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湘西-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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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险固成,姻缘中道成险,终成平安喜乐,中中之象。” “……” 解过签,妹伢解下腰间的银锁敬奉上来,请梯玛替她把银锁戴在颈上,这妹伢便算是完成了拜梯玛的大仪式,待走出庙门,便从细嫩妹伢变作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 而一支支解过的签,也便分门别类,投进了梯玛身后那一排贴着“上上大吉”、“上中亚吉”、“上吉”、“中上吉”、“中中”……等次标签的古旧签盒。 这日来的妹伢们运气出奇的好,大都抽得了上签、中签,梯玛的签也就解得很顺,一路解来,那木痴痴的脸上,也不禁代司命娘娘懒散起了微微的笑意。 后来他就突然哑了口。 他一直直起的眼睛就突然睁圆了,脸上也飞逝了那惬意的笑。 他看到两支古怪的签递到了他的面前,一支黑,一支白。 梯玛的心就缩缩地一紧! 签筒里的神签,都是黄澄澄的竹签,求出黑签、白签,那是从未有过的奇事。 梯玛抬起眼睛,就看到面前跪起的,是两个水嫩粉白得让人花眼睛的妹伢。 他心里就越发狠狠地弹了一下。 穗穗和月月也在奇怪,旁边那么多妹伢们求出的,都是黄色的签,如何轮到她们两人,诚心诚意求了半天,求出来的却偏颜色格外不同。
赛龙船(3)
但求出来的就是命,她们只能把签恭恭敬敬送到梯玛面前:“求梯玛师解签。” 她们没有想到,梯玛竟没有开口。 “卦象不显,再求一次。”他竟把两支签塞回了手边的两个签筒,又把签筒还给了她们。 求出了签,如何还要再求?穗穗和月月就有些发懵,但梯玛的话就是司命娘娘的意思,司命娘娘要她们再求,那还有什么话说? 她们只能又跪回到玄女娘娘的宝像面前。 就有那么巧,两只签筒里同时摇出的,还是那一黑一白两支签! 这就是命啊!盯着再次送到自己面前的签,梯玛许久不曾做声——命里注定的祸福,他又如何变得了? 他就伸出手,给穗穗和月月戴上了银锁,就讲:“姻缘无常,祸福天定,去吧——” 两个人都没听懂他什么意思,月月就问:“梯玛师,我们求的到底是……” “去吧——”梯玛手一挥,就接了后面妹伢的签,不再理她。 两个人只得了一脑壳雾水,向殿外走去。 “穗穗,梯玛到底什么意思,你听明白了吗?”月月边走还边纳闷。穗穗就摇头——她哪里会晓得呢? 等二人已淹没在人流之后,梯玛这才拿起她们留下的两支签条。他的身后,成排贴着“上上大吉”、“上中大吉”……的签盒都被姑娘们拜来的签插得满满的。但谁都不晓得,他的法座下面,并不与其他签盒并列,还藏了两个空签盒。 那是贴着“大凶”与“无解”两张标签,从未示人的签盒。 梯玛不是不晓得这两支签,他只是没想到真会有人求出来。 他的神签每筒一百零八根,二十四只签筒,合起足有两千五六百根签,只有这一黑一白两支不一样。 不光颜色不一样,分量也不一样,别的签一律三钱六分重一支,唯有这两支签却是六钱三分重。 老梯玛把神签传与他的时候,他也曾发现这两支签的与众不同,也曾怀疑为何要留这样两支签——比其他签都重的签,明明不可能摇得出嘛。 但老梯玛却告诉他,这两支签万万动不得——这是祖师爷亲手制成的无常之签,制成后就没讲明签意为何,只吩咐了代代传下去,拜梯玛时,一定要用上。 他又问真有人求出来过么,老梯玛就同他讲了一个故事: 好多好多年前,有个漂亮得让人花眼睛的妹伢求出过那支黑签,当时的梯玛不晓得该如何解,只好敷衍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后来那妹伢家贫卖身进龙府做了丫环,再后来不晓得为何,又大起肚子被龙府赶出了门;风雪连天自己投了沅水排帮水寨,再以后竟然做了压寨夫人,带了人马打下山来,杀了龙府十几口,因此惹发了竿子营同排帮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血仗,直到龙守备从辰沅道上搬来大军扫平水寨,才活捉她点了天灯。但竿子营与排帮,却因为她这一闹,不晓得连累死了多少人的性命。 那以后,代代梯玛才明白,这黑签原来是祖师爷算好的一支奇凶大险之签。 至于那支白签,从来就没人求出来过,所以到现在还是无解。 梯玛把两支签悄悄塞进那两个贴着“大凶”、“无解”签盒的时候,心里已然暗暗向玄女娘娘祷了十几遍的平安。 ——以玄女娘娘的神气,或许能压得邪气住,消灾攘祸保一方平安吧? 林湘君原本最感兴趣的,是拜梯玛,到了湘夫人庙前一打听,才晓得拜梯玛是竿子营妹伢家绝不示人的隐秘事,莫讲他们下江客男男女女一大群,便是本地的女人,只要嫁人成了亲,照规矩这日都进不得庙门。 他们要看,只看得祭龙头与赛龙舟。这些都是男人家的事,不怕人看,但要等妹伢们拜完梯玛才会开始。 大家只得先上河街逛了一大圈,好在麻溪铺的端午节热闹得很,踩高跷、踢飞毽、打棍拳、舞狮子……各种表演看得人眼花缭乱,摆摊卖山里小吃的也成行成串,各样的香气飘满了整条河街。大家看过些热闹,又在街边摊上尝了些芝麻茶、油团馓,正在满嘴香甜时,听得人群突然闹哄哄吆喝起来,都往一边急急赶,一问才晓得是湘夫人庙里拜完了梯玛,妹伢们都已出了庙,屈子祠马上就要祭龙头了。
赛龙船(4)
赶到屈子祠时,大门前偌大的空坪上,早已是人山人海,观者如潮,密密扎扎也不晓得拥了几千几百人,汪兆丰同保镖、几个壮伙计费了老大的劲,护着林湘君好容易挤到前头,还未站定,却听得有人喊:“林阿姨?” 林湘君一转头,就看到了正巧挤在旁边的穗穗。 在这里还能碰见熟人,两个人自然都蛮高兴,扯了两句,林湘君才晓得穗穗刚拜过梯玛,穗穗也晓得了林湘君他们有事绊在麻溪铺,所以今天来看祭龙头,便指了身边一个漂亮姑娘向她介绍:“这是我表姐,瞿月月。” 林湘君便与月月相互打着招呼。 没想到旁边一个瘦高高西装革履的年轻后生也向她伸出了手:“你好。” 穗穗就告诉她:“这是龙耀文。” 穗穗与月月是在湘夫人庙门口碰见的龙耀文。 那时她们拜完梯玛刚走出庙门,满脑壳雾水正在猜测梯玛如何不给自己解姻缘,那白签黑签又预示了什么吉凶,还没猜出个结果,迎头却看见耀文正站在街边。 月月就问他站在这里做什么,耀文讲他想去看赛龙船,路过这里。 月月就奇怪:从他龙家大屋不管往屈子祠还是青岩河,都不必经过湘夫人庙,看龙船如何会跑到这里来?再说他不是讲不爱看这些落后把戏么? 耀文就吞吞吐吐,讲他阿哥耀武今天要给麻溪铺掌鼓,所以他才来看看,但一个人看又没有意思,所以所以了半天,直到月月问是不是想同她们一道去看,他才赶紧点脑壳。 一道看就一道看,脸红心慌地做什么?穗穗觉得这洋学生真是奇怪,但想读过洋书的许是跟一般人就不一样,也就不再多想,三人便一同来了屈子祠。 一路月月还在小声同穗穗讲,那个耀文提到要给麻溪铺掌鼓的阿哥耀武,也是她阿爹以前的学生,好呆好蠢的一个人,他如何掌得鼓哟? 穗穗就问你如何晓得他又呆又蠢,月月讲一起同过学,他蠢不蠢我还不晓得?就讲起耀武以前如何读书不进,一天到晚挨阿爹板子的种种蠢笨事,讲他如何如何一上课就打瞌睡,涎水子流出尺把长,如何如何读了五六年书一本三字经还背不全,一篇文章百把字又如何如何写错十七八个,听得穗穗便忍不住笑起来。后来耀文凑过来问她们笑什么,月月这才忍住笑赶紧住了口。 她心里还在想:好几年没看到龙耀武,不晓得他是不是变得更蠢更呆了? 想起以前在书院里,这家伙一天到晚调皮捣蛋专门跟自己过不去,那时候自己还小也不晓得被他整哭了几多回,月月就在心里对自己肯定:哼,这龙耀武必是蠢得更狠了! “呜——” 屈子祠门前,一列青帕包头、腰佩长刀的汉子吹响了雄壮的牛角号。 号角声中,就听得人群中“来了来了……”一阵涌动,所有的人都翘首望去。 只听“砰”、“砰”的铳响震耳欲聋,紧接着锣鼓喧天,由远而近,喧嚣热烈之中,十几支龙舟队,鼓手举龙头在前,桡手抬龙船在后,举着香烛,抬着三牲祭礼,敲着高脚鼓,暴叫着,跳跃着,舞动着,呐喊着,潮水般涌来。 青裤青褂、蓝裤蓝褂、白裤白褂……一队队龙舟手踩起整齐而眼花缭乱的花点步子,随着上下翻飞的领路龙头,左旋右荡,前突后激,展示着灵巧与强悍。 “嘿!嗨!嘿嘿嗨……”龙舟手相互比狠较劲的吼声一浪高过一浪! 四周顿时便响起一片的喝彩之声,不少人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一串串鞭炮,对起挤满龙船手的场子里就扔,一时间噼噼啪啪鞭炮乱飞乱响,直炸得龙船手们身周脚下到处是火光烟雾。 林湘君直看得心惊肉跳,就问怎么这样对着人丢鞭炮,不怕炸伤了人么? 穗穗却告诉她不打紧的,这是炸龙,规矩就是这样,越炸得狠越好,龙船手才不怕这个,哪里鞭炮多他们偏往哪里冲,你不炸他还是看他不起,不给他面子呢。
赛龙船(5)
果然就见一群群龙船手抢起直往鞭炮多的地方扎,一个个迎着铺天盖地的鞭炮腾挪闪让,满场弥漫的氤氲中,一条条龙舟也便仿佛成了云雾里飞腾的神龙! 林湘君就听到穗穗与月月一齐喊了起来:“六伢子,六伢子——” 场子里一个举龙头的鼓手就望向了这边,就拘拘束束地冲着这边笑,林湘君便认出那正是她在田家门口见过的六伢子。 便在这喧闹热烈接近顶点之际,一阵吼声从众龙船队后面骤然传来,这吼声如此威武、雄壮,刹那间盖过了其他龙船队! ——麻溪铺的龙船照例压轴登场了。 就见二十来条汉子一色明黄裤褂,红布包头,蓝带缠腰,鲜亮亮顿时盖过了其他队伍,领头的耀武身高马大,腰扎红带,更是闪闪地抢眼。 他抢进场内,眼睛便溜溜地四下寻,刚一眼看到弟弟耀文在冲他挥手,眼睛却突然地一呆: ——那就站在弟弟旁边的,不正是他在桥上碰见的那个妹伢么? 耀武就觉得心头狂狂地喜,就猛止步,举龙头,全队便随他同时“嗨”的一声,震天动地! 猛然间,耀武腾身翻卷,挥洒龙头,使开了浑身解数,身后,桡手们配合着他齐声呐喊,同进同退,一条龙舟十几支桡桨,便如活了一般,在遍地火光烟雾中飞腾纵跃,直赢得满场掌声、喝彩声如雷般响起来! 耀文又是兴奋又是骄傲:“我阿哥,那是我阿哥!” “你阿哥?”月月就惊直了眼睛。 “我阿哥,龙耀武啊!” “他是龙耀武?” 月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真是她认得的那个龙耀武?那个读书不进、认字不清、一天到晚蠢呆呆的龙大少爷? 还真的是——那眉眼、那五官,不是龙耀武是谁? 可又怎么这么的不像?这般的粗眉大眼英气勃勃?这般的剽悍武勇一身豪气,直盖得全场龙船手们黯然失色? 月月就觉得心突突地跳,就觉得眼前闪闪地有些发晕,看面前的耀武都有些模糊起来,偏生耀武的眼睛还死死往她这边盯,她不晓得那是因为穗穗站在她身边的缘故,只觉得那眼光盯得她心里有股子讲不出的烧热,好像突然有股子火苗要被这眼光点燃起来。 “龙耀武,逮起!” ——她突然发现自己竟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 穗穗也认出了这便是那个在青岩河上帮她下水捞银锁捞不着的后生,就想原来他就是洋学生的阿哥啊,就也向他笑起来。 看到穗穗竟然笑了,耀武便越发地添了劲头,一个龙头越发舞得如风般飞旋,赢得满场的叫好之声一阵高过一阵。 眼前这古老、原始、剽悍、威猛的龙舞也吸引着林湘君,她赶紧举起相机拍摄着。 各寨的龙头亮相已毕,祠堂的祝师便揭开了大门一边早已摆好的一大盆丹砂,众龙舟手叫喊着蜂拥而上,各自抄起丹砂,抹在脸上,一张张脸顿时都抹成了一片如火如血的鲜红。 穗穗便告诉林湘君,这叫做“借红”,龙船手们要进祠堂请得屈爹爹的神气,先要吓退把守屈爹爹魂灵的虾兵蟹将,借红装出满脸血的凶狠,就是为了让虾兵蟹将不敢拦路,借好了红,就要开祠堂见屈爹爹了。 果然,就听得祝师扯足了嗓子: “开——祠——堂——” 厚重的祠堂大门吱呀呀威严地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