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作者:赫尔曼·麦尔维尔-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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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拿被扔进海里,只是在水面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涡流,马上就踪迹皆无了。”
“水手们不知道,约拿已经掉进了一张大张的嘴里,那张嘴已经在那等了很久了!”
“那是一条巨鲸!巨鲸的牙齿像白色的栅栏,一下就把约拿关了进去。”
“约拿知道,这种十分可怕的惩罚是公正的。他没有痛哭流涕地直接向上帝祷告,他只是在心中默默地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了上帝。”
“船友们,这才是真心实意的忏悔,而不是急功近利地要求救命。你如果问约拿这样做上帝以为如何?那么只要看一看最后的结果就清楚了。”
“他不仅被从巨鲸的肚子里救了出来,还从海里被救了出来。我在这里讲约拿的故事,并不是让你们重蹈他犯罪的覆辙,而是要你们学他忏悔的榜样。”
“不能犯罪!犯了罪以后也必须像约拿那样忏悔!”
牧师在讲这些的时候,外面的凄风苦雨一直没有停歇。这为故事提供了一个良好的伴音效果。
他生动的叙述使人们感到自己时而慌张地在码头上徘徊、时而又在狂风巨浪中摇摆,他起伏的胸膛和挥动的手臂、上挑的眉梢和闪电般的目光,极大地震慑住了台下的听众。
牧师的话戛然而止,他闭目凝神,好像在和上帝交谈。
他动了动,慢慢地睁开眼睛,翻动了一下《圣经》,低下头,谦和稳当地说:
“船友们,上帝以一只手放在你们身上;可他放在我身上的却是两只手。我刚才讲的约拿的故事是对你们的训诫,也是对我自己双倍的训诫。”
“啊,如果我是你们听众之中的一员,而你们之一中的哪一位此刻正站在这高高的讲坛上宣传人生要义,那是多么愉快的事啊!”
“约拿是个涂了圣油的无知,受了主的委托,去给邪恶的尼尼微人传播真理。可是,他怕那些邪恶的人,想逃脱自己的责任,慌张地上了船,想去塔施!上帝让巨鲸在海里等着他,把他吞进了万丈深渊。
“就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约拿发自内心的忏悔,上帝还是听到了。上帝就向巨鲸下了命令,巨鲸一下子从阴冷的深海中冲了出来,奔向温暖的阳光,奔向充满生机的大地。”
“‘把约拿吐到陆地上。’”
“遍体鳞伤的约拿被扔到了陆地上,他两耳嗡嗡乱响,但心中已下定了执行上帝的命令的决心。”
“什么命令呢?那就是义无反顾地向一切人传播真理。”
“船友们,愿那个接受了逃避的教训的舵工受难!愿那个抵御不住诱惑而违反了圣命的人受难!愿那个只知讨好别人而不敢稍有得罪的人受难!愿那个把名声看得比德行还重的人受难!愿那个心叵测的救人者受难!”
他的头垂了下去,略事静默,又缓缓地抬起头来,眼中有一丝愉悦的光泽,突然,他高声叫道:
“但是,船友们啊!在不幸的背后确实是有一种愉悦的。而且,那种愉悦无疑比不幸更强烈!”
“愿那些坚韧不拔的船长们愉悦——发自内心的愉悦!愿那些自己的船已经开始沉没于这个阴险的世界,而自己还在努力用胳膊支撑一切的人愉悦!愿那位从参议员之类人的袍子里拉出了罪恶,并矢志不渝地要铲除罪恶的人愉悦!愿那个不知道有多少人间的律条,而只知道耶和华的人愉悦!”
“一个人在弥留之际,这样说:‘我的父啊!我这就要死了。我首先认识的是你的威力,不论是下地狱还是上天堂,我都要死了。我竭力想属于你,努力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想属于这个世界、想属于我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我祝你永生,一个人想比他的上帝长命,那是不可思议的。’”
“这个人就该享有永恒的愉悦!愉悦永远属于他!”
他缓缓地挥动着手臂,不再说话了。
双手掩面,长跪不起。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无声地跪在那里。
10.心灵的蜜月
从教堂回到旅店,看见魁魁格正坐在屋子里。
他坐在炉火前,双脚搭在凳子上,两手捧着那个小偶像,用一把小刀轻轻地刮着偶像的鼻子,嘴里哼着他异教徒的歌。
见我进来,他立刻将偶像藏了起来。拿了一本厚厚的书,放在膝盖上,一页一页翻起来。
每翻那么一会儿——我想大约是五十页——他就会停一停,打个唿哨,故作吃惊地叫那么一声,然后又去翻书页,数到五十就又会停下来。
他似乎不会数五十以上的数,五十这么大的数目已足以让他惊叹了。
我颇感兴趣地注视着这个满脸伤疤的野人,没错,他的灵魂是质朴的。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刚毅、勇敢和挚诚。
他鲁直的外貌后面是一种无法抵御的高贵,这种高贵来自于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力量,他从不阿谀别人,也不勒索别人。
似乎是因为刚剃了头,他的额头显得更广阔明亮了,也更显出了一种勇往直前的冲劲儿。
不怕您见笑,我从魁魁格脸上看到了乔治·华盛顿的影子,他们的额头都有一个向后的坡角,他们的神气中有一种相似的高贵。魁魁格是一位野化了的华盛顿。
他似乎一点也没注意到我,依然全神贯注地翻着书页。噢,想想昨夜的同榻而眠,想想今天早晨他亲昵地搭在我身上的胳膊,和现在这副冷淡的神情相比,真是有意思。
说来也怪,野人们静默的神情与苏格拉底的表情真有点相似呢!
魁魁格似乎对与别人交往没有兴趣,他和别人尽量不打交道,实在不打不行了,也控制在极为有限的范围内。
这个远渡重洋地跑到这儿来的野人,独来独往而又恬然无争地生活在这群熙熙攘攘的捕鲸者之中,他的生活态度还真有点哲学味道呢,尽管他大概从来也没听说过哲学这个词儿。
其实,哲学这种东西从来就不是能拿来自我标榜的。我一听见某某人自称为哲学家时,就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恶心感觉。
炉火悠然地烧着,窗外的暴风雨奏着单调而又十分有规律的声音,我们俩寂静地坐着,一种奇异的感觉融化了我的心。
狂乱的心绪和跃跃欲试的手脚突然都停止了颤抖,我被这个野人超度了。他不是文明人,也就没有文明人的狡诈和虚伪,他质朴无华的神色中有一种洞穿世事的光辉,不知不觉中我的心已被他征服了。
噢,我要和一个异教徒做朋友了!
我把凳子向他拉了拉,比划着和他套近乎。他开始依然不太理睬,我又讲了昨晚的事,他才问。
“今晚还同睡?”
“是的。”
他笑了。
这样,我便凑了过去,和他一起翻动著书页。
我努力跟他讲着这本书的内容、用途和意义,而且结合这里各种各样的事情进行解释。
他逐渐有了兴趣。
我向他要烟,他立刻递上了烟斗斧和烟袋。我抽一口,他拿过去抽一口,烟斗就这样被不紧不慢地递来递去。
这样,我们心中的所有芥蒂都烟消云散了,我们成了老朋友。
他搂住我的腰,额头贴住我的额头,说我们成亲了,意思就是说我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随时可以为我而死。
这在文明社会中似乎完全是不可思议的,但对这个质朴的野人来说,却完全出之于内心中的自然。
晚饭后,我们又亲密地谈了一阵子,便抽着烟一同走回了房问。
他把那个香料做的人头送给了我,又从烟袋里掏出了三十多个银币,把它们堆到桌子上,笨拙地分成了两堆儿,把其中一堆儿推给了我。
我刚要推辞,他已经硬把银币塞进了我的口袋儿。
他掏出他的那个木偶,要做晚祷了。看样子,他要我跟他一起做,我心里很是犹豫。
我可是个最正经的基督徒啊,怎么能和一个野人去拜他的木偶呢?可是拜了又会怎么样呢?那位胸怀宽广、气量宏大的神会对这个丑陋的小木偶心生嫉妒吗?
以实玛利啊,你要想一想了!所谓崇拜就是执行上帝的旨意,上帝的旨意是什么?
“我役于人,人役于我!”
魁魁格是我的同胞兄弟了,让他役于我?也就是让他跟我一起去做那长老教派的崇拜仪式?似乎不大可能。
那就只有我役于他了,就是和他一起去拜那个木偶了。可那样的话,我不就成了和魁魁格一样的木偶崇拜者了吗?
魁魁格已经挪开了壁炉上的隔火板,把木偶放正了位置。
我点了点儿刨花,把硬面包烤了烤。我们一起把面包呈给它,磕了三个头,又吻了吻它的头,这才心静气和地宽衣上床。
我觉得朋友必须在床上才能说出推心置腹的心里话来,夫妻据说就是如此,听说还有些老夫老妻,就是在床上聊到天亮的。
我跟魁魁格躺在床上,情投意合地聊着,开始了我们心灵的蜜月。
11.床上
我们就这么亲密无间地聊着,打上那么一小会儿瞌睡,就又聊上半天。魁魁格一会儿把他纹满了花纹儿的腿放到我的脚上,-会儿又缩了回去。
后来越谈越来劲儿,睡意全无,天还不亮就想起床了。
不知不觉中,我们都坐了起来。以膝抵头,靠在床头,肩并肩地坐着。
在这冰冷的环境中,这样传递着彼此的温暖,周身都十分舒畅。
唉,那种炉火旺旺的房间里可没有这种享受,因为没有寒意也就没有了真正温暖的感觉。
坐了一会儿,我想我该睁开眼了。我一向有上了床以后就闭着眼睛的习惯,因为那样可以集中精力享受床的舒适。
大概黑暗是我们人类的本质的存在方式吧,所以你不闭上眼睛便永远有一种虚假的感觉。
我对魁魁格点灯的建议表示认同,他大概又是想抽上几口烟了。
昨天我对他在床上吸烟还厌恶得不行,今天一朝相爱,我那种似乎有点偏执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了。
我甚至感到,魁魁格坐在我身边抽烟,是让我感到无比幸福的事,因为这样屋子里就会洋溢浓郁的家庭气氛。
和一个知心好友并肩而坐,同吸一袋烟、共盖一条毯,这实在太有趣了。烟斗斧被我们传来递去,烟雾慢慢地笼住了我们的头顶。
这缭绕的烟雾大约很引人想起往事,他讲起了他的家乡。
我极有兴趣地听着。他注意到了这一点,讲得津津有味。
尽管他的语法混乱,用词不准,但我还是从他滔滔不绝的讲述中听出了他以前经过的事的轮廓。
12.魁魁格的故事
魁魁格的家乡在遥远的西南方的一个叫科科伏柯的岛子上。所有的地图上对这个岛屿都没有任何标示——真正的好地方是从来不上地图的!
很早很早以前,魁魁格身披草衫放牧山羊于故乡的林莽之中时,心中就有一个宏大的抱负:要走出去,见识见识捕鲸者是些什么样的人;还要到文明人的国度中看一看!
魁魁格的父亲是酋长,叔叔是祭司的头儿,而他的母亲则是英勇的战士的女儿,他的血管里流淌着部落之中最为高贵的血液。
一次,一艘从萨格港开来的船,停泊在他父亲统治下的一个港口。魁魁格很想乘上这条船去文明人的国家里去看一看,可是船上的水手名额已经满了,他那当国王的父亲也帮不了他的忙。
可已经下定了决心的魁魁格自有他的办法。他划了一只独木舟,躲到一个一边是珊瑚礁一边是长着大片的红树林的海滩的海峡里,他知道,这是那条大船的必经之地。
等大船一来,他的独木舟便箭一般地冲了出去,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船舷,后腿一用力,将独木舟蹬翻,直扑甲板,死死地抓住了锚钉。
他心中已下了誓,除非他们把他砍碎扔回海里,否则绝不下船。
船长吓唬着他,把刀架在了他的胳膊上,可是魁魁格,这位王子,一点也不怕。
船长被他的勇敢和对文明的向往感动了,答应了他留下来的请求,不过在船上他不再是王子,而成了一名捕鲸者。
就像俄国的皇帝彼得甘心情愿到外国的造船厂当工人一样,魁魁格对于让他当捕鲸者也毫无怨言。
他希望能在其中学到一些新东西,将来带回他自己的国度中,能给同胞们一些启示,使他们过得更幸福。
然而,很快他就看出了这些人的卑劣,比他父亲统治下的异教徒还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