想象他紫色的衣袍下摆因为武者矫健的步伐而微微翻卷,衣裳后襟便灵巧飘动起来,跟随着步点的韵律沉浮在靴际。他知道北辰胤也见着了他,便又往边上挪了挪,等着他走到身边。此时前头又传来“惠王吉祥”的问候声,北辰胤于是停下脚步,等着北辰望从隐约雾气中浮现。元凰只好默默注视着他的身影,心中生出不曾觉察的失落。
他们兄弟二人随后走到元凰面前,彼此行了礼。元凰礼让再三,让他们走在自己的前面。北辰望行了几步,又同北辰胤继续起方才的话题:“前几日皇陵江北知府说该地土壤贫瘠,准请制造兵器来代替桑蚕税。我觉得总是不妥。”
“大哥说得是。兵器不比蚕税容易检验收缴,若有私造窝藏或是偷工减料,一时半会儿恐怕觉察不到。江北民多困顿,我们上奏太后,免他一年蚕税也就是了。”北辰胤轻声回应道:“还有今春西佛国附近粮荒,听说有人近日内又连上了三个折子,说无法接纳处置灾民。太后想要下旨让他们以救民为先?”
“是有此事。灾民只剩七百,哪有无法接纳的道理。刘知府折子的意思,无非以灾民为幌,要拿任免户籍官吏的权利。若果真颁旨让他权宜行事,那还了得了——太后问时,你只管直说,我会帮你说话。”
“那多谢大哥了。”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殿门口,元凰一直在后头跟着倾听,却插不上话——大事他固然心中有数,这类无关痛痒的小事长孙太后却很少知会他。然而国家大事罕有发生,烦不胜烦的小问题却四处可见,倘若无人理会,便可能聚沙成塔,积土成山。说完了最关心的事,北辰望才想起元凰尚在身后,向他笑道:“太子日后上朝便知,再是鸡毛蒜皮,也总需有人照应。”
元凰谦道:“大皇叔千万不要这么说,侄儿听二位皇叔一席话,已经学到许多。”他走入大殿,太后已经在那里等候。元凰小时候随父皇来过这里,距今已有约莫十年。可能因为他长高了的缘故,房梁不如记忆中的高阔,龙座也没有想象中的遥远,只有黄金漆成的画檐镂栏依然明亮如新。他就站在北辰胤的身后,忍不住叫了一声三皇叔,北辰胤回过身来正要答话,太后已经开始一天的议程。
元凰同北辰胤之间的奇异冷战便随着他殿上的一声呼唤在无声息中瓦解。一周之后,他像以往一样去靶场找北辰胤学箭,北辰胤如约带来了苍龙弓让他上手。元凰知道三皇叔不会食言,但乍一见到这件威震四族的兵器,仍是不敢置信,他仔细瞧了半晌,发现弓身上的双龙虽然没有为了避讳未曾镶上眼睛,雕工却极其细巧逼真,连张扬的龙须都清晰可辨。苍龙弓身用精铁打造,举在手里就比木弓沉重,它还镶有三条弓弦,因而开弓时候所需要的力气也比寻常弓箭更大,不仅力大,还要力巧,从手指按拉的分寸方位直到目测瞄准,都有仔细讲究,才能够三矢齐发。虽说弓箭原理尽皆相同,苍龙弓却比寻常弓箭难使许多。元凰试了一个时辰,弄得汗流浃背,手臂酸痛,却始终没有办法将动作一气呵成,记得拉弓手势的时候力度不够,记得用力的时候失了准头,好不容易学会了瞄准,中指却被第二条弓弦切出深深的一道血口子——北辰胤在练习前特意嘱咐他在拇指、食指、中指上分别套上皮韘保护,元凰嫌不习惯,一早摘掉了。他手指包扎过后更无法收放自如,只好把弓还给北辰胤让他示范。北辰胤没有接弓,示意元凰继续拿着,问他道:“太子若不介意,我把着太子的手做。”
元凰点点头,北辰胤便走到他的身后,像当日教他写隶书一样,绕过他的身体将双手贴在元凰手臂外侧,右脚跨后一步,将视线放低至他的高度,让元凰顺着他的动作拉弓,再极其缓慢地放箭,每一个细微的移动或者重心转移,元凰都能通过北辰胤的手指感受得一清二楚。北辰胤一面教他动作,一面在他耳边说道:“瞄准的时候,不要去看你的箭。”
元凰应了一声,将目光放在靶心上。初夏的天气不复春天的凉爽,元凰方才觉得空气粗糙得好像砂纸,热烘烘得恼人,此时北辰胤扣着他的手却不觉得炎热。他集中精神记住使用苍龙弓的关键,强拉满弓之后指尖忽地一颤,所有的压力立时消解,箭矢无声离弦,因为用力不大而失了惯有的速度,只剩下弓弦回震,三响共鸣,嗡然不绝于耳,好像未尽琴曲的余韵。
北辰胤随后松开了元凰的手,元凰没有准备,平举的手臂便随着苍龙弓的重量垂落下去。他不由自主地低头去看,等再抬起头来,弓箭已经命中靶心红点。就在那个时候,元凰突然明白了琪木格笑语的含义。
喜欢一个人,永远都不会觉得满足。
因为见不着的时候,你会想要见他;见到他的时候,你会想要亲近;等他终于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又希望他能够握住你的手,永远不要放开。
喜欢北辰胤,也并不是太难接受的事,这是元凰在数月刻意疏远北辰胤,反复思考之后得出的答案。他当然并没有意识到,想获得那个人别样关注的愿望经过长年累月的微妙积累已经变得如此强烈,以至于让他下意识的为自己编造出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借口同理由:同为男子——在北嵎并非闻所未闻,他知道朝中官员就有终身未娶蓄养小倌的;他是他的长辈——楚华容就有个从不露面的师父,坊间传说二人颇有追思仰慕之情;他是北嵎的皇帝要立后纳妃传宗接代——很多人少年时候都曾不顾一切地喜欢过一个人,最后或看淡或心死或是苦求不得,谁都说不准会是怎样的结局。立后纳妃,那都是继位以后的事,还有长长四年,足够发生很多次邂逅同错过,现下兀自烦恼也是枉然。等事到临头,两人一起商量,总有解决的办法。况且元凰也并没有想过那些个过分事情,他只想那人若是也有一点同样的心情,能在无人处对他温言软语几句,给他一个怀抱,然后替他理正发冠,也便够了——这些事北辰胤都曾经在有意无意间做过,元凰在乎的,却是温和耐心之下的那一份确切的心思。即便是在最肆无忌惮的幻想中,元凰也只想过他能亲他而已,就好像那个芬芳的梦里头一样,轻柔沉稳的,浅尝即止,周身的温暖洋溢蒸腾上来,夹杂着银丝的墨蓝头发刮过他的耳廓。
然而元凰毕竟还是个少年,虽然已颇具君王处变不惊之风,身在局中仍能冷静分析,却终究拿不定主意患得患失。他于是找来忠诚善良的朋友渡江修,向他坦白自己的困惑:“呐……我喜欢一个人。”
江修露出一副比元凰更为困惑的表情:“你是太子,喜欢谁,提亲就是。”
元凰扁了扁嘴,转头时才发现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