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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的丈夫--王小波-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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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他肯定是很严肃的板着脸说的这句话。 

  L:对,我猜也是,大概领导听了会很不高兴。 

  Y:你觉得为什么王小波会赢得这么多的读者,特别是在他身后?甚至有的人说:如果王小波没有英年早逝的话,他不会象现在这么有名。 

  L:我一向觉得小波他有两个东西比较突出,一个就是他那种已经形成了的个人的写作风格,我觉得这个并不容易。大家觉得谁写作没有自己风格,其实有好多人就像学生一样,比如说文学系的学生,东西是很不成熟的,而他已经有了一点个人的风格。另外,我觉得他有一种很与众不同的思路,从他的杂文里头可以看出来,就是他想问题的方式、角度好像老跟别人不太一样。我有时候也挺纳闷的,他这一套从哪来的?当初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这个人是比较正统的,用咱们的话说,所以老觉得他那儿有一种挺新鲜的思路似的。 

  Y:是不是也会有时候让人害怕? 

  L:对,当初我父母大概就因为这个,不太同意我们的婚姻。就是隐隐地觉得,说不上他哪儿不好,但是觉得挺危险的,思想出格吧,就觉得不定将来惹什么事,可能要是57年就被划右派之类的。好多人都说,他写的东西要在57年可能划好几个右派了。 

  Y:他自己认为自己是个小说家,虽然他是40岁以后才开始写的,但是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黄金时代》、《未来世界》都获得了《联合报》的中篇小说奖。但是也有人说觉得他的杂文比小说更好看一点,甚至有的人觉得他的小说因为描写性爱的比较直露一点,所以有时觉得是不是格调不太高,不能够提升人的灵魂? 

  L:小波当初最早《黄金时代》在国内出了以后,给一位老同志看,他就提出是不是文学还是应该提升人的灵魂?小波始终对这句话有点耿耿于怀,他就是觉得…怎么说…我想他主要的不高兴就是他这种看法,和他心目中的文学离得太远了。他心目中的文学是美,就是美本身,是一种想象力,澎湃的想象力。什么教育,什么这些东西,都不关他的事。他不是想什么当个老师,灵魂工程师去提升别人什么,所以他不是说我…觉得最重要…。 

  Y:我看他写的《沉默的大多数》,你编的这个集子里有一片文章,我看了也很感动。他就是说整个世界里我最想提升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我觉得他这种反省非常的理性,而且非常难得,因为在我们的社会当中,有很多知识分子总觉得自己要去教育别人,去用道德的方式评论别人的对错,但是很少有人想到:自己是不是应该首先成为一个健全的人。我觉得在这一点上,王小波非常有这种自知之明,也是这种自知之明让很多人觉得非常佩服。 

  L:对,而且由于他老是取这么一个低姿态,所以好多人会觉得他的东西看了很亲切。比如王小波的《一只特立独行的小猪》。 

  (王小波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一只特立独行的小猪》,讲的是在他插队的时候,曾经当过猪倌。要知道农场里的猪,它们的生活是被完全安排好的,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交配,什么时候进屠宰场,那些猪在猪圈里除了睡就是吃,除了吃就是睡。但是只有一只猪非常的特别,它行动敏捷,可以跳上房顶,又不满足于在猪圈这个小范围里生活,喜欢到周围的村庄里去游游逛逛。有一次人们要杀它,它又非常聪明的,从重重包围的枪口下逃脱,成了一只野猪,居然还长出了一副獠牙。在王小波看来,在社会当中很多人想去安排别人的生活,也有很多人对于被安排好的生活习以为常,所以他一直非常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 

  Y:人与人活着必须要有尊严,没有个人的尊严只有整体,这种生活不合理。刚才我们谈到就是给每个人以选择的自由,这也很自然的谈到就是人的一种尊严。但是在《沉默的大多数》这本书里,我还是忍不住要提杂文,因为我也是好像更喜欢王小波的杂文。那么他还提到这社会上有很多弱视群体,他们或者没有机会说话,或者不想说话,或者人家不让他们说话,或者他们说了话别人不听,那么也就很自然引起你们两个人一起做的一个社会学的研究。就是他们的世界是大陆第一个对于同性恋社会,或是同性恋文化的一个很严肃的社会调查。你们俩一个写小说,一个做社会学的研究,这件事为什么会两个人一起来完成呢? 

  L:我想这里面也有一些技术上的问题,你比如说有一些男同性恋愿意跟女的谈,但是有一些岁数比较小的,他就比较怯场,就不愿意跟女的谈,这时候小波就得上了,他主要是当侦察员。可以说掩护的这种角色。另外比如说到现场什么的,有的时候我就比较困难了。 

  Y:还有一种传说,说你那时候是不是女扮男装到公共的洗手间去观察,有没有这样的事? 

  L:这事我听了以后特别惊讶,这事纯粹是瞎编。小波到公共厕所看倒是有,实有其事。有一次他回来给我讲,他说当时有一个同性恋带着他去拍照,他们同性恋也有厕所文化,比如墙上写着怎么约。有些打油诗,有些画,有一些就是约…怎么样。然后他说他一进去,每一个隔间都探出个头来,然后都缩回去了,他当时没反应过来,后来出来就问人家这事怎么回事?人家说没看上,后来他回来跟我说真失落。 

  Y:那么没有魅力。 

  L:对,魅力不够。 

  Y:做一份这样的调查也要付出很多的心血,当这本书出来之后,你们两个都觉得很满意吗? 

  L:我觉得不能说很满意,因为它毕竟还是一个探索性的,特别初步的东西。但是它的价值就好像是因为它是第一个,第一个好像浅点就浅点,我觉得理论上比浅薄还是…。 

  Y:的确正像你所说的那样,性在我们这个社会里是很讳色的,很模糊,大家都避而不谈的一个话题。但是会不会有人说,你选择这样的话题是有点哗众取宠?或者是故意选一个大家不谈的一种敏感的话题来作文章。 

  L:我觉得怎么说,这个对一个严肃的学术研究来说,性是很必要来作这个研究的。在中国我觉得还是存在着一种性无知,你比如说有很多同性恋的妻子,她们并不知道为什么丈夫老不理自己,就是以为…因为中国妇女好多就是终身都不会跟别人离婚,或者是跟别人结婚。从一而终的。 

  Y:对,他就以为大概男人都这样。 

  L:另外,你比如说我调查里头碰到这样的例子,就是有的人以为,盖了男人该过的被子就会怀孕的。就会无知到这种程度,所以别人比如家里来了男性的客人,她就会把被子晾好几天,然后才敢盖什么的。我觉得如果一个社会特别无知的话,在某一方面特别无知的话,这是很危险的。 

  Y:那么这种对性的无知除了会给个人造成很多的悲剧,或者说笑话,那么对于整个的社会,会有一种什么样的影响? 

  L:我觉得它对于社会的宽松的气氛会造成很坏的影响。我原来有一个研究,研究村落文化,在村落里头人们都互相盯着看,就是因为他生活的圈子很小,每一个人都互相盯着另外一个人。那么他选择的余地就特别小,这种禁欲的气氛会影响到整个社会的宽松的气氛。所以我想在性的问题上,如果大家比较能够表达出自己的这种愿望,对于整个社会的宽松气氛都会有好处。 

  Y:文化是既简单又粗俗又天真,但是它解决了问题这件事情,可能中国人也气不忿。你和王小波在美国生活了很多年,你在那儿呆了六年,他在那儿呆了四年,后来你们俩又一起到欧洲去游历,最后是什么原因促使你们俩回来的?有一笔很高的什么…,有人出很高的工资邀请你们,然后你们决定爱国就回来了? 

  L:都不是,因为我们根本也没去申请,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我觉得挺好笑的,每个人回来都是高薪聘请什么的。我们当时也是反反覆覆讨论了好长时间,到底回不回来。最主要的考虑还是说,我是搞社会学的,他是写小说,写小说的就好像离开了母语的环境就很糟。然后我搞社会学也是,你对人家那个社会根本没感情,你要做这个社会你首先要特别关心它,好像它跟你也特别相关,所以我想这就是我们回来的Z主要原因。其实我觉得我那时候在美国留学回来也是这个原因。 

  Y:我也觉得做电视就是一个文化,这个文化是不可能脱离你所熟悉的那个社会而存在的,因为很多是潜意识中的东西,不是能够用语言来表达的。那回来以后,可能你们一定也有看过这本书《中国人可以说不》,在 96年吧,也是红了一阵子的。王小波对这本书怎么看? 

  L:他很不以为然。 

  Y:而且好像跟这帮人有点官司。有点笔仗? 

  L:对,他后来在《南方周末》上有一篇《百姓?洋人?官》意思就是骂洋人。有时以为自己骂洋人就很了不得,实际上他们还怕官。然后那帮人就很不高兴,说那你是怕洋人,就好像有点…。实际上小波他最最反对的,他另外还写过别的文章,就是那种狭隘的民族主义,把这种东西煽动起来的话,是非常危险的。后来有一个外国记者问过他:听说你们现在中国人都在说不?然后他说:你没找对人。 

  Y:他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L:对,他在这个问题上是相当明确、很激烈的。也是因为民族主义这个东西,我们两个都有这种看法,就是一种很原始的东西,像原教者主义,或者这种东西煽动起来是了不得的。它是一个很非理性的很危险的东西,像南斯拉夫,而且听起来又很正确。对,它特别有蛊惑性,就是特别能蛊惑人心,而实际上它煽动起来的是一个非常原始的、非理性的。对,非理性的,部落村民互相残杀、攻击,万万做不得这件事。所以他要出来说话 。 

  Y:那很多人也会说:王小波中国人是一个很西化的人,他可能受到西方思想影响太深了。 

  L:是有人这样,尤其他写了一个叫作《智慧与博学》,好像里面把那种金融学什么的,损得比较厉害了一点,有的人就很不高兴。 

  Y:他写的杂文是很容易得罪人的。 

  L:对,特别是他写得比较尖刻一点。我记得那里面他好像用了一个大山临盆的比喻,就是说一座大山要生孩子了,就要临盆了,然后天摇地动,房屋倒塌了,什么江河倒流了,结果震了半天生下一只小耗子,他用这个比喻,我觉得难怪对方会觉得不高兴。 

  Y:那他在这个问题上到底怎么想的?我们揭开这个比喻来谈谈,他思想的核心部分是什么?他有没有想用西方的东西来拯救中国,还是像很多人想过的那样。 

  L:我想他实际上还是一种反对传统的观点,还是希望…就五四以来,咱们中国知识分子在一直做的这件事,就是希望把理性、民主、科学给介绍进来。还是做的这件事,而且基本上还是这个思路,就是那种自由知识分子的那个思想传统,觉得那些东西非常的误国。对吧,就是它已经几千年了。我原来也有一个想法,一个社会它最可能有的东西就是它一向有的东西,他不太可能有的是它没有过的东西。所以说西方的东西有好的东西我们一定要学,而不是说不…,我觉得还是这么样一个立场。 

  Y:王小波现在去世有一年多了,如果他现在还健在的话,你认为他在做什么? 

  L:我想他最喜欢做的事,可能还是写小说,当然杂文他认为也是一种社会责任吧,可能也会写。但是他对别人说他杂文写得比小说好,始终不太爱听。而且我也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小说家,尤其是我觉得20多岁的人,特别喜欢他,这点让我觉得特别好。有文学评论家这样说,就说小波的小说不是能在地铁里这样抱着看的,而是因为他这样要一笑起来,别人就会很奇怪的,因为说它的小说是自己一个人躲在家里,然后那样抱着看,看完以后一下笑倒在床上,说是这样一种小说。我觉得有很多人,特别特别喜欢它的小说,我觉得这是小波最大的成功吧! 

  Y:他会感到欣慰。 

  (王小波相信世界上即使是再好的东西,也不能强加于人,就像芭蕾舞剧“天鹅湖”,再精彩也不能让人看上三百遍,而不感到厌倦。在他看来千人一面的世界是不会带来幸福的,因为正如哲学家罗素所说的那样“ 参差不齐才是一种美”。在这一点上王小波没有沉默,他也并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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