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4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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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由于害怕惹我不快,他克制了语气里吃惊的感情。他没有作任何评论,只露出通情达理和谨慎的神气,当然不可避免地有那么点轻蔑,一种面对病人而产生的轻蔑——即使这个病人在生病之前一直是个很出众的人而且是您的朋友——不过病人同这一切已经毫不相干了,因为他得了躁狂型精神病,他向您谈到出现在面前的天上来客,而且继续盯着一个地方看这个天上来客时,您这个健康的人却只会看见那儿是一床鸭绒被。我立即明白了罗贝尔为什么吃惊,这正是我看见他的情妇时感受过的惊异,唯一不同的是我发现他的情妇是我早已认识的女人,而他却以为自己从未见过阿尔贝蒂娜。不过我和他在同一个人身上看见的东西无疑也有很大的差异。当初在巴尔贝克,我在注视阿尔贝蒂娜时确曾贱兮兮地把我的味觉、嗅觉和触觉掺进对她的视觉里,这已是遥远的往事了。自那以后,又掺进了更深沉、更甜蜜、更难以形容的感觉,随后便是痛楚感。总之,有如一块被雪包围的石头,阿尔贝蒂娜乃是我内心里构想的一个巨大工程的中心发电机。罗贝尔的视力是达不到这种感觉层次的,他能看见的只是糟粕,而这种层次的感觉又反而妨碍我去察觉这些糟粕。罗贝尔在看见阿尔贝蒂娜的照片时,使他发窘的并不是特洛伊老头们看见海伦走过而且说:
“我们的损失怎及她秋波一转,”
时那样的激动,而恰恰是相反的激动,这种激动心情使他说出:“怎么,就为这个他竟如此烦恼,如此伤心,竟干出这许多傻事!”的确应该承认,当一个人引起我们所爱之人痛苦,毁了他的生活,有时还给他招致死亡的可能时,看见这样的人而作出这种反应是远比特洛伊老头们的反应更常见的,一句话归总,这是惯例。这不仅因为爱情是个人的事,也不是因为我们没有感受爱就自然而然认为可以避免爱情而且对别人狂热的爱说长道短。不,那是因为,当爱情达到能引起这种痛苦的程度时,介乎女人的面庞和情人的眼睛(这个象雪覆盖水泉一样包藏和隐匿爱情的巨大的痛苦之卵)之间的感觉工程已经推进得相当遥远,远到情人的眼光停留的位置,他领略欢乐和痛苦的位置与别人能够看见这爱情的位置之间的距离等于太阳本身的位置和太阳强光使人能看见天上的太阳所在的位置之间的距离。此外,在这段时间,忧伤和柔情使情人对对方最坏的变化也视而不见,而在这忧伤和柔情蜜意的蛹壳里,对方的面庞已逐渐衰老,逐渐变化。因此,如果说情人初次邂逅时见到的容貌和他在后来的恋爱的痛苦中看见的容貌距离甚大,从相反的意义上说,这容貌和不相干的人此刻看到的容貌同样大相径庭。(如果罗贝尔在照片上看到的不是一个年轻姑娘而是一个老态龙钟的情妇,情况又会如何呢?)甚至不必和这个使男人如此神魂颠倒的女人有一面之缘,只要见到她的照片我们也同样会大吃一惊。我们了解她往往象我的叔祖父阿道夫了解奥黛特一样。看法上的差异不仅涉及体型面貌,而且涉及性格,涉及个人的重要性。使热爱她的男人痛苦的女人完全可能和不关心她的人相处甚笃,比如奥黛特,在斯万眼里她是那么冷酷无情,而我的叔祖父阿道夫却认为她是殷勤的“穿粉红袍子的女人”,或者说一个女人完全可能让爱她的男人象怕神一样战战兢兢地估摸再三才敢作出有关她的决定,而这个女人在不爱她的男人眼里简直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女人,男人让她干什么她都乐意干,就象圣卢的情妇之于我一样,我在她身上只看见了别人对我多次推荐过的“大气派的拉谢尔”,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和圣卢在一起时,想到有人会因为不知道这样一个女人某个晚上干了些什么,她和某人谈了些什么悄悄话,她为什么会有绝交的念头而内心受煎熬,我感到万分惊诧。与此同时,我又感到一切往事,这里指阿尔贝蒂娜的往事,也就是使我的心灵,使我的生命带着令人震颤而又十分笨拙的苦痛趋而附之的往事,在圣卢看来恐怕也是无足轻重的,也许有一天在我自己眼里也会变得毫无意义;我感到我在今后考虑阿尔贝蒂娜的往事是重要还是毫无价值时,我此刻的思想状态也许会逐渐朝圣卢现在的思想状态过渡,因为对圣卢究竟可能怎么想,对情人以外的所有人会怎么想我都不抱幻想。而且我不会为此过分伤心。我们就别管毫无想象力的男人怎么评价俊俏女人了。我还记得有一幅天才的肖像画对众多的生活现象所作的悲剧性的阐释,这幅肖像并不如埃尔斯蒂尔为奥黛特画的肖像那么逼真,说它是情人的肖像还不如说它是使人扭曲的爱情的写照。这幅肖像唯一的缺陷——而许多肖像画都没有这个缺陷——是它的作者既不是伟大的画家又不是情人(据说埃尔斯蒂尔就是奥黛特的肖像画作者和情人)。这种不逼真已被一个情人的一生所证实,被一个谁也不理解其狂热爱情的情人的一生,被斯万的一生所证实。然而只要情人象埃尔斯蒂尔那样同时又是画家,谜底就揭示出来了,您终于在这个女人身上看见了凡夫俗子从未见过的双唇,谁也不熟悉的鼻子和您意想不到的仪容。这幅肖像说:“我爱过的,让我苦恼的,我时刻见到的正是这个。”我曾在思想上试图把圣卢已经补充给拉谢尔的他自己的东西再充实到她身上,我现在却想以逆反的动作从构成阿尔贝蒂娜的成份里剔除我的心灵和精神对她的贡献,同时想象着她在圣卢面前会是个什么样子,就象回想拉谢尔在我面前是个什么样子一样。可是这又有什么重要性呢?就算我们看见了种种区别,我们会相信它们吗?从前在巴尔贝克时,阿尔贝蒂娜常常在安加维尔的拱廊下等候我,我一到她便跳进我的车里,那时她不仅没有“发胖”,由于过度的锻炼她还消瘦得过了头;她那么瘦削,一顶蹩脚的帽子使她显得丑陋,帽子下面只露出一小段难看的鼻子,只能从侧面看见她白白的双颊,活象白色的虫子。我在她身上发现不了多少她自己的东西,但还是可以从她往我车上那一跳里得知这是她,她准时赴约了,并没有去别的地方;而这些也就足够了;人总是太眷恋过去,太执着于共同度过的逝去的岁月,因而也就不需要这女人的全部了;他只希望肯定这是她,没有搞错身分,在热恋着的人们眼里这一点比美貌重要得多;面颊可以深陷下去,身体也可以变得干瘦,甚至对那些起初被认为以征服美人而不可一世的人来说,那一小段鼻子,那集中体现了女人永恒人格的标志,那代数的精萃,那个常数,这一切已足够使一个受到最高层社交界欢迎而本人又爱社交的男人支配不了自己的任何一个夜晚了,因为他得把时间都花在给他所爱的女人反复梳妆打扮上,直到他睡着为止,或者干脆只为呆在她身边而和她在一起,或者只为她和自己在一起,只为她不和别的人在一起。
“你可以肯定,”他对我说,“我能如此这般地把3万法郎通过这女人捐给她丈夫的竞选委员会吗?她竟会缺德到这种程度?你如果没有搞错,3000法郎足够了。”“不,我求求你,为了办好这件让我那么揪心的事情你就别省钱了。你应该这么对她说,而且这也有部分的真实性:‘我的朋友向一位亲戚要了这3万法郎捐给他未婚妻的姨父。亲戚是因为这次订婚才给他这笔钱的。他请我把这笔款子捎给您以免阿尔贝蒂娜得知此事。现在阿尔贝蒂娜离开他了,他真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他不娶阿尔贝蒂娜,他就不得不将这3万法郎退回去。如果他娶她,哪怕为了形式她也应该立即回去,因为出走时间拖下去会产生不良后果。’你以为这是故意编造的吗?”“不,”圣卢回答我,出于好意,出于谨慎,也因为他明白情况往往比人们想象的更令人费解。
无论如何,正如我对他说过的,这3万法郎的事绝不可能没有很大的真实性。这是可能的,但却并非现实,而这部分真实性恰恰是谎言。不过我和罗贝尔互相撒谎也和所有这类交谈里人们互相撒谎一样,在这样的交谈里,一个朋友总是真诚希望帮助陷入失恋痛苦的朋友。作为顾问、支持者、安慰者的朋友同情友人的不幸但并不去感受这种不幸,他越乐于帮助友人便越撒谎。朋友向他谈出了需要些什么才能得到帮助,然而,也许正是为了得到帮助他才隐瞒了许多事情。真正幸福的毕竟还是不辞辛苦出门跑腿的人,还是在外完成任务的人,这种人是没有内心痛苦的。此刻我充当了罗贝尔在东锡埃尔充当过的角色,当时他认为拉谢尔离开了他。“归根结底,还是得照你的意思办;我如果当众受到侮辱,为了你我也先认了。再说,我本人认为这笔毫不隐讳的交易有些滑稽也无妨,我很清楚,社交界里一些公爵夫人,甚至最笃信宗教的公爵夫人,为3万法郎也可能做出比叫外甥女别呆在土兰更麻烦的事。总之,能为你效劳我感到格外高兴,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同意来看我。如果我结婚了,”他补充说,“我们难道就不能多见面啦,难道你就不把我的家当成你的家了?……”他突然停下不说了,我猜想,也许因为他想到如果我也结了婚,阿尔贝蒂娜恐怕不能和他的妻子建立亲密的关系。这时我才忆起康布尔梅家的人对我说过的话,他可能和德·盖尔芒特亲王的女儿结婚。
看了火车时刻表,他只能在晚上动身。弗朗索瓦丝问我:“要不要从书房撤走阿尔贝蒂娜小姐的床?”“正相反,”我说,“得给她铺床。”我希望阿尔贝蒂娜随时随刻都能回来,我甚至不愿让弗朗索瓦丝怀疑这点。必须让人感到阿尔贝蒂娜的出门似乎是我们之间商定的,她这次出门丝毫不意味她不那么爱我了。然而弗朗索瓦丝却用即使并非不相信起码也是疑惑的神情注视着我。她也有她的两种假设。她张开鼻孔嗅出了我们之间的龃龉,她也许早就感觉到了。她之所以还没有对我们的不和深信不疑,也许只是因为她象我一样难以完全相信可能使自己非常快活的事。
圣卢刚上火车我就在候见厅碰见了布洛克,可是我并没有听见他按门铃,这一来我又不得不接待他一会。前不久他曾遇见过我和阿尔贝蒂娜(他在巴尔贝克就认识她)在一起,那天她情绪很不好。“我和邦当先生共进过晚餐,”他对我说,考虑到我对他还有些影响,我对他说他外甥女对你不那么好了,这使我感到难过,他应该在这方面对她提出些要求。”我气愤极了:他这些要求和埋怨破坏了圣卢行动的一切效果,而且在阿尔贝蒂娜那里直接把我放在了被告席上,就好象我在恳求她似的。最倒霉的是弗朗索瓦丝还呆在前厅,她一定听见了这一切。我把布洛克责备得体无完肤,我对他说我丝毫没有托他办这件事的意思,而且事实经过也并非如此。从这一刻起布洛克再也没有停止过微笑,我认为这微笑与其说是出于快乐不如说是出于因惹恼我而感到的不安。他笑着,同时对他竟引起我这样的狂怒感到诧异。他说这些话也许是想在我面前消除他那不谨慎的尝试的影响,也许因为他生性卑怯,躺在谎言里懒洋洋地得其所哉,活象水面上的水母,也许因为,即使他属于另外一类人,这类人由于永远不可能和我们观点一致,也同样无法理解他们偶然说出的话会使我们受到多么严重的伤害。我刚把他赶出门,还没有想出任何办法足以弥补他干下的事就又听见了按门铃的声音,弗朗索瓦丝递给我一张保安局头头的召见条。由我带回家呆了一个钟头的那个小女孩的父母认为我犯了诱骗未成年人罪,想对我起诉。生活里有这样的时刻,某种类型的美产生于袭扰我们的数不清的烦恼,这些烦恼象瓦格纳派音乐的主题一般互相交织在一起;这种美也产生于一种刚形成的概念:智慧把一面可怜巴巴的小镜子捧在面前,它把这面小镜子叫作未来,而发生的事件并没有被置于这面小镜子涂了色的全部反光里,这些事件停在外面,它们总是突然冒出来,有如某人突然前来为一件现行犯罪案作证一般。在我们任凭某一件事情自己去发展时,这事本身已经在起着变化,或是失败将其扩大了,或是满意将其缩小了。不过事情是很少孤立发生的。每个事变激起的感情都在互相冲撞,在某种程度上,正如我去保安局局长那里时体会到的,恐惧是一种减轻悲伤感情的疏导剂,起码是暂时的但又相当有效的疏导剂。
我在保安局看见了那小姑娘的父母,他们一边辱骂我一边把500法郎还给我说:“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