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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柯云路12父亲嫌疑人-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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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白了,人家是主流我是另类,人家繁荣昌盛了局面我该老老实实沉默寡言。据说外部敌人造成内部团结,我狗崽子举着破旗嚷了一阵倒让孙武一统天下赚了个人气饱满。眼见着对门人来人往,频频迎客送客门口笑声朗朗震得我家房门觳觫不已,我早已没有趴猫眼的勇气了。

  母亲倒是常被惊动,贴过去瞄一瞄。

  我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脚心中念叨:这挪来挪去也还便利,怎么就下不了楼买不了菜叼不了食呢?我是不是每天把吃喝买好了赶紧搬到租下的新居去住,免得在大院里四面楚歌熬不自在。

  我对孙武越来越刮目相看。高勇老奸巨滑机关算尽最终没夺孙武的戏,孙武像个特大号厚木桶在各种潮流的拥挤中四平八稳浮上来。他张嘴不露牙伸手不露爪,可最后把江山抱在自己怀里。

  我又把这位父亲嫌疑人写过的小说编过的剧本看了一遍。

  一二十年前还风光一把的文字,现在一股穷酸没落没点活气,那咬文嚼字的矫情足说明他满脸的皱纹怎么刻下的。都知道写东西不是人干的活儿,码字是天下头一桩费体力的劳动。这种刻板的家伙本来就不成文采,多年当官坐轿子早把手头钝了。再看他这两年写的应景文章,木得连当年的穷酸都没了。

  我明白文化联合会对他何等重要了。

  我宣布这位父亲嫌疑人再像我姥爷也和我无关,我绝不是他下的崽。

  我把自己有血有肉地想了一遍,怎么也装不进他的模子里。我再差是土狼是野狗是貂是鼠都是个满世界撕咬的活物,装在他那橡胶模子里气都喘不上一口。真要端着他那张脸,说他那一口话,还不如到陵园做个守墓的石头人。

  对面房门又笑闹地打开了,听见他送客出来。

  家门口的告别有声有色,我凑到猫眼上看热闹。

  孙武正摇头笑说他相貌不年轻了,摸着国字脸说道:你看,我这脸上的皱纹就是年纪。要走的几个男女说:男人有皱纹是魅力,要不都成奶油小生了。孙武便指着对方说年轻,还上去拨拉了一个人的头发:你头发是染过的吗?没见什么白头发嘛。对方是个戴眼镜的秀面书生,笑着连说孙武也看不见什么白发。

  孙武理着鬓角摇了头,说自己每天照镜子有自知之明。

  我突然想起孙武喜欢打量别人的头发。

  有一次拨拉着高勇的头发说:你的白头发和我差不多。还有一回看着陈雅虎说:你的白头发比我少多了。陈雅虎回了一句:我还没活到您的岁数呢,活到了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一回他盯了会儿我的头发说:阿男真年轻现在一根白头发都没有。旁边有人跟话说:阿男现在要有就成了少白头。我便想起那天在自练房他摆张标准相左转右转,肯定在打量眼角的皱纹两鬓的头发。

  听说孙武极注意养生,每晚和老婆下楼散步是他遵循少荤多素饭后百步劳逸适度遇事不怒养生法则的一部分。

  我阿男却毫不惜命,晚上和老木一伙儿又醉了顿啤酒,东南西北地晃着回到家,泡浓茶点香烟精神了自己,就通宵码字干活。

  快天亮了仰在床上躺一阵,睡不成觉就下楼溜达了。

  没想到孙武穿着一身短运动衣,露着马拉多纳一样的粗胳膊粗腿做着一套几十年前的广播体操。他坚如磐石的壮实样子吓着了我,好像走在没尽头的旧世纪。这样的父亲嫌疑人肯定是耐活的品种说不定以后还要给我主持追悼会。

  我当时真觉得自己身子骨太弱折腾不了多长久。

  我看到墙角还倚着一副羽毛球拍,正做着猜测,孙薇薇一身蓝运动衣揉着眼睛跑出单元门。我在树后看到当父亲的让女儿先做套广播操,然后再跑步再打羽毛球。如此高大的父亲,如此恋父的女儿,更像泰山一样把我压趴下了。我这愣头青杂种在这堂而皇之面前有什么出头之日?

  孙武看见我一边扩胸一边走过来说:你脸色发青,是没睡好觉还是病了? 
 

 
 
三十三 房间又响关木箱锁铜锁的声音
 
  我阿男不知天高地厚,终落个自作自受。

  有人把我的诗集一页页撕开,在大礼堂前宣传栏上拼贴成两个特大号字杂种,围得人满为患。我“全景”了别人别人也“全景”我,只不过我用的是人的所作所为,他们用的是我受的污辱。

  那天我正推着轮椅送母亲去街上转转买点东西。她明明一脚扭伤快好了,下楼一不小心又把另一只脚脖搞得骨折了,我一天天滞留在家里搬不出去了。当我走近宣传栏时,众人的目光让我惊惧,好像他们正围观一张宣布我死刑的布告。我推着轮椅过去,人群沉默着往两边让开。

  两个像白蟒盘成的大字将我定在那里。

  一定是我太缺德了,所以报应我推着母亲见此布告。也一定是母亲作孽深重,报应她坐着儿子推的轮椅见此布告。

  母子二人像被剥了皮的田鼠晒在光天化日下。

  母亲发出的声音尖细劈裂:这也太欺负人了。这可能是她二十年来抗议的最强音,其实低弱得像个没力气叫唤的病猫。

  对于这个挺出戏的场面我一点不想渲染,只注意到一页页诗集是顺页贴下来的,封面打的头封底结的尾。杂种两个字书法不错,足见是文化人干的。

  当然那几位父亲嫌疑人绝不会做这种雕虫小技。

  惊动的人很多,高勇是联合会第一副主席,大猩猩一样从办公楼赶了过来,一眼把场面看明白,他双手叉腰严肃地说:这太不像话了,立刻撕掉。跟来的人就有伸手的。我阿男这时犯了轴劲儿,说:不许撕。高勇居高临下看着我问:你的意思是要报警?我原本没想这么具体,见他问就说:是。高勇啧了一声,而后皱起眉:这样闹出去对你影响也不好,还是我们联合会自己调查处理。

  孙武端着国字脸出现了,他背着手说:要尊重阿男本人的意见,他要报警就报警。我承认自己不懂世态炎凉人情世故,当时忍一忍推上轮椅灰溜溜走掉,杂种两字叫人一撕也就完了,示个弱让人家出口气和破财免灾是一个意思。人心再坏,也还同情弱者。你这臭喇叭叫嚷了半天现在受一下欺负,起码就扯平了。我却不依不饶,看着孙武吩咐人报了警,自己还拿手机叫通了热乎我阿男的几家报社记者。一听有这么精彩的故事纷纷说立刻赶来,还让我保护好现场。

  孙武和高勇见我借机闹事脸色都十分难看。

  我扶着轮椅守在宣传栏下,既然已经在电视中放过杂种宣言,还怕什么?人活于世要脸就累,撕破了脸就无耻无畏了。

  这年头的人闲得厉害,有这么大热闹大礼堂前挤得像展销会。警车来了问了情况拍了照,说这案件好破,只要联合会配合,查大院里人的笔迹就行了。几个记者也都端着照相机忙乱了一气,还把我摆在大字中间拍了几张。我阿男评点了一下联合会就遭奇耻大辱,这些报纸肯定是如此这般去耸人听闻了。

  你们不拿我当人我也不拿我当人下决心做块茅坑里的石头臭硬到底了。

  孙武严肃着国字脸背手站在那里对左右一一吩咐,高勇像大猩猩又像爱张罗场面的篮球教练接待警察接待记者,陈雅虎没事人似的抱着双肘虎模虎样站在人群中看热闹,龙向光戴着眼镜灰着一张脸站在稍远处人群后面。就差阎老家伙没拄着拐棍来了,可我也发现他老婆吴姨白着一张脸在人群中东张西望。

  孙薇薇嫩着一张瓜子脸同情地看着我,走过来问要不要帮我将母亲推回去。孙武正好过来和我说话,一伸手将她拨拉开。

  陈小燕像个机灵鬼钻挤过来,见父亲陈雅虎站在人群中,便贴到他身旁睁大眼问长短。

  我和父亲嫌疑人及他们的女儿全搅在这里了。

  看着这闹腾场面真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往下的事情俗得不值一说。报了警,联合会这边不再多管,警察也没吃饱撑的拿这当回事。几家报纸倒是恶炒一顿,把我的杂种恶名炒得沸沸扬扬见人见鬼。有人说我亏在院内,得在院外。在院里成了臭狗屎,在外面名声更响了,过了气的诗集又续上火卖开了。我阿男虽不识人情世故,这名利双收的实惠我不拒绝。

  孙武看着那些吵嚷的报纸当回事又不当回事,每天照例笑呵呵上班。据说召开了层层会议做了按部就班的工作,还特意将下台多年的阎老家伙和冷落在家的龙向光都请出来顾问,派车送他们去上层跑动。联合会牌子挂住挂不住事关大院老少几代人,孙武的指挥棒现在很灵。

  他还端着茶杯来我家串门子。

  他将撕诗集拼贴的做法骂了个恶劣无耻,其余并没说什么正经,纯粹是笑呵呵说闲话联络感情。他一再表明自己身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万般无奈,每天没时间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又说了些话关心我母亲田岚的腿脚,笑呵呵地像老邻居串门一样。我一直提着神经防着来者不善,他却什么弦都没拨就走了。

  我悟了半天才明白,这位父亲嫌疑人最高明处就是时时事事显得平常。

  到了半夜,我独自坐下抽烟。想起孙武讲的平常话,又句句让我心绪不宁了。

  他说我年轻时和你阿男一样鲁。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什么事都有发展的规律自生自灭。这又是什么意思?他说什么事不能太急急也没用不急反而倒成了。这话是指什么?他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水必湍之。重复这两句古话又有什么深意?他说现在的人只看眼前那点利益惹了他们就骂娘。他说你阿男正年轻以后有的是时间证明自己。他说我要是你阿男现在就一心一意写东西犯不着计较他们。又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什么事要看到它的反面。他还说得德多助失道寡助人心向背是最主要的。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他最后看着我和母亲田岚说,凡事往开了想别往窄了做,这又是什么意思?

  夜深人静,母亲田岚房间又响出关木箱锁铜锁的声音。 
 

 

 
三十四 女孩的老谋深算把我吓着了
 
  我母亲那个叫心脏的零件本来就不灵,接连受刺激便躺倒了。腿脚受伤她坚守在家里,心脏出问题又被送进医院。医生告诉我还有一些危险。

  配合故事的气氛,最后两场秋雨过去,秋风一天紧似一天刮得树木颓废落叶满地,文化大院成了萧瑟一词的典型注释。

  古人说一个人惶惶不可终日如丧考妣。

  父亲我原本没有,母亲躺在医院里照医生说也可能一命呜呼,我这野惯的崽子终于领教了古话的厉害,耗在一起时我天天恨不能逃离那张神经兮兮的老瓜子脸,现在说不准要永久逃离了我却终日心神不宁。

  不说如丧考妣就得说如丧家之犬。

  看见谁家跑丢的小哈巴狗脏着一身毛红着肛门两眼茫然地跑来跑去,就知道那些趾高气扬撒欢的家伙不过是后面有人。

  我每天下午去医院陪视。

  母亲憔悴地躺在病床上让我想到生命的老化。因为气力不及她两眼发直的多眨动的少,嘴不碎了说话声很低有点像自言自语。她说怕活不下来有些话要和我讲,说我的姥爷过去是文化大院的人,六十年代被斗自杀也在大院,后来文化大院为他开了平反会补了追悼。姥爷死后母亲自己下乡插队,绕来绕去还是回了文化大院。我阿男生在大院长在大院更是大院的人,母亲的意思是我不要和文化大院闹绝。她说:要不你算哪儿的人哪?

  我对这篇话只是沉默。

  母亲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抽光了血一样发冷,她说妈妈对不起你。我好像看到母亲的墓碑矗立在面前,墓碑周围芳草青青,乱咬人的狗崽趴在那儿什么都不是了。出了医院我抱住一棵树又踢又打,用眼里流出的咸水湿了它一顿。我记得母亲还两眼发直地看着天花板说:有些事怕是永远搞不清了。

  我知道她在说我父亲是谁,怕她受刺激笑着把话岔开:搞不清就搞不清。

  也就犯不着搞清,这些父亲嫌疑人哪个值得我正眼看他?

  我在给母亲拽被子时她摸摸我的手说:不要和孙薇薇陈小燕高倩她们玩了,找别的女孩吧。我心中立时像仓库起了火。母亲田岚当年确实糊涂得什么都不清楚了,高勇孙武陈雅虎着实让我蒙受了三个男人每人一点水的耻辱。

  夜深人静,月亮像苍白脸的老妇人停在窗外。

  我闭灯坐在黑暗中,我知道自己狗崽子外强中干色厉内荏。母亲住院了,我家里可以住租下的房子可以住,可还是留在了家里。每日厌烦母亲的苦脸和老家妇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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