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歌-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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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琮在旁听了多少有些刺耳,厉声道:“预让,你虽是闻名天下的剑客,但是我们的人多。”
预让道:“王琮,这不是在晋城,你别仗着人多,此地我的人更多。”
“我知道你在河东传授了不少的弟子。”
“他们不是我的弟子,只是跟我学过技击之术而已。”
王琮道:“他们敢上前帮你的忙吗?”
预让道:“如果需要,我一声召唤,他们会立刻拔剑相向。”
“假如他们那么做,结果就很悲惨了。”
预让厉声道:“王琮,你别以威胁的口气在此地说话,河东的子弟是不会向威胁低头的。我之所以不要人帮助,并不是怕你们人多势众,而是因为无此必要。”
王琮还要开口,襄子已经斥止道:“王琮,退下去,不准再开口!”
王琮似乎不服气。
襄子道:“你如果真要出头,就单独出去向预让挑战。”
王琮道:“君侯!属下的剑技不如预让,单独挑战,必死无疑,但是属下不必如此的。”
襄子叹道:“王琮,你倒像是富贵人,根本不该做剑客的,你把生死看得太重了。”
王琮道:“卑职虽然学剑,但不是为做一名剑客。卑职家中人口众多,食指浩繁,卑职本就是为了利禄而来从事的,卑职重视生命,也是重视职守,卑职的职分是保护君侯,所以卑职不敢逞强冒险,炫能好斗。”
他的话说得很老实,襄子倒是无以为斥了,只得向预让道:“预让,我心敬你是个剑客,故而以剑客的身份来向你挑战,这对你够优待了吧?”
他为了要在河东百姓面前表现他的仁慈慷慨与英雄气概,所以才提出了这个条件。他知道这是最容易取得好感的,因为河东民风尚武骠悍,最重英雄。
这果然为他赢来了很多的尊敬。
预让一言不发,微微将剑抬起,作了个备战的姿势。虽是随随便便的一站,却已有万夫莫敌之威。
襄子十分高兴,一个剑道的高手最怕的是寂寞,能有一个技艺相当的对手来一战,这是最够刺激的事。
襄子抛去了剑鞘,把身上不必要的东西都丢开了,然后才道:“我自从学剑以来,始终没有真正地测试过自己的能力,今天该是个机会了。”
这是一个剑手共同的愿望,他们一直希望知道自己的技艺到了什么程度,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总有一较高低的冲动。赵襄子以诸侯之尊,单身与一个平民决斗,也是基于这种冲动。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对峙着绕了两圈,那是为了观察,看看对方是否在哪一处有空隙。
双方了解到对手的造诣已是无瑕可蹈,无懈可击,他们就不再浪费精神等待了,他们知道要击败对方,只有自己制造机会了,因此,他们又不约而同的发出了招式。
双剑以极快的速度一擦而过,没有交触,因为他们都知道对方已能充分地化解自己的攻招,不必徒劳无功了。
两个人不断地移动着,交错进行着换招。
但是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们的兵刃也没有接触过。每个人都是招式用足后,发出的招式很稳,立刻就收剑撤招。两人都是同时发招的,但是一剑出手,发现对方都已能测知招式,加以防备了。
上乘的剑手,斗的是技,不以力胜,五十招后,双方的态度越来越严肃,越来越恭敬。
因为,他们都为对方的剑艺吸引住了。而四周围观的人都比他们还紧张,这是一场罕见的高手对剑,每个人都知道好,但是说不出好在那里。
又是五十招过去,双方都有点疲倦,也见了汗,但决斗仍是没有结果,这两人的剑技路子完全不同,但他们的造诣极深,殊途同归,所以很难分胜负了。
忽而,预让大喝一声,奋力横出一剑,贴住了襄子的长剑,把他震退了几步,然后身形上跃,剑光直扫而下,这与他先前跃过马匹突击的招式完全一样。
襄子却不像预让那样狼狈了,他长剑在手,已经有了准备,只手握住剑柄,斜指向天,准备接下他这天惊地撼的一击。
他知道这是预让全力的一击,躲、避、退,都不能脱出剑气的范围,只有拼命一博了。
但是预让却没有直落下来,在空中,他的身形巧妙的一翻,居然转了一个方向,落向一边去,跟着剑光翻舞,耀眼生辉,那是剑气发挥到极致的缘故。
襄子不知道预让在玩什么把戏,他已经把全力倾注剑上,等待预让一拼的,预让变了方向,但是他凝聚的剑势却到了非发不可的程度,再也无法控制了。
固然,他可以使剑招立发,不过那太危险了,劲力用尽,新力未生,是防备最弱之际,也就是所说的空门。
预让在空中转换方向,大概就是诱发他劲力空发而乘其虚,这份心思实在巧妙。
但襄子不是轻易上当的人,他的劲力虽然控制不了,但绝不会空发,他双腿一点,身随剑势,攻向了预让的背后。招式并不巧妙,巧妙的也是心思,攻敌之必救,这样一来,预让有再好的精招也必须停止下来,解救背后的危机了。这是襄子临时的变招,也亏得他多年的造诣,才能在匆促间争回先手。
剑尖直刺向前,预让像是完全没有发觉,一任对方的剑刺过来。
襄子莫名其所以,因为预让的长剑举起下落又不似毫无知觉,只是预让剑落前方,襄子却在他的背后,这个人究竟在搞什么玩意儿呢?
剑尖刺进预让的背后,又从前胸穿出,预让以乎毫无感觉,仿佛刺中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泥塑木雕的偶像。
襄子骇然地拔出了剑,而预让也转过了身子,他胸前被剑刺穿的地方开始大量的冒血,预让的身子也发出了轻微的颤抖,证明他受伤很重。
可是,他刚才明明已经取得了先手,襄子只是无可奈何下力求扳平而已,那一剑轻易可以招架住的。
预让不招架,听任剑刃刺中。
他是不知道吗?不可能。以预让的造诣,剑气到他身前半丈处,必有知觉,来得及回身格开的。难道是预让存心求死,故让襄子刺上一剑吗?那也不可能,因为预识到现在仍是全身杀气,而且一个剑手在决斗时,绝不会束手待毙的。
那预让到底是为了什么?
襄子终于找到了答案了。在预让的脚下横着一件割碎的锦袍,那是襄子的。本是穿在他的身上,为了要斗剑,他脱了下来,随手放在一边,此刻已预让斩成了几片。
襄子忍不住问道:“刚才你是在斩我的袍子?”
预让没有回答。
襄子道:“这件袍子虽然与我的衣同为黄色,但是我当着你的面脱下来放在地上的,难道你看花了眼,错当是我了?”
黄乃帝王之色,本来只有天子才能衣黄,但由于君权日衰,诸侯们也越礼穿着了。
不过在广场上的人中,也只有襄子一个人御黄袍,一时不察倒也可能的。
预让淡淡地道:“我若是连衣服与人都无法辨明,也不可能活到今天了。”
这也是。他是剑客,也是游侠,终日在搏斗中,敏锐的观察,正确的判断,都是必备的条件。
如若预让会犯这个错误,错把一件衣服当成人,他决不会享誉至今,被称为天下第一剑客了。
剑客是不能犯错的,一点小小的错误判断,往往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襄子想想道:“那么你是有心去斩我的衣袍的?”
“是的,碎袍代首,以酬故主。”
“什么?你把衣袍当作是我?”
“在此地只有君侯一人衣黄,那件黄袍也是君侯身上脱下来的,我想多少也可以向故主作个交代了。”
襄子怔了半天才道:“我就在你对面,你杀了我岂不是更好?”
预让苦笑道:“我杀不了君侯。”
襄子道:“那倒不尽然,我们的剑艺相当,但是我发觉你的剑式比我凶猛,那是你博击的经验比我多,再继续下去,落败的必然是我。”
预让又摇头道:“今天不可能,我的耐战力不够。”
“那怎么会呢?你一直都在湖海中磨练,我却日居深宫,为政事而忙碌,你的耐战力,绝对优于我。”
“我说的是今天,我从昨夜起运气缩骨,蜷在桥洞中,那是很耗力的,且我又先受了伤,流了不少的血,体力大受影响。”
襄子想了一下道:“不过我也相当的累,你看我出的汗不比你少,再拖下去,我可能比你先倒下来。”
预让道:“我自己知道,平常,我可以力战千招而不见汗,今天才战了百招,就已经汗流浃背,因此我明白自己不能再拖下去。”
“那你可以等以后再来找我决战。你不必躲着行刺,可以公然地来找我。”
预让苦笑道:“你会再接受我的挑战吗?”
“会的,我一定会的,预让你知道我绝对会接受的。今天这一战,是我平生最吃力的一次,但也是我最高兴的一次。因此,我决不会拒绝你再次来挑战。”
“我相信,君侯是一位剑士,会有这份器度,但君侯身边的人呢?他们不会让我来的。”
襄子道:“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任何人都不准伤害你,只要你是来找我比剑,绝没有人拦阻你,但是我希望你能公开地来,预先订好日期,我也能作个准备。”
“不必想到以后了,今天我就过不了。”
“今天你虽然受了伤,但并不重,胸前一剑对穿,我出手时很有分寸,并没有伤及心肝,不会送命的。”
预让怔住了道:“听君侯的意思,似乎仍然不想杀死我,准备放我一次活命?”
赵襄子笑道:“是的。孤王有此信心,你终有一天会为我所用,成为我的座上客!”
预让斩金截铁地道:“君侯,预让告诉过你,现在不妨再重复一次,这绝无可能!”
襄子惆怅地道:“为什么?还是那个理由?”
“是的。预让仅得一命,已经许给智伯了,再无余力可报君侯,只能心感君侯的感情。”
襄子道:“你两次谋刺我未果,等于是你已经死了两次了,也可以说是加倍地报答过智伯了,现在你的这条命是我的,为我效力是应该的!预让,你说对吗?”
预让不说话。
襄子又道:“当着河东的父老,你不妨问问他们,看谁能够责怨你。”
预让却飞快地道:“不必问人家,预让的所作所为,只是为尽自己的心,不是做给人看的,因此我的一切也不必求诸他人的谅解。”
“那更妙,预让,你是个讲理的人,总不能否认你已经欠我两次命了?”
预让摇头道:“不!只有一次,就是在晋城的那一次,而且我所欠的,也只是君侯不杀之情,可不是命,预让只有一条命,已经交给智伯了。”
“那条命早已不存在了。”
“君侯!预让的看法却不是这样的,人只能活一次,也只能死一次,没死就是活着,只要有一口气在,我就是预让,凡是预让该做的事,仍然要做下去。”
襄子正要开口驳斥他的话,预让又开口道:“一个剑士之所以可贵,就在于他对剑道尊严的遵守。剑士把心交给一个人时,就是一个永恒的许诺,一息尚存,永世勿谖。假如我苟延残喘再事君侯,就失去—个剑士的资格。君侯会要这样一个人?”
赵襄子毫不考虑地道:“要!我的看法与你不同。我认为你仍然是一个伟大的剑土。”
预让叹了口气,“很抱歉,君侯,预让却不会改变自己去做那样的人。”
“预让。大丈夫当恩怨分明,我两次不杀你,这份情又将如何报答呢?”
预让想了一下才道:“欠债也有先后轻重,在我酬报完智伯之后,若有余力,也定然有以还君侯。”
襄子也想了一下道:“你报答智伯的唯一方法就是刺杀我了?”
“是的,这是智伯活着对我所提的最后一个要求。也许,他如活着,会改变这个要求,但是他没有机会再作改变,我也只好贯彻始终了。”
“如果你杀了我,又如何能报答我呢?”
预让笑道:“那时我若有命在,君侯还有什么未了心愿,我必为完成,但我只是一名剑客,那些事也只限于剑客能做的范围之内。”
襄子不禁有啼笑皆非的感觉,长叹了一声道:“预让,你一直在激使着我此刻杀了你。”
“预让并无此意,只是告诉君侯,我的决心而已。”
襄子举起了剑。他对说服预让投降已经放弃,他知道这个汉子是永远无法为己所用了。
预让也执剑而立,作决斗的姿势,可是他眼中已经没有了杀机,有的只是一片茫然。
襄子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预让此刻只是在求死,自己攻击过去,他不会认真反击的,最多只是敷衍,然后死在自己的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