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作者:程瞻庐-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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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暗想:“这头抬得的么?低着头是华安,抬着头便不是华安了。”忙禀报道:“童
仆见主母理当低首,怎敢抬头?”二娘娘道:“恕你无罪便是了。”唐寅没奈何,便把头儿
抬高了寸许。二娘娘道:“听你口音像是苏州人。”唐寅道:“小的虽住苏州,却在城外乡
间。”二娘娘道:“谁管你住在城内住在乡间,你爱住在那里便住在那里。”唐寅听得这口
气不对,默然片晌,二娘娘道:“你毕竟姓甚名谁?……”这“毕竟”两个字,语中有刺,
唐寅假作痴呆,说:“小的姓康名宣,康是康强之康,宣是宣言之宣。”二娘娘道:“华安,
人家的通病便是藏头露尾,你的病根是露头藏尾……”
这几句话唐寅又不敢置辩,佩服表妹真不愧才女。这“露头藏尾”的四字批评下得何等
确切!“康宣”二字确是露着“唐寅的头,藏着“唐寅”的尾,只得央恳道:“小的病根总
求二娘娘海量包涵。”二娘娘见这情形很是可怜,又问道,“华安你年纪轻轻,什么事业不
好干?为什么来做奴才?”
唐寅道;“不瞒二娘娘说,小的连遭颠沛,父母双亡,没奈何才到相府中来投靠,幸蒙
太师爷收录,得庆再生。君子有成人之美,小的没齿不亡。”二娘娘暗想:“他越说越可怜
了,这“成人之美”四个字,明明要我替他蒙蔽过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表兄表兄,到
了今日,也用得着我表妹么?去年我奉了公公之命,遣人央求表兄绘一幅人物立轴。
先送润笔,并不想占什么便宜,这时的表兄,全没有亲戚情分,坚执不绘,退还润资,
累我在公公跟前大失面子,你为什么不肯成人之美呢?”想到这里,便不肯就此发遣唐寅下
楼。尽着他直僵僵的跪着,又向他盘问道;“华安,你便是连遭颠沛,也该向亲戚。人家恳
求帮助,难道偌大的苏州没有你的亲戚么?”唐寅恨着表妹太作恶了,便没好气的答道:
“苏州地方并无亲戚。”二娘娘道:“亲戚到那里去了?”唐寅道:“都死完了。”二娘娘
暗暗好笑道:“他竟当着面咒我呢!”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一步楼梯唤一声“侧柏隆
冬详”。素月道:“二公子上楼来了。”正是:
骏马每驮痴汉走, 巧妻常伴拙夫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 九 回
冯玉英苦口进良言
周文宾乔妆赚名画
走路时随带着“侧柏隆冬详”的口头锣鼓,不问而知,便是二刁嘴出场了。二娘娘听得
夫君到来,也只得离座相迎,可怜的唐寅依旧在楼板下做矮人。二娘娘隔着窗问道:“相公,
凉秋天气,正好勤读。无端上楼,有何贵干?”二刁生平有三怕:一怕爹,二怕师,三怕妻。
三怕之中怕的程度尤其是怕妻怕的厉害。爹虽可怕,难得见面;师虽可怕,出了书房便不怕;
惟有妻是一件着肉布衫,管得他服服贴贴。他听得二娘娘诘问他因何上楼,便不敢跨入里面,
搭讪着说道:“希(书)房里冷凄凄,无心向(想)望望你。”二娘娘道:“大伯呢?”二
刁道:“老冲的丈人来了,老冲上东楼陪丈人去。希房里冷凄凄,捉得出鬼来。”二娘娘道:
“大伯陪丈人,相公不陪什么丈人,快快下楼去读书。岂不闻古人云‘一寸光阴一寸金’?”
二刁正待返身下楼,眼光一瞥瞧见里面跪着一个书僮,忙道:“娘鸡(子)堂楼上那里来的
东洋人?”二娘娘道:“有什么东洋人?二刁指着唐寅道:“这个矮人其(是)谁?”二娘
娘道:“这是新来的书僮,才上堂楼叩见。我还没有开发你便来了,累他长跪,你快下去
罢。”二刁道:“新鲜话巴戏,我怕我的家婆,用不着希僮替我跪踏板做矮人。”二娘娘道:
“胡说,快快下楼!”又是一片声的“侧柏隆冬详”,直向楼下去了。二娘娘回到里面坐定
道:“华安,你来投靠的意思我都明白,无非为着‘叶下洞庭,荷开水殿’,是不是呢?”
唐寅跪着不做声。虽不做声,却很佩服表妹的灵心慧口,“叶下洞庭,荷开水殿”这八个字
是很工细的对句,其实却是秋香二字的歇后话。这二句都是古人名句,骆宾王诗云:“叶下
洞庭秋”,徐陵诗云:“荷开水殿香”。表妹说这隐语,明明防着丫环泄漏消息,看来表妹
心思周密,决不会打破我们的姻缘,不如求他从中周旋的好。便说:“回二娘娘的话,小的
投靠端的出于无奈。二娘娘既然如见肺肝,但求始终成全则个。”二娘娘道:“华安,你须
知晓,堂堂相府礼法森严,桂子天香可望而不可即。你若知难而退,还不失为识时豪杰。要
是不知进退,闹出笑话我们苏州人的面皮不是被你削尽了么?金玉良言你须记取。”唐寅饱
受了一顿训斥,只得谢了二娘娘下楼而去。素月送下楼来,笑问唐寅道:“华安兄弟,我们
娘娘教训你的什么话?”唐寅笑道:“姐姐又来了。二娘娘教训小弟,姐姐也在旁边,倒来
问我。”素月道:“有几句容易明白,还有几句咬文嚼字的话听在耳朵里,‘山东人吃麦冬,
一懂也不懂’。”唐寅道:“二娘娘吩咐我好好承值书房,休得贪懒惹人笑话。”素月听了,
并不疑惑。唐寅别了素月,仍由华平引导出那中门。管家婆已候了多时,笑说道:“干儿子,
辛苦了。”唐寅笑道:“靠着干娘的福,太夫人、少夫人见了我都是奖励了一番。”管家婆
道:“阿弥陀佛!干儿子有暇常来谈谈。”唐寅答应而去,这时候,外面传唤华平去值席,
只为华老款待亲家杜翰林,在天香堂上饮酒,在座的儿女亲家以外,华文、华武都在那里陪
席。华平手指着回廊道:“华安兄弟,你依着这条回廊经过三个转折,这便是书房了。我不
陪你,我要去值席了。”唐寅依着华平的指导,曲曲折折的走去。相府的书房所在,毕竟与
众不同:向外一方院落,苍松古柏间堆叠着玲珑假山,清水一池,小桥九曲,一阵风来,带
着金粟气息。原来小池的对岸种着几株岩桂。点缀秋香,益发令人起着艳想。他把院落中浏
览了一遍,从一个月洞门走出才是书房,划分前后两大间,都是雕栏缭绕,珠帘掩映,外面
的一间除却书卷桌椅以外,静悄悄不见一人。书舍扁额“金粟山房”,署款“王鏊”二字。
唐寅笑道:“这又是我的老友王守溪笔墨。”其余屏条书画,沈石田、祝枝山、文徵明等作
品应有尽有,单单少了唐画。唐寅自思:怪不得老头儿要我的画件,原来物以希而见贵。这
里补壁的东西竟觅不到一幅六如画品,唉!华老华老,你不须着忙,只消把秋香嫁给我,那
时候凭你点景,我总从命。要屏条便是屏条,要中堂便是中堂。他又看看两位公子的案头可
有什么作品。听说华老二子此窍不通,乘他们不在,看看他们的文字工夫。却见书案上书籍
乱叠,课本上文字荒唐。最奇怪的,他们书包底下各发现着歪诗一首。一首题目咏“香叔”,
是五言四句:
香也香之叔,香乎叔亦香。而香其扑鼻,香叔上爷床。
唐寅暗暗好笑道:“香叔香叔,太约是个娈僮罢。末句‘香叔上爷床’,难道华老这般
年纪还恋着娈僮么?”又看一首,题目是咏“香”,看他的诗句。却是一首七绝:
去年今日此斋中,香与区区相映红,
阿大不曾何处去,香啊今日返亭东。
唐寅笑道:“这首诗益发荒唐了,这个‘香’字大概是说婢女,难道踱头也知道欣赏秋
香么?非也非也,他们所欣赏的一定是春、夏、冬三香。要是踱头也知道秋香最美,便不成
其为踱头了。”他又走到先生的书案旁边翻阅书本,都是些八股文章。就中有一册钞本,上
题“揣摩纯熟”四个字,唐寅要看这位先生揣摩的何种文章。揭开看时,第一页的题目叫做: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三节。宏治十一年应天府乡试题。
再看作者姓名:
第一名解元唐寅,苏州府学附学生,习诗。
唐寅道:“奇怪奇怪,这位先生也知欣赏我的抡元文章么?但见他抄写得字字工整,一
笔不苟,还加着许多浓圈密点。后面有几行评语道:
至理名言络绎奔赴腕底,非绝顶聪明人那得有此境界?观止矣!作者抡元时年仅弱冠,
愧余七踏槐黄,未得一第。读此文,不禁感慨系之。假令得见此人,余虽为之执鞭,所欣慕
焉。娄东王本立谨识。
唐寅点头道:“原来这里延聘的是一位太仓先生。但是‘王本立’三个字似乎不甚著名,
看他‘七踏槐黄,未得一第’两句,分明是个久困秋试的不第秀才。他对于这篇文章可谓五
体投地,甚至愿为执鞭都说了。唉,那里知道我竟在他的手下做书僮?他不曾真个替我执鞭
我却要准备着供他使唤。他那里来这福分?这都是秋香玉成他的……”
不提唐寅独在书房中喃喃自语,且说华老陪着亲家杜翰林在天香堂上开怀畅饮。两个儿
子叨陪末座,觉得百般的不自在。他们都是天吃星转世,假令华老不在座,早已吃得杯盘狼
藉,不成了模样。华老预先吩咐不许他们多开口,也不许他们多吃东西。遇着他们插嘴讲话
时,华老把眼睛一努,他们便不敢说了。遇着他们举起筷儿没好样的抢吃东西,华老把脸儿
一沉,他们的筷儿便即吓回去了。亏得杜翰林常把所上的佳肴夹给他们受用,华老又吩咐他
们谢赏。所以席上的说话,除却主宾畅谈以外,只听得大踱说:“谢……岳……”二刁说:
“低谢低谢姻伯。”他们谢一声便是有一味佳肴到嘴。华平、华庆两僮儿分站左右,专司上
菜筛酒,华老道:“亲翁,恰才所谈的唐、祝趣事很可解颐;枝山有‘洞里赤练蛇’的诨名,
料想附近居民都要侧目而视,避他的毒焰了。”杜翰林道:“这倒不然,附近一带的乡评并
不把祝希哲说得其毒无比,只为他这‘赤练蛇’有三毒,也有三不毒。对于贪官污吏他便毒
了;对于循良有司他却不毒。对于土豪劣绅他便毒了;对于正直绅士他却不毒。对于刁奴悍
仆他便毒了;对于鳏寡孤独他却不毒。就是方才所说的杜升上当的事,枝山固然恶作剧,杜
升也太放肆了,如何沿路访问起‘祝阿胡子’来?咎由自取,这一方青石他驮得不冤枉。他
现在也知道枝山的厉害了,休说不敢沿路议论‘祝阿胡子。’便是在屋子里谈到枝山,他总
说一声‘祝大爷。’从前的无礼行为改好了许多,这便是枝山把他惩戒的功效。”华老道:
“枝山的书件狂草居多,楷书便名贵了。”杜翰林道:“收藏唐、祝两家的书画的,惟有李
典史家中最多,而且多是精品。”华老道:“李典史是谁?”杜翰林道:“李典史名唤一桂,
在苏州做典史,虽是微末小吏,却喜和唐、祝二人往来。知道唐寅好色,便陪着他到花街柳
巷中往来;知道枝山好赌,天天邀着枝山去赌博。枝山输了,他不向枝山要钱,任他拖欠。
他若输了,按照筹码一一付清,并不短少分文。他用了这两种手段,所以唐、祝两家的精品。
他收藏得最多。”华老道:“亲翁看见李典史有什么精品?”杜翰林道:“李典史收藏的画
件足有一大箱。今年夏间,他奉着太守差委到吴淞江去监督挑浚工程,他带着家眷去赴差。
临走时却把一大箱书画等件寄藏兄弟家中,他又交付兄弟钥匙一枚,假使到了六月里他还不
曾工竣回省,便托兄弟开了箱子,把所有一百二十件书画代为晒晾三天。兄弟受了他的重托,
便把画箱抬入二小女房中,教他代为照料,今年伏月中,李典史还没有工竣返省,兄弟曾把
各件晒晾一次。顺便逐一展玩,真个琳瑯满目,美不胜收。”大踱忽的插嘴道:“岳什……
令令郎满目?难难道里面藏的都是你的儿子?”华老怒目看大踱,喝道:“吩咐你不许胡言
乱语,你岳父说的‘琳瑯’是美玉的别名,你误会到‘令郎’二字,不通之至!”又问杜翰
林道:“亲翁的眼福不浅,请道其详。”杜翰林道:“其中有倪云林的《春林远岫》图,倪
云林的《隔江山色》小帧,这都是古画中的神品。至于枝山的楷书,他却搜罗着不少,有小
楷《黄庭经》,计共千三百余言。妙能于楷书之中,别具一种豪放奔逸之气,宛如杨贵妃著
了霓裳羽衣,在翡翠盘中跳舞。”二刁听了又忍俊不禁,唤一声:“姻伯,杨贵比(妃)生
得怎样的标机(致?)华老怒喝道:“谁要你打扯!这不是真的杨贵妃,不过把美人比他的
笔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