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夜行人-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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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小说仿佛有意使库吉瓦家厨房里时时刻刻都有许多人,每个人都在忙着制作自己的饭菜,有人剥鹰嘴豆,有人把炸鱼用醋、洋葱和香料腌起来。大家或烹调或美食,一拨儿走了,一拨儿又来,从清晨到深夜川流不息。尽管那天早晨我来得很早,厨房里已是热闹非凡了,因为那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头天晚上考德雷尔先生带着他的儿子到达这里,今天要留下儿子带着我离开这里。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要到考德雷尔先生在泊特克沃省的庄园里待到夏季结束,待到收黑麦的时候,去学习从比利时进口的新型干燥机的操作;而考德雷尔家族中最年轻的成员蓬科,这段时间应该留在我们这里学习花楸果树的嫁接技术。
那天早晨家中的各种气味与声响都拥向我的身旁,仿佛要与我告别。至今我所熟悉的这一切,我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失去它们(我觉得会失去它们),可能找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样了,我也变样了。因此,我同它们告别就像永别,与这厨房、这个家、与乌古尔德姨妈做的面疙瘩永别;因此,本书开始时给你的那种具体感也包含了这种若有所失的感觉,这种离别时的惆怅。像你这样仔细的读者从第一页开始一定注意到这点了:虽然你欣赏这本小说的准确性,但你觉得抓不住要领,说实在的.就像一切都从你手指缝里漏掉了似的。也许这是翻译的过错吧,你自我安慰说。其实翻译很准确,但是翻译不管多么准确也不能表达那些词在原文中能够具备的具体性。简单地说吧,这里的每一句话都应具体地向你表达我与库吉瓦家的关系以及我将失去它时的痛惜,同时也应该向你表达我想离开这里的心愿,希望奔向陌生的地方,希望翻开新的一页,希望远离邵俄布林齐亚的酸味,希望在阿格德岸边的晚会上,在泊特克沃省会星期天的集会上,在苹果酒宫的节日盛典上,结识新的朋友,开始新的一章。也许你尚未意识到这一点,如果你认真思考一下,事实就是如此。
蓬科的小行李箱里露出一个长脸的留着黑色短发的姑娘相片,立即又被他藏到防雨布工作服下面去了。这个亭子间一直是我的房间,从今以后将要成为他的房间了。他打开行李箱把衣服取出来放人我刚刚腾出来的屉柜里。我的行李箱已经收拾停当,现在我坐在这只箱子上默默地望着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敲打着那只有点歪斜的箱子把手。我们之间除咕哝了一句问好的话外,什么话还未讲过。我注视着他的各种动作,尽力领悟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这个外来人正在取代我,变成我,我的欧椋鸟笼子正在变成他的,我那穿衣镜,挂在墙上的奥地利枪骑兵戴过的头盔,以及我不能随身带走的一切东西都留在这里变成他的,就是说我与各种东西、各个地方和各种人的关系正在变成他与这些东西、地点和人的关系,同样我则在变成他,在他与他周围的人和物的关系中取代他的位置。
那位姑娘呢……“那位姑娘是谁呢?”我问道,一边贸然伸手去拿镶有她的相片的雕花镜框。这位姑娘与本地姑娘不一样,这里的姑娘都是圆脸、乳白色头发、梳辫子。恰恰在这个时候我脑子里想起了布里格德,眼睛里仿佛看见蓬科与布里格德一起在圣塔德奥节日晚会上跳舞,看见布里格德给蓬科补毛手套,蓬科则把用我下的夹子捕到的松貂献给布里格德。“放下相片!”蓬科怒吼道,并用双手死死抓住我的双臂。“放下!快放下!”
“怀念你的茨维达·奥茨卡特吧,”我及时看完了相片上的这些题字。“茨维达·奥茨卡特是谁?”我问道。这时蓬科的拳头冲着我的脸打过来,我也握紧拳头迎着他而去。我们在地板上扭成一团,胳膊扭在一起了,便用膝盖击打对方,用身躯挤压对方。
蓬科的身躯很沉,胳膊与腿很有力,头发(我想抓住他的头发把他脸朝下翻过去)硬得像鬃刷。当我们滚打在一起时,我觉得这场搏斗使我们发生了变化,等我们站起身来时他将变成我,我将变成他。也许这只是我现在才这么想,也许是读者你正在这么猜想而不是我在想。不,当时我与他搏斗表明我要作为我,要牢牢抓住我的过去,不要让我过去的一切落到他的手里。即使把过去的一切都摧毁,也不能让这一切落到他的手里。我是说要摧毁布里格德,不能让她落到蓬科手里。过去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爱上布里格德,现在也不这么想,不过我们曾经有过那么一次,独一无二仅仅有过那么一次,我们搂抱在一起你啃我一口我啃你一口,在灶后面的泥炭堆上翻滚,就像现在和蓬科扭打在一起差不多。现在我觉得,从那时起我与蓬科便开始争夺了,既争夺市里格德,也争夺茨维达;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撕毁我过去生活中的某些东西,不把它留给我的竞争对手,亦即不留给新我.头发硬似猪鬃的新我;也许从那时起我便开始从我所不了解的“我”的过去中夺去能够与我、与我的过去或未来联系起来的我尚不了解的东西。
你正在阅读的这一页应该描述这场激烈的搏斗,描述那沉重而疼痛的攻击和残酷而凶狠的还击,描述用自己的身躯挤压对方的身躯,并把对手作为一面镜子,根据这面镜子反映出来的视觉形象来调节攻击时的力量和接受打击时的感受。但是你通过阅读得到的感受与实际生活中的感觉相比仍然很贫乏,不能代替现实。这里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我用胸部压着蓬科的胸部或者我强忍着胳膊被扭到背后的痛苦时,我产生的感觉并非我想说明的那种感觉,即对布里格德的爱的占有,对一个姑娘那丰满而健壮的乳房的占有(这与蓬科坚硬的肋骨大不一样),还有对茨维达的爱的占有,对她那在我想像之中一定柔软至极的胸脯的占有。那种感觉一方面是对仿佛已经失去的布里格德的惋惜,一方面是对仅仅存在于玻璃片下尚无具体形体的照片上的茨维达的渴望。为了这些触摸不到的女性形象,我们两条枪在这里搏斗,我打击他,同时也在打击我,打击那个正在这个家里取代我的位置的“我”,打击我自己和我不愿遗留给他的我的过去。但是,当他压在我身上我感觉到的只有同性相斥——他与我的对立,仿佛他已经取代了我,占领了我的一切位置,仿佛我已经被他从地球表面上抹去了。
当我用力把他推开,撑着地板站起身来时,我觉得周围一切都变样了,我的房间、我的行李箱以及窗户外的风景都变样了。我担心再也不可能与这里的人和物建立关系了。我想去找布里格德,却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干什么,不知道要她跟我说什么、干什么。我的脚步走向布里格德,心里却想着茨维达,因为我现在追求的是一种双重形象,是布里格德…茨维达,因为我自己现在也是双重形象:当我与蓬科分开时,尽管我想用唾沫擦洗干净绒背心上的血迹(不是我流的血就是他流的血,不是我牙齿流的血就是他鼻子流的血),那也是徒劳无益的,我已经具备了双重身分。
我带着双重身分站在客厅门外听他们谈话,考德雷尔先生站在客厅里,双手向前面摊开并说道:“就这样我看见他们躺在面前,考尼二十二岁,彼托二十四岁,胸膛都被猎枪的弹子打烂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爷爷说,“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我们来这里时刚刚做完第八天的殡葬仪式。”
“我们还以为你们和奥茨卡特家的事早已解决了呢,以为你们过去那些令人不快的怨恨已经了结了呢。”
考德雷尔的目光茫然地望着前方,那杜仲胶一般黄色的面孔上毫无表情。“奥茨卡特与考德雷尔两家,只有在两次葬礼之间才存在和平。我们在死者的坟墓上安放一块墓碑,上面刻着:‘这是奥茨卡特家给我们造成的。’”
“你们自己呢,嗯?”布隆科毫不隐讳地说。
“奥茨卡特他们也在坟墓上刻着:‘这是考德雷尔家给我们造成的。’”他用手指捋捋胡须,然后说道,“蓬科待在这里总算安全了。”
这时我母亲双手在胸前一抱说道:“圣母啊,我们的格里茨维会有危险吗?他们会不会把怒火发泄到他身上呢?”
考德雷尔先生摇摇头,望也不望她一眼说道:“他又不是考德雷尔家的人!只有我们才有危险!”
大门打开了。院子里寒气逼人,热呼呼的马尿上升起一团水汽。小伙计把冻得发紫的面孔探进来说道:“车备好了!”
“格里茨维!你在哪儿啊?快点!”爷爷喊道。
我迈出一步走进大厅,面向考德雷尔先生站着的地方。他正扣着长毛绒大衣的扣子,准备出发。
第三章
使用裁纸刀给你带来的快感有触觉的、听觉的、视觉的,特别是精神上的。你的阅读是以使用裁纸刀裁纸的动作开始的,它使你通过这本书的具体的韧性接近它那无形的实质。你把裁纸刀插入书页之间,刀刃迅速由下而上连续切割纸纤维,我开一条缝,我开书页(书页刺啦一声,欢快而友好地欢迎你这第一位读者,预祝风与你的目光将无数次地翻动它们)。上下折缝比较难裁,几张叠在一起时尤其难裁,还需要把书翻转一下(横缝开裂时发出的声音低沉而忧郁)。书口被裁得毛毛刺刺的露着纸纤维,散落下来的细小而弯曲的纸屑甚是好看,宛如海滨的浪花。你用刀刃在纸张中开路犹如用思想在文字中开路,因为阅读就像在密林中前进。
你正在阅读的这本小说希望向你介绍一种既密集又细致、又有形体的文字世界。你聚精会神地阅读着,机械地挥动着裁纸刀逐页裁开书页。你虽然还未读完第一章,但你裁开的书页却大大超过了第一章。”当你看到关键的一句话的中间,注意力暂时停顿,翻到另一面时,喏,你眼前出现的却是两张白页。
你望着白页仿佛望着惨不忍睹的创伤,惊愕不置,心里却希望这不过是由于强光照花了你的老眼,过一会那些曲里拐弯的黑油墨字迹还会渐渐浮现出来。可是不,这相邻的两页确确实实洁白无瑕。你再翻一面,那两页印得好好的。你继续翻书,两页白的夹着两页有字迹的。白的,印有字迹的;白的,印有字迹的;直到最后一页全书都是如此。就是说,印张只有一面印有字迹,然后就折叠、装订,仿佛两面都印上字迹似的。
喏,这部充满了各种感觉的小说突然被这些不知深浅的漩涡隔断了,犹如你希望生活充实结果却发现了生活中的空虚。你想跳过这些遗漏,抓住后面的断断续续的故事情节继续读下去,可你觉得与前面接不上:故事的人物变了,时间、地点也变了;你看不明白这里讲的是什么事,不知道“黑拉”、“卡西米尔”这些人名指的是谁。你怀疑这是否是另一本书,是否这才是真正的波兰小说《马尔堡市郊外》,而你刚才读的那个故事的开头,鬼知道它是哪本书的开头呢。
你早就觉得那些人名,“布里格德”,“格里茨维”,不太像波兰人的名字。你有一本非常详尽的地图册,查查它的地名索引:泊特克沃可能是个重要的城市,阿格德可能是条河流,或者是个湖泊。你在紧北边的平原上找到了这些地方,历史上各次战争与和约曾把它们归属于不同的国家。是否也归属过波兰呢?你查百科全书,查历史地图;不,它们与波兰没有关系。这个地区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年代里曾经是个独立的国家,叫辛梅里亚,首都是奥尔科,民族语言辛梅里亚语 '①' ,属波迪尼亚…乌格拉语系 '②' 。百科全书中“辛梅里亚”这个条目的结束语并不令人欣慰:“在强大邻国后来的领土分割中,这个年轻的国家很快就被从地图上抹去了;当地的土著民族被驱逐;辛梅里亚语言与文化也未得到发展。”
你急于要找到女读者,要问问她,看她那本书是否与你这册一样,要把你的想法和你收集到的情况告诉她……你在你的日记本里查找她的电话号码:你们认识时,你曾把她的电话号码记在她的姓名旁。“喂,是柳德米拉吗?您发现这本小说是另外一本,至少我这本……”
电话线那边传来的声音很生硬,而且还带着讥讽。“不,我不是柳德米拉。我是她姐姐罗塔里娅(是呀,她对你说过:‘如果不是我接,就是我姐姐接’)。柳德米拉不在。什么?你说什么?”
“没什么,是跟她说小说的事……没关系,我以后再打电话……”
“小说?柳德米拉眼前老是捧本小说。小说作者是谁?”
“嗯,也许她也在看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