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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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便将北嵎炼钢植稻的技术传入了四族。江仲逸临走之前,不顾众人劝阻用一把大火烧尽了北嵎皇宫,也因此维护住了北辰皇室的最后尊严。他知道皇上若是在世,必然也不愿意昔日寝卧之所最终沦落为鸡鸣狗盗之辈的苟且之处。
箴有力本是南沂族长之子,当年四族败退之时被推举为共同首领,人如其名,天生力大无穷,更兼懂些兵法,还有一位颇通文史的贤慧妻子与他相得益彰。他成为首领之后听从妻子的劝诫,放弃了同北嵎对抗的野心,鼓励四族百姓恢复生产,不兴兵戈,即便在北嵎遭逢国难之时,也选择了明哲保身,不曾趁火打劫。数年下来,元气大创的四族在他的治理下逐渐有了起色,而江仲逸的率部投奔更是让他大喜过望。他下令接纳了北嵎的所有城民,不久后更是毫无芥蒂的启用江仲逸为相。箴有力初时对江仲逸言听计从,敬若师长,后来眼见四族国力蒸蒸日上,便渐渐有些得意忘形,忘了这太平天下究竟是谁的功劳。一日他突然兴起,招来江仲逸君臣共饮,酒过三巡忽然笑问江仲逸道:“江相你说,孤比元皇皇帝如何?”
江仲逸一愣,拿出他四两拨千斤的本事微笑着一语带过:“大王不像他。”
箴有力自知讨了个没趣,不肯就此罢休:“哦?那孤比并肩王又如何?”
“这……”,江仲逸低头想了片刻,缓缓摇头道:“江仲逸平生所见,可当文武双全四字者,并肩王以后再无他人。”
“你!”箴有力翻身而起正要怒斥,望见江仲逸神色平静立于堂下,勉强压下怒气,转而讽刺道:“哼,若果真无人能比,江相当年投孤作甚?”
他话才出口,便被陪坐在旁的妻子狠狠踩住了脚尖,痛得几乎失口大叫,这才幡然醒悟到自己戳人痛角,有失风度,想要开口致歉,又放不下国君的架子,幸好江仲逸并无半点不悦,只是无声笑笑权作响应。
这件事箴有力不曾上心,江仲逸也再未提起。此后转眼便过了七年,四族国民对北嵎百姓逐渐接纳,除江仲逸外又有数名北嵎人入朝为官,四族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富饶昌盛,几乎可以媲美当年北嵎的承平盛世。已成为箴有力心腹重臣的江仲逸却在一日下朝后忽请辞官归隐,态度很是坚决。箴有力大惊之下再三追问缘由,江仲逸搪塞不过,只得正色告道:“我本一介山野闲人,无心仕途,无奈身受旧主托付,要为北嵎子民寻安身立命之所,故而南北奔走,宦海淹留——而今时局已稳,百姓安定,江仲逸终不负旧主所托,又已为大王尽人臣之责,是以求去。”
箴有力这才想起当日酒桌上的玩笑话,后悔不迭,急得抓耳挠腮,连声劝道:“这,这……孤得江相,是四族之幸,也是北嵎之福,若是就此走了,孤要找何人替代?你若肯留下,高风亮节日后必然流传千古,哈哈,流传千古!”
江仲逸听完淡淡一笑,见箴有力执意不肯也便不再坚持,允诺一声行礼退下。箴有力从背后望见他的斑白鬓角,恍惚记起他初到四族之时正值风华年纪。他以为就此说服了江仲逸,第二天一早却得了相府来报,说江仲逸竟已趁夜挂印远走,在桌上留了一纸书信托人转呈。他接在手里急急打开,只见四行流畅行草:“自古功名唯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区区岂尽高贤意,千秋不过纸上尘。”
十七 天涯
苗疆气候温和,昼夜温差不如北嵎一般显著分明,只是在春天偶然会刮起大风,将窗外的明丽美景吹得花容失色——这便是北辰胤醒来之后,最初数日内所获得的苗地印象。他同元凰死别之际正值春意深浓,如今再世为人,又恰逢花红柳绿的大好时节,若非屋外园中不时飘来奇花异草的古怪芳香,他简直以为此时仍然身在北嵎,而那些被血池火海阻断了的零碎记忆片段,竟不过是昨日理政得暇,在王府书房中伏案做的一场春秋大梦。
这时候屋外的竹木回廊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步点清晰而干脆,伴随着衣袖轻扫过栏杆的窸窣声响,仿佛要特意昭示出来人行踪似的,让北辰胤回过神来——受伤之后他的功体只剩一成不到,听觉自然也不如往常敏锐犀利,这是另一个人的体贴心意,故意放重了脚步不想让他受惊。他在榻上坐直了身体,听见脚步声音有片刻的踯躅。竹木的缝隙里漏进一片片切割整齐的纤薄阳光,在地上拼成立于门外之人的倒影,好像一帧静止的图片,长长延伸到他的床边。北辰胤又耐心候了一会儿,竹门开启时候特有的悠扬轻响便传入他的耳中,端着药碗的赤发青年如期而至,推门的瞬间仿佛在地上铺起一层透亮的金毯。
元凰进门后紧走几步,先将手中滚烫的药碗放在桌上,然后回过身去把门仔细掩好,这才重新捧起汤药,匆匆扫了一眼北辰胤,又尴尬似的立刻移开了目光。他垂下眼睑,一味盯住手上,慢慢踱到北辰胤的身边,侧身坐在床尾,待汤药微凉不至烫手,才一言不发地将碗递上。北辰胤按照旧日习惯抬起左手去接,元凰却在他即将碰到碗口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将碗平移了寸许,沉下脸来,语气颇有些冷硬:“你的左手刚刚接上不久,不能用力。”
北辰胤愣了一下,笑起来换作了右手。元凰将瓷碗交给他,却并没有就此移开自己的手,而是好像大人教导孩子端碗拿筷似的,张开五指覆住北辰胤的手背,稳稳托在碗底。北辰胤没有拒绝他的好意,直到两只手一起将碗送至唇边,才对元凰说了句“没事了”。元凰依言放开手,注视着北辰胤将药慢慢饮尽,看到他端着药碗的右手仍不时有些轻颤,倒是不曾见到汤水溅出碗沿。等到药碗亮了底,元凰便从北辰胤手里接过空碗摆去桌上,回身递给他一方干净手巾,一面解释道:“这药若是混上清水,药效就大不如前——所以饮完之后,还是不要漱口的好。”
“我知道了。”北辰胤点点头,顿了片刻补充道:“这些话,第一天服药的时候你已经说过。”
“啊……说得是。”元凰胡乱应了一声,拿过北辰胤用完的手巾,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下意识地转开脸去,喃喃自语道:“你……还是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吧。”他说完抬起一直低垂着的头,想要用窗外的欣欣春景来抵挡住突如其来的沮丧情绪,但只徒劳地见到因为防风而紧闭着扇扇门窗:“我也不喜欢——可当时若非如此,就无法趁机吸收翳流教主的功体。”
“不会。”北辰胤看着元凰陌生的侧脸平静答道:“不管变成什么样的容貌,都还是凰儿。”
元凰听见了转头对他笑笑,没有说话,狭长斜挑的凤眼因为这个表情而带了几分暖意,却依然抹不去与生俱来的凌厉倨傲。北辰胤觉得这份稍带羞赧抱歉的神情似曾相识,毫不费力地从眼前苍白冷峻的面庞上寻到了旧日毓秀青年的影子,他于是再次微笑起来,不由想起自己从昏迷中苏醒之后,第一次见到元凰时的情景。
那时尚是早春时分,又或者正值冬日将尽,总之空气中还带着蚕丝一样的稀薄寒意,北辰胤所有的知觉都仅剩下左臂上灼伤般的炙人剧痛。他睁开眼睛便见到有人低垂着脸孔俯下身体,正全神贯注地在他的左肩缠上纱布。长时间的黑暗连同头脑的眩晕使他的视线模糊胶着,一时间看不清施救者近在咫尺的五官,只能分辨出垂落在枕上耳边的长发是毫不熟悉的诡异颜色。陌生人的手指一下下轻划过他的肩膀,指尖上带有山中清凉潭水般的寒涩滋味,透入层层纱布,同才抹上的伤药一起略微减轻了磨人的痛楚。艳红长发随着身体的动作微弱起伏摇摆着,不时有几缕拂上北辰胤的口鼻,盖住他微启的双目,发丝间混杂着黯淡游走的药香,似乎是长期药材浸淫下的必然结果。这一片令人惊艳的金红好像北辰胤昏迷之前蒙住他双眼的颜色,让他蓦然想起生死未卜的元凰,原先空白的情绪一瞬间沸腾挣扎起来,只剩下常年养成的理智习惯提醒他不要轻易开口。为他包扎伤口的人显然并没有注意到他的醒转,专注的完成了手头工作之后,又将他凌乱的头发丝丝梳理整齐,而后长出了一口气,过了片刻才直起身来,目光无目的地飘荡在他的脸上,毫无防备地跌进他神志清明的眼眸里。
陌生人当时最先的反应,事后北辰胤每每想起都觉得哭笑不得——那人不是喜悦,不是欣慰,不是震惊,而是懵懵怔怔地同他对视了半晌,突然“啊”的一声反应过来疾速立起,在他来得及说话之前,飞快躲到了房中摆放的屏风后头。北辰胤惊诧之余,吃力地慢慢转过头去,看到屏风后的修长人影犹豫着进退两难,来回反复的动作就像一出被人牵扯着手脚的皮影戏。那人不说话,北辰胤也便顺势沉默着,方才用剩下的伤药绷带还遗留在他的床头,散发出刺鼻气味,过得一会儿之后屏风背后的人终于按捺不住,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可我是……我是……”。
他的声音比北辰胤想象中的更为沉稳老健,同他近乎孩子气的说话方式对比鲜明。北辰胤听他连着说了好几个“我是”,一直吐不出下文,耐心等待的当口不经意瞥到枕边摆放着的一块晶莹透亮的配饰,看来像极了他曾经贴身收藏的砗磲水晶。北辰胤心头一震,从方才起就在胸间徘徊的隐约疑惑霍然明晰扩大,定睛观察屏风后陌生影子的种种细微动作,在另一个人说了不知第几个“我是”之后,试探着开口叫了一声“元凰?”
那人霎时僵住了身体,随后一个箭步绕出了屏风,又立刻后悔似的定住身形,伫立在空旷房中无所适从。片刻后他磨磨蹭蹭地低头走到近前,犹疑不定地抬眼看着北辰胤,万分期待地问道:“你……你还能认出是我?”
北辰胤借着光线将新生的青年上下打量一番,微微摇了摇头:“认不得——但是,我知道。”
元凰愣了一下,如释重负地笑起来,轻轻重复一遍“是我”,目光在北辰胤的脸上打转,下一刻移上他受伤的手臂,立时收敛了笑容。那一天而后的时间里,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元凰有事中途离开过几次,不久之后又返回房中,待北辰胤昏沉睡去之后,他便悄悄握住另一个人无知觉的左手,静静在床边坐了一整夜。至于元凰的种种奇异经历,以及救醒北辰胤的大致过程,直到几天之后北辰胤才从他的陆续叙述中逐渐了解;而原本劫后重逢应有的狂喜激动,也便由奔腾洪水化作一股股无声细流,融入进了两人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北辰胤有时会想如果不是自己率先开口打破僵局,元凰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肯点破身份。——尽管元凰不愿直说,他也知道青年抱持着矛盾心理,对于容貌的改变很是在意,一方面青年固然希望能在他面前展现出龙章凤姿的全新王者气象,另一方面又出于对旧日温情的珍惜留恋,害怕不再承载故人记忆的面容会就此彻底斩断两人间的深重羁绊——如果他不趁早把话挑明,元凰或许会为此惴惴不安直到很久以后。
北辰胤想到这里,见元凰仍是坐在身边,正低头看着手心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于是放柔了口气对青年说道:“你很小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一个人的形貌可能会变,心却是不会。所以……”
“我都明白的。”元凰出声打断他的话,抬起头来:“这些道理我都懂得,只是……觉得还有些过不去罢了。”他说完抱歉似的笑笑,摇摇头想把这些想法甩开:“多过些时日便好,你不用担心——对了,我让人在周围园里栽了三七,有安神镇痛的功效,所以屋子里的花草味道比平常浓些,不碍事的。”
北辰胤不料他会如此坦率的承认,还反过来宽慰自己,一怔之后盯着眼前沉稳严肃的青年,开始觉得元凰确实变得与以前不同,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已被强迫着彻底长大。他不知道孩子吃过怎样的苦,更受了多少委屈,一面为元凰的坚强成熟而感到欣慰骄傲,一面不自觉得心疼起来。元凰见他凝神不答,以为他对三七的效用不以为然,继续解释道:“屋外种的三七不是寻常品种,是我去年冬至时候,亲自从西面的文山挑选移来。每一株都是刚刚两年以上,今春第一次着花,现在才出了花苞还未绽放,正是味道最浓的时候——待到花朵完全开放,香味便完全失了疗效。届时我叫人挖走,再改种别的。”
北辰胤中途回过神来,只听到元凰的后半段话,听他说话的神态口气,已俨然是个精研药毒的行家里手。他略有些诧异地发觉对于元凰的飞速成长独立,自己心头竟然没有预料中的失落惆怅,反是由衷感到欢喜庆幸,于是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