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2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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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点的房子,正在街上寻找一个店铺时,我才开始出门。我想帮他找到这样一个店铺(再说,我也很乐意帮他忙,因为在街上闲逛,在乳品店敞开的铁窗下,可以看见戴白袖套的送奶姑娘;我躺在床上,就已经听见阳光明媚的大街上人声喧闹,就象在海滩一样)。此外,我现在出门自由自在,因为我心里坦然,我不是为看德·盖尔芒特夫人才出门的,这就象一个女人,只要有情夫,她就会小心翼翼,哪天同情夫一刀两断了,她就会把信到处乱放,就有可能把一个她已不再感到害怕,同时也不会再犯的错误暴露给丈夫。
当我知道几乎每幢房子都有不幸人时,心里感到很难过。这里,妻子因丈夫有外遇而哭泣不停。那里却是妻子欺骗了丈夫。在别处,一位含辛茹苦的母亲遭到酒鬼儿子的毒打,竭力在邻居面前掩饰自己的痛苦。人类有一半在哭泣。当我认识到这个道理时,心里非常恼火,以致我想,丈夫或妻子与人通奸,是不是有他们的道理,是因为他们得不到合法的幸福,除了对自己的妻子或丈夫外,他们对谁都亲,对谁都忠。不久,我就不能再以帮助絮比安为理由,每天上午继续到街上乱逛了。因为我听说,我们院子里的那位细木匠接到了房管员的驱逐令,说他敲敲打打,闹得鸡犬不宁。细木匠的车间与絮比安的裁缝铺仅一板之隔。絮比安求之不得,因为车间有一个与我们地窖相通的放细木板的地下室。絮比安将把煤放在地下室里,拆掉隔板,他就有了一个宽敞的店铺。絮比安觉得德·盖尔芒特先生要价太高,就先让那些想找房子的人来看看,公爵找不到房客,就会泄气,从而心甘情愿地降低价格,把房子租给他。弗朗索瓦丝注意到,每天看房的时间过了,门房甚至还把“待租”的牌子留在店门口。她觉察到,这是门房设的圈套,想把盖尔芒特家那位听差的未婚妻引到这里来(他们会找到一个谈情说爱的隐蔽所),然后把他们当场抓住。
尽管不再需要为絮比安找房子了,但我无论如何仍坚持在午饭前出门。我常常遇见德·诺布瓦先生。有时他正在和一个同事交谈,他用目光打量我,看够了,就把眼睛移到他的谈话人身上,既没有对我微笑,也没有朝我点头,好象压根儿不认识我。因为对于这些显要的外交官来说,以某种方式注视你,并非是为了让你知道他们看见你了,而是要让你知道他们没有看见你,他们正在和同事谈一个严肃的问题。我经常在我们家附近遇见一个大个子妇女,她对我有失检点,因为尽管我不认识她,她却总要回首看我,徒劳地在商店橱窗前等我,朝我微笑,仿佛要来拥抱我,要委身于我。如果遇到熟人,她就立即恢复冷漠的神态。好久以来,在我上午的奔波中,根据我要做的事情,哪怕是买一份报纸那样的小事,我总是选择最近的路,即使我走的路线不在公爵夫人习惯的散步路线内,我也毫不遗憾,如果相反,恰好同她的路线重合,我也不必小心谨慎,掩饰自己的感情,因为我不再感到这条路是禁路了,不再需要煞费苦心地让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开恩,不情愿地让我看一眼。但是,我没有想到,我精神上恢复健康后,这不仅使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恢复了正常态度,而且也使德·盖尔芒特夫人改变了态度,对我友好和亲切了。不过,这对我已经无关紧要了。从前,即便把世界的力量聚集起来,促使我同她接近,也会在一个不幸的爱情女神施展的魔法面前化为乌有。仙女的威力大于人类,她们规定,一旦被施了魔法,一切都无济于事,直到有一天,我们真心诚意地对自己说“我不再爱”时,魔法才会解除。我曾埋怨圣卢没把我介绍给他的舅妈。但是,他不比别人更高明,他同样不可能破除魔法。只要我还爱着德·盖尔芒特夫人,我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关切和恭维只会使我内心痛苦,因为这不是她给我的,况且她并不知道。然而,即使她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用处。但是,任何细小的感情流露,失约,拒绝一起吃饭,一种无心的、不自觉的严厉态度,甚至比所有的化妆品和最漂亮的衣服更有用处。如果有人把这个成功的秘诀教给别人的话,准会获得成功。
德·盖尔芒特夫人来到我所在的客厅,头脑里还在想着她那些朋友(都是些我不认识的人),说不定哪天晚上还要同他们相聚。当她穿过客厅时,发现我坐在大安乐椅上,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只想显得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可是当我还爱着她的时候,我总想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却总也装不出来。她斜穿过客厅,向我走来,脸上又露出了看歌剧那天晚上的微笑,即使她痛苦地感到她被一个她不爱的人所爱,也不会使这个微笑消失:
“不,坐着别动。请允许我在您身边坐一会儿,好吗?”她对我说,优雅地把大得出奇的裙子稍微往上提了提,不然的话,会把整个椅子都占满的。
她身材比我高大,况且裙子又使她增加了体积,因此,我几乎能接触到她那裸露着的妙不可言的卷成螺旋形的象饰带一样披下的金发。她的胳膊上覆盖着无数绒绒细毛,犹如在周围飘浮的永不消失的金色烟雾,而她的金发给我送来阵阵馥郁的芳香。因为两人坐得很挤,她很难把脸转到我这边,只好目视前方,而不是看着我这边,她含情脉脉,若有所思,其神情宛若一张画像。
“您有罗贝的消息吗?”她对我说。
这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从我们身边经过。
“好啊!先生,难得见您一次,您却到这时候才来。”
看见我在同她的侄女说话,大概猜想我们的关系比她知道的要亲密:
“我不想打搅您和奥丽阿娜的谈话,”她又说(因为在女主人的职责中,也应包括给两个恋人起撮合作用)。“您愿意星期三和她一起来吃晚饭吗?”
星期三我要和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共进晚餐,所以我拒绝了。
“那么星期六呢?”
我母亲星期六或星期天回来,如果天天不和她一起吃晚饭恐怕不好,我又拒绝了。
“啊!您这人好难请呀!”
“您怎么总也不来看我呢?”当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离开我们时,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去向演员们表示祝贺和给那个著名的女歌唱家献玫瑰花的。这束花的全部价值是送花人的那只手,因为花本身只值二十法郎(况且,她才为侯爵夫人唱了一次,得到一束花已经是最高奖赏了。每天午后和晚上都来为侯爵夫人效劳的女歌唱家,能得到她亲手画的玫瑰花。)“每次只能在别人家里见面,这确实有点乏味。既然您不愿意和我一起在我姑妈家吃晚饭,为什么您不上我家来呢?”
有几个人找了些借口,尽可能地在这个客厅里多呆些时间,但最后还是出去了,他们看见公爵夫人和一个年轻人坐在一张狭窄得只能坐下两个人的安乐椅上聊天,就认为他们得到的情报不正确,要求分居的不是公爵夫人,而是公爵,而我是他们分居的原因。他们赶紧去散布这个消息。我比谁都清楚这个消息是不真实的。但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公爵夫妇尚未正式分居,处境十分困难,公爵夫人却不安分守己,竟邀请一个恰恰是她很不了解的人吃晚饭。于是我猜想,过去她不接待我,是因为公爵不同意,现在他们分开了,她看到障碍已经消除,就可以把她喜欢的人聚集在她的周围了。
两分钟前如果有人对我说,德·盖尔芒特夫人要我去看她,我会惊得说不出话来,更不用说她要我去吃晚饭了。尽管我知道盖尔芒特沙龙不会和我根据这个名字想象出来的沙龙有共同之处,但因为我一直被拒之门外,只好把我在小说中看到的有关沙龙的描写和梦幻中看见的沙龙的形象赋与盖尔芒特沙龙,即使我心里清楚,它跟世上所有的沙龙没有两样,但我还是把它想象得与众不同。在我和盖尔芒特沙龙之间,有一道屏障,真实碰到这道障碍就会消失。和盖尔芒特一家共进晚餐,犹如在进行一次渴望已久的旅行,好象在把我心之向往的东西展现在我眼前,在结识一个梦幻。至少,我可以相信,这顿晚餐是这样一种晚餐:主人邀请的是一个他们不想炫耀的人,他们对他说:“来吧,就我们家里人,绝对没有旁人”,他们害怕看见这个卑贱的客人和他们的朋友混在一起,却偏要把这种害怕强加给客人,硬把他当成不爱交际的人而给予特殊优待,单独请他吃饭,甚至把这种孤立变成一种只有亲朋好友才能享受的值得羡慕的特权。可是恰恰相反,德·盖尔芒特夫人接下来说的话使我感到她是想让我品尝更美好的东西。她说(一面说,一面仿佛在向我展现到法布利斯①的姑妈家作客时能看到的淡紫色的美和被介绍给莫斯加伯爵②时能看到的奇迹):
“星期五您有空来参加小宴会吗?都是至亲好友,您能来就好了。帕尔马公主要来,她很迷人。要是不能让您会见一些可爱的人,我就不会邀请您了。”
①法布利斯是司汤达的小说《巴马修道院》中的主人公。
②莫斯加伯爵也是《巴马修道院》中的人物,法布利斯的姑妈吉娜的情夫。
家庭在那些热衷于步步高升的不稳定的中间社会阶层是不被重视的,但在象小资产阶级和王侯贵族这些稳定的阶层中却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贵族阶级不能再企望高升,因为从他们特有的观点看,在他们之上什么也没有了。“维尔巴里西斯婶母”和罗贝对我显示的友谊,可能使我在自给自足、永远生活在同一个小圈子里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及其朋友们的眼里,变成了一个我难以想象的能激发他们好奇心和吸引他们注意力的目标。
她对这些亲戚的家庭和日常生活了如指掌,知道他们的生活平淡无奇,同我们想象的迥然不同,如果我们有什么事被她知道了,我们的行为非但不会象眼睛里的灰尘或气管里的水珠那样遭到驱逐,反而会牢牢地刻在她的记忆中,多少年后,甚至连我们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却还会在宫中议论和谈及这些。当我们听到这些往事,会象在一本极其珍贵的真迹集中发现我们的一封亲笔信那样惊奇万状。
一般的风雅人可能会因上门打搅的人太多而紧闭大门。可是,盖尔芒特家并非门庭若市。陌生人几乎没有机会从他们家门口经过。如果偶然有一个陌生人登门求见,公爵夫人决不会考虑这个人能不能提高她的社交地位,因为这正是她可能给予别人的,而不是别人可能给予她的。她考虑的只是这个人的真正品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和圣卢对她说过,我有真正的品质。当然,如果她没有注意到他们对我从未能做到召之即来,或者说,没有注意到我对社交活动并不热衷,她也就不会相信他们的话了,因为一个不热衷社交生活的人,在公爵夫人眼中,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人”。
应该看到,当有人谈起她不大喜欢的女人,例如谈到她的表嫂时,她脸上的表情会陡然变化。“啊!她很迷人”,她说,神态狡黠而肯定。她提供的唯一理由是,这位夫人曾拒绝和肖斯格罗侯爵夫人和锡利斯特拉亲王夫人认识。但她没有说,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同样遭到了拒绝。然而这是事实。从那天起,公爵夫人经常想象这位很难结交的贵妇家中可能发生的事。她渴望在她家中受到接待。上流社会的人总是习惯别人希望和自己结交,谁要是故意避而不见,谁就在他们眼里成了凤凰,就会引起他们特别的关注。
德·盖尔芒特夫人请我吃饭的真正动机是什么?难道就因为我无视她的亲戚,不想和他们经常往来?自我不爱她以来,她是怎样想的?这些我无从知道。不管怎样,她既然决定请我,就要尽地主之谊,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给我看,而把那些可能使我今后不再踏上她家门的朋友,那些她知道十分无聊的人支开。当我看见公爵夫人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偏离她的航道,坐到我的身边,邀请我到她家去吃饭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个变化:我们没有专门的器官为我们提供情况,因此就认为我们不熟悉的人只会在难得看见我们的时候才想起我们。我对公爵夫人就是这样想的。然而,这种想象具有绝对的随意性。例如,我们在一个美丽而寂静的夜晚感到孤独时,会无穷地遐想,会看见形形式式的交际王后在遥远的星空沿着各自的轨道行进,这时,假如从空中掉下一张晚宴请帖或传来一阵喧哗,会以为落下了一颗刻着我们名字的陨石,因此而不安或快乐得惊跳起来,因为我们相信在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