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3·攻伐-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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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铮却并未在意,他正关注着戏台之上,心中感叹:没办法,赶场啊,若是时间充裕些的话,绝不会挑这伍绍一,“试镜”时就把他给咔嚓了,只会说不会唱,让他随着紫儿起舞更是不如杀了他来得省事。
忽闻琵琶声又起,似是军中擂鼓催促将士即将出征,伍绍一面露诀别之意,向紫儿长揖一礼转身欲离去,紫儿急急拉住他衣袖,哀怨地唱道:“君可知那无定河边枯骨,犹是千里深闺梦中人……”
这些正是楚铮所写,听到此处,他不由愧然垂首,心中默念道:这是改编,不是抄袭,是改编,不是抄袭……
一旁赵茗耸然动容,道:“此言真可谓入木三分,道尽了战事残忍之处,只是,”赵茗声音放低了些,“楚大人,出征前说这般话会否有折士气?”
楚名棠微微一笑:“请长公主看下去便知。”
赵茗白了他一眼,楚家父子怎么都这么喜欢故弄玄虚。
台上伍绍一满脸肃容,唱出了他在戏中唯一的一段唱词:“……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后汉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愿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唯有此段,伍绍一才不觉得有丝毫尴尬,真正道出了他的心声。
黑骑军与禁卫军将士再也顾不得了,喝彩声如雷,不少军士竟忘形地站了起来,他们之中虽大都不通文墨,但此段《满江红》通俗易懂,只感热血沸腾。朝中大臣们亦不住点头,有几人更是赞叹道:“壮哉,壮哉!”
楚铮吁了口气,暗道:苏丫头这才叫抄袭,不过岳飞的《满江红》放在此处确是再合适不过了。
按剧本接下来应是紫儿来唱了,可此时议事堂内人声鼎沸,紫儿唱了一句连自己都听不清是什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无助地向楚铮看去。
楚铮向赵茗告罪一声,走到将士们面前道:“都坐下,此戏尚未完结,你们这般让台上之人如何继续?”
成奉之也走到这边道:“各位将士稍安毋躁,当朝长公主殿下亦在此地,不可失了礼数。”
在两人的安抚下,将士们终于又坐了下来,楚铮并未回到王老侯爷身边,却悄悄来到朝廷百官的身后,静静地站着。
戏台之上紫儿似已被伍绍一说服,正卿卿话别,突然一个须发皆白的官员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众人都认识这老者,乃当朝礼部尚书韦骅韦大人,只见他指着戏台上骂道:“岂有此理……”
楚铮屈指一弹,早已扣在手心的一枚泥丸倏地飞出,正打中那老者背心,韦骅登时一口气接不上来,瘫倒在椅上大声咳嗽着。
泥丸破空之声极轻,却瞒不过赵茗。赵茗心头一凛,此地竟有如此高手?转过身向楚铮所站之处望去,见是他,赵茗顿时释然,随即柳眉一竖,以眼神示意楚铮过来。
楚铮视若未见,两眼茫然地四下转了一圈,又走到禁卫军中坐下了。
赵茗只恨得牙痒痒的,但限于身份又不能起身将这小子拎过来暴打一通,还好听韦骅咳嗽声只是一时气血不畅并无大碍,否则非扒了这小子的皮不可。
楚铮此时也满手是汗,楚名棠早已料到朝中那群儒生定会对男女同台不满,特别是这礼部尚书韦骅,此人乃当世大儒,任尚书之职已近二十年,与柳轻如的外公范孝同齐名,曾深得赵王器重,只因为人较为古板,当年楚天放和王烈略施小计便把他玩得团团转,从不将他放在心上。赵王看在眼里,深感此人不可倚重,便只让他管好礼部那一亩三分地,别的也不用他操心了。楚名棠升任太尉后,韦骅已步入暮年,更不是他的对手,被楚系官员羞辱过几次后,韦骅亦有了些自知之明,皇上都已无能为力,自己也就不再操这心了。
不过今日这戏剧却是触及了韦骅的底线,他越看越是恼怒,身旁一名方家的官员又向他嘀咕了几句,韦骅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不料楚名棠早有准备,叮嘱楚铮定不能让此人在其间扰乱,这可苦了楚铮,为了瞒过赵茗耳目,费尽心思特地挑了泥丸来用,没想到还是没瞒过去。
怕什么,楚铮突然挺直了腰杆,老子过了午时便要出征了,又没真伤了韦骅,老姑婆再怎么样也不能误了大军的行程吧,况且此事还可往父亲身上推。
四周突然彩声雷动,此戏已经结束了。楚铮心有旁鹜之下,连随后伍绍一与双亲话别这段都未曾注意,不过看将士们的神情,应该没出什么差错。
天下(第三部) 天下(第三部)(11)这边楚名棠起身对赵茗施礼道:“长公主,出征誓师已经完结,请长公主示下。”
赵茗摇摇头道:“本宫一介女子,对行伍之事不甚了了,一切由相国大人和太尉大人做主便可。”赵茗心中冷笑:真的完结了么,方才楚铮偷袭韦骅,楚名棠定脱不了干系,也许这才刚刚开始。
楚名棠又向方令信拱手道:“相国大人?”
方令信笑道:“此次誓师原定便由名棠兄做主,名棠兄请便。”
楚名棠告罪一声,缓步走上戏台,向台下扫视了一眼,议事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诸位大人,此番誓师较之以往隆重许多,前后已有两个时辰之久,”楚名棠说道,“诸位想必对此都感到有些奇怪,况且今日议事堂内又安排得这般拥挤,这是为何?”
楚名棠指指两侧坐着的出征将士:“照理来说,这些军士论职位根本不应与诸位大人同坐,可本相却将他们都请来了,不错,是‘请’字,且觉得请得少了,若不是限于场地,本相恨不得将这八千将士尽数请入议事堂。惭愧啊,本相之前亦曾任过边疆大营的统领,可那时心中所思尽是如何建功立业,直至今日,尚因自家孩儿领军出征,始关注起边疆大营的真实情形。在座的各位大人均官居四品以上,除了王老侯爷和兵部的几位,其余都是文职出身,且大都出自名门世家,平日稍加商议略一动笔,谈笑间便可将数万乃至数十万大军征至沙场与敌厮杀。伤亡个数百数千在本相和各位大人眼中,只不过是个数字而已,根本不值一提。可有几人知道,我大赵立朝近两百年以来,各大营共有多少军士伤亡?”
“兵部令吏冯大人,你可知晓?”楚名棠问道。
冯奕征躬身道:“回太尉大人,历年来我朝北疆将士伤亡九十四万,其余与西秦交战伤亡二十一万,与南齐交战伤亡七万,共折损将士一百二十二万。”
台下登时传来阵阵低呼声,楚名棠点点头:“嗯,一百二十二万,按现在的军力看,我朝三大边疆大营合计不过六十万,历朝以来竟已折损了两倍有余。这些都是我大赵的好儿郎啊,若不是这些将士,我大赵岂能至今仍安然无恙,尤其是北疆大营,已有近百万将士的热血洒遍塞外大漠,使胡蛮再也未曾踏入中原半步。”
楚名棠忽对台下说道:“刑部令吏谢大人,从你左侧任意挑选一名黑骑军将士,到本相这边来。”
那姓谢的官员不明其意,便随意指定一人。那军士不敢怠慢,一路小跑来到楚名棠面前,单膝及地,道:“卑职黑骑军都尉古三郎参见太尉大人。”
“古都尉请起,”楚名棠说道,“贵庚几何?”
古三郎一脸茫然,楚名棠只好改口道:“古都尉今年多大了?”
古三郎忙答道:“卑职三十有二。”
“从军几年了?”
“回太尉大人,卑职在军中已经十六年。”
“十六年?”楚名棠想了想道,“本相似记得那年胡蛮大兵压境,北疆大营伤亡较大,朝廷急征五万新兵,古都尉可是那时入伍?”
古三郎黯然道:“正是。那年卑职同村共有七人去了北疆,可活下来的只有卑职一人。”
楚名棠忽道:“古都尉,将盔甲及外衣解下。”
古三郎有些犹豫,周寒安走上前来,低声道:“发什么愣,没听到太尉大人之命吗?”
周寒安虽已不在黑骑军,但余威仍在,古三郎乖乖地将盔甲和外衣解了下来。周寒安伸手将其上身小衣撩开,只见其背后前胸伤痕累累,有几道伤痕呈乌黑色,皮肉外绽,甚是可怖。
楚名棠问道:“古都尉,你可知自身伤势有几处?”
古三郎想了想,道:“军中同僚曾帮卑职数过,大概有二十余处。”
“那你可还记得自从军以来,共参与过多少战事?”
古三郎不由挠了挠头:“卑职实在记不得了。”
楚名棠双眉一扬,高声道:“兵部尚书郭大人何在?”
郭怀站起身来:“下官在。”
“古三郎从军已有十六年,其中六年应是在郭大人麾下,你可知当年共有多少战事?”
郭怀肃然道:“那六年正是与胡蛮激战正酣之际,万人以上战事就有八十余起,古三郎既是隶属黑骑军,至少应参与过半,其他小战不计其数。”
楚名棠道:“那称古三郎身经百战应不为过吧。”
“绝不为过。”
楚名棠颔首道:“说来我朝历代名将辈出,郭大人便是其中翘楚,十余年前更是统领北疆大营,出塞追逐近千里,斩下胡蛮单于之首级。可是郭大人,若你麾下并非是古三郎这般身经百战的北疆军士,而换成南齐士兵,你可有制胜把握?”
郭怀断然道:“决计没有。将领纵使有通天之能,麾下若无誓死效命的勇猛军士,亦只能束手待毙。”
“说得好!诸位大人,似古三郎等军士才是我大赵之基石,可这般军士岂是轻易可得,需历经百战锤炼,如古三郎,同村七人仅他一人幸存,如此精锐之将士,我等岂能等闲视之。”楚名棠沉声说道,“如今胡蛮虽除,却又有突厥来犯,今日这八千将士将要再赴北疆,正如方才戏中所言:古来征战几人回。本相认为,似这等将士,给予再高的礼遇亦不为过!”
天下(第三部) 天下(第三部)(12)古三郎双唇颤抖,忽拜伏于地,哽咽道:“卑职替北疆大营所有死难兄弟谢过太尉大人,这些弟兄泉下若有知,定可欣然瞑目了。”
“古都尉请起,”楚名棠将古三郎扶起,又道,“另,本相在此祝古都尉及所有将士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黑骑军和禁卫军将士齐起身,锃地拔出腰间佩刀,大吼道:“誓死杀敌,护我大赵!”
楚名棠命周寒安将古三郎带下台,并示意将士坐下,正待再言,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太尉大人,将士们忠君报国之心确是可嘉,可老夫有一事不解,请太尉大人释疑。”此人正是礼部尚书韦骅,楚铮知他年老体弱,怕真伤了他,劲力便使得小了些。韦骅渐渐缓过气来,他平日就有这胸闷气急的毛病,倒也并未怀疑有人暗算。
楚名棠微微拱手:“韦大人请说。”
韦骅说道:“从古至今,还尚未有过男女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孟子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叔援手于嫂溺尚是权宜之计,太尉大人亦是饱读诗书之人,难道连这也不知么?”
楚名棠一笑,说道:“韦大人引经论道确是有理有据,但孟子随后亦曾云: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此番三千禁卫军将士不图京城荣华富贵,请命出征北疆,实是极为难得之事,况且其中不少家中已有妻儿,正如戏中所演,这些将士告别双亲妻儿,别无所图,只为我大赵江山。本相原本亦觉得此戏颇有不合礼教之处,可今日观这些出征将士所感,本相认为能将禁卫军将士此番壮举告知于天下,礼教略有不足亦不过是小节而已。”
礼部侍郎楚上棠起身道:“太尉大人说的极是,方才戏中所言实是道出了将士之心声,我等虽手无缚鸡之力,闻言亦感受到其豪迈之情,若能将此戏传遍大赵境内,朝野上下定能协力齐心,共御外敌。”
楚系与王系的官员纷纷出言附和,韦骅的几个门生则站出来驳斥,郭怀见自己的儿子郭朴亦在其中,不由眉头紧锁。
韦骅不为旁人所动,道:“太尉大人,方才台上那对男女平日素不相识,竟在朝廷百官面前以夫妻相称,且有肌肤之亲,真可谓伤风败俗之极,岂是太尉大人所说之礼教略有不足?”
楚名棠淡淡说道:“韦大人如何知他二人素不相识?”
韦骅哼了声道:“老夫还知这女子名叫紫儿,本是京城一青楼中人,后为太尉大人公子看中收入府中,不仅这紫儿,台下奏乐的女子亦都出自青楼。太尉大人将这些青楼女子带到了大军出征誓师之上,到底是何居心,置朝廷颜面于何地?”
楚名棠看了台下方令信一眼,心知定是他在暗中捣鬼,紫儿在飘香阁之时从不抛头露面,韦骅又怎会认得她,那些丫头根本未曾出师,旁人又怎知她们的来历。楚名棠虽已有防备,但仍未想到方令信真这般不识大体,挑动韦骅在此种场合发难。
成奉之突然笑道:“韦大人气节人品向来为世人所敬慕,平日大概从不涉足这等风花雪月之地,殊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