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大学微言-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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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叫做“九次第定”。这便是小乘佛学修证功夫的学问。
如果以中国上古传统文化,儒道尚未分家的道学来讲,这是“内视”和“精思”的实际学养的内涵,并非徒托空言、虚构玄想的空话,它是有科学性的实验,更非盲目迷信来崇拜信仰,就能达到的境界。如早于孔子而生的管仲,便提出“心术”的重要,而且说“思之,思之,鬼神通之”的形容词。迟于孔子而生的庄子,就用“神明来舍”来表达。但须知管子、庄子所说的鬼啊、神啊,并非如童话和民间通俗小说的鬼神。鬼,是指精神阴暗不明状态的代号。神,是指上下通达的名词。庄子所说的神明,也是相同的意思。如照小乘佛学的四禅八定来讲,都性于“非想非非想处定”的境界。
在大乘的佛学里,固然也肯定四禅八定的重要,但却以“止”(奢摩他)的“观”(梵言:毗钵舍那)两个中心,概括了“定学”和、“慧学”的整体功用。当然,最主要的,也是最后的,必须以“慧学”的成就,才是入佛智觉的真谛。
“觉”与“观”的四个层次
佛学大小乘中有关“止”和“定”的大要原则,已经概略知道。但在心理作用上,还有一层最重要的说明,那就是说,怎样才能达到止定的用心方法呢?
这在小乘的“禅观”的方法,又指出有“觉”和“观”的两个作用。“觉”是包括知觉和感觉。“观”是指理性“智知”的心态。当你自己反照,追索自己的思想心念时,你一定可以知道自己现在的心念思想现状。
举例来说,刚才我正在想吸烟或喝酒,可是在这个正在想吸烟或喝酒的同时,我们一定也有一个知道正在想什么的知觉,同时了然在心。再细一点来说,当你意识正在思维或在烦忧的时候,同时也有一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个作用,在心理学上,也可以叫它是监察意识。在哲学的理论上,便可叫它是理性或理智的作用。换言之,无论你在思想纷飞,或是喜怒哀乐发作的时候,自己必然知道。不然,你在心烦意乱的时候,你怎么会说我烦死了,或者说,气死我了呢?
明白了这种浅显的道理,就可知道小乘禅观所说的“觉”,便是指这种知觉和感觉的作用。“观”是指同时有了解自心,观察自心的本能。因此,要达到修止修定的成果。可另作四个程式:一为有觉有观。是初步的禅修境界。二为有觉无观。可能是半昏晦沉没的境界。三为无觉有观。可能是心思出位,浮想纷散的境界。四是无觉无观。达到心境一片清明,也就同朱熹注《大学》“明明德”的解释中,所提出的“虚灵不昧”的境界。其他理学家们,也有叫它是“昭昭灵灵”的。禅师们也有叫它是“历历孤明”的。如果一个人对心性修养,真能达到这种程度,当然是合于“大人之学”的“知止而后有定”的一种标准。但在大乘佛学来讲,即使修养到此程度,也只可以说达到半途,未尽全程。
大家试想,宋儒理学家们,根据《大学》的“自天子以到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要求做皇帝的天子,以及做人臣的的王侯将相,必须要个个具备这样的学问修养,做到“虚灵不昧”,去尽人欲,为天下表率。这岂不是要他们比和尚更和尚,能吗?他们说,尧、舜能的!人人都可为尧、舜,有何不能!真是迂拙空疏到极点。所以使南宋的江山,上下臣工,都在“平时静坐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中完结了!怪不得高明的汉文帝要说,“请卑之,毋高论”,才能使那些帝王老板们听得进去啊!因为他们的命运机会好,不幸做了帝王,当了老板,但他们的人品,毕竟还是一个平凡的人,甚至比平凡人还要平庸呢!
那么,大乘佛学对于修习止定的说法,又是怎样一个原则呢?那你就要了解玄奘法师翻译的佛学里,不用“有觉有观”的字样,却有更精细的描写,叫“有寻有伺”。寻,譬如灵猫捕鼠,目睛不瞬,四足踞地,首尾一直等在那里。我用现代语的解释:寻,犹如拿一支手电筒来找东西。伺,犹如千万支电灯光下,照到物件投入光中。所以,初步用“有寻有伺”的心态去捕捉自己此心的一番清净增地。慢慢纯熟了,便到达第二步的“无寻唯伺”的心境。也就是已经不用太费心力,自然可以到达了。最后达到“无寻无伺”的地步,才能使意识清明,心如明镜的境界。
此外,还有配合心理生理作用的喜、乐情况,和暖、顶、忍等身心同步转化的作用,一言难尽。
总之,我们已经用了最大力气,花了很多时间,借用佛学来发挥“知止而后有定”的学问修养的概念。也等于褒扬了朱子学养,他对“虚灵不昧”之功,并非托空妄语,实在有他的见地。不过,不能含混加在《大学》“明明德”的意旨上而已。
现在我们要继续研究的,便是“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这两句话中的“静”和“安”的道理了。
如果只从人们的心理意识来讲,一个人如果把心一定下来时,当然便有一种较为宁静的感受。尤其人的生活,每天活在极度的忙碌紧张当中,只要能够得到片刻的宁静,就会觉得是很大的享受。但也不一定,有些人习惯于忙碌紧张的生活,一旦宁静无事下来,反而觉得无比的寂寞,甚至自生悲哀之感。在人群社会中,这种人的比例,比爱好宁静的人,至少超过三分之二以上。那么,只有那些学者、文人、艺术家、科学家、诗人们,才是爱好宁静的啰!其实不然,这些人的思想意识和情绪变化,也非常忙碌,并无片刻的宁静。只是并不太注重外物的环境,而习惯于一种相似的“定”境之中。有时,忽然撞着一个特别的知觉或感觉,那便是一般人所说的灵感、直觉,甚至叫它是直观。其实,始终还跳不出意识的范围,并非是真正的宁静中来。
重点在“淡泊”上
好了,有人提出问题来了问他说,诸葛亮的千古名言“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这总算是真正的宁静吧答案:差不多了不过,你须要特别注意的,孔明先生这两句话的要点,首先在于“淡泊明志”的“淡泊”上,既然肯淡泊,而又甘于淡泊,甚至享受淡泊,那当然可以“宁静致远”了一个人淡泊到了如孔子所说的,“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那当然是人生修养达到一种高度的宁静意境。孔明一生的学问修养,就得力在这两句心腹之言,所以隆中决策,已明明知道汉末的局势,必定只有天下三分的可能。但他碰到了穷途无所定止的刘备,要使他在两强之间站起来。又很不幸的,碰到一个天下第一号的庸才少主,永远扶不起来的阿斗。无论在当时或后世,如果甘于三分天下,抱着阿斗在蜀中安安稳稳地过一生,你想,他的生平历史,又是一个怎么的描写呢?所以他只有自求死得其所,六出祁山,鞠躬尽瘁,正所以表明他的“淡泊明志”的本心而已。后人说孔明不听魏延出子午谷的提议是他的失策,所以陈寿对他的定评。也说他善于政治,而不善于用兵。殊不知他早已知道尽他一生的时势,只有三分之一的定局。祁山六出,目的只在防卫西蜀,并不在侥幸的进取攻击。我知,敌人也知,而且对手并非弱者。如果出子午谷,胜算并不太高。假使由魏延向这一路线出兵,万一他中途叛变,势必腹背受敌。恐怕一生英名,毁于一旦而不得死所,所以否定这个计划。这是“宁静致远”,正是诸葛亮之所以之为“亮”也。他的用心,唐代诗人杜甫也早已看出来了,所以杜诗赞诸葛亮,便有“志决身歼军务劳”之句。身歼,便是他要以身死国的决心。
“动”与“静”的现象
现在我们要书归正传,首先要在科学和哲学的观点上,研究这个世界,这个宇宙;怎样叫做“静”或“静态”而且,真正有一个“静”的作用吗五六十年前,有一位名气很大的先生讲哲学,说,中国文化,就害在静字上。而且只知道“守静”、“主敬”、“存诚”,这都是儒家哲学的过错。有人问我,中国文化真的如他所讲的吗我听了哈哈大笑,怪不得他对哲学搞不通,只浪得虚名而已。中国文化,基本上,并未在哪里真正说过宇宙是静态的,也没有确认有一个静的作用。例如大家公认为中国文化的群经之首的《易经》,开始便在《乾卦?象辞》上说,“天行健”。怎么叫做“天行健”呢?这是说,这个宇宙天体,它永远在动。“行”字,就是行走运转的道理。至于下一句“君子以自强不息”,那是教人们也要效法天地,永远要自立自强,不要偷懒止息。天地宇宙,如不运转,那么,便如《易经》所说的道理,乾坤息矣息不但天地宇宙永远是在动中,万有的生命,也永远在动中。所谓的静,只是缓慢的动,或可说是太过快速的动,所以在感觉上叫它是静。其实,并没有一个真正的静。例如老子说:“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这不是很明显可知,所谓的静,是一种生生不已,绵绵不绝,极大快速而却像缓慢的动作而已。譬如物理的真空,并非绝对的没有,它具有压力,也同时存在反压力,它能破一切,也能存在一切,只是人们还没有完全知道如何利用它而已。
地球在宇宙间永远在动,并没有一分一秒停止,但我们在大动中生存习惯了,反而觉得大地好安静。人们在车中、船上、飞机上,可以安静的休息或睡眠,并不会随时觉得车和船在行驶中,或飞机在推进中。当然,如果引用自然科学中的物理、化学,甚至电啊、光啊等等原理,有太多理由和事实说明,并没有一个真正的“静”。
但是相反的,天地宇宙之间,也没有一个真正的“动”。所谓“动”和“静”,只是正反、阴阳.一体两面的一种变化规律,在人们的意识、知识上,假名它是“动”是“静”而已。同样的道理,“空”和“有”,也同是这个原则。“生”和“灭”也不例外。
形而上之道的“静”
那么,究竟有没有一个真正的静态呢答案:有。这是说在心理意识作用上,在物质世界的现象上,都是有的。换言之,说并无一个真正的动和静的分别,是指形而上的道体功能而言。至于在有形有质的后天作用上,动和静,的确是有比量比较的不同。尤其在注重“内明”之学,作心理修养方面,更容易体会到静态,它和起心动念之间,大有差别的不同。其实,也可以说.在心性修养上,它和“止”“定”的境界,是在程度上有深浅的差别而已。讲到这里,只好用偷巧的办法来作说明,我们心理意识的思潮,连带情绪的波动.正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夹泥沙而俱下,无法制止。历来治水的办法,一是疏导,一是堵防。《大学》所说治心的方法,第一步便是“知止”。所谓“止”的方法,就如治水一样,姑且打了一道堤防,先用智知来制心一处,渐渐分散流量,加以疏导。将此心犹如奔竞的流水,引入渠道以后,归到一个平原湖泊的时候,渐渐变成止水澄波,清风徐来,微波不兴。就是达到了“知止而后有定”的境界了。
但必须要知道,这样的“定”境,只是“内明”自修治心的一种现象,还不是定慧的一种最高境界。然后由“定”到“静”,那便是指“定境”上量和用的不同。静到了与外界隔绝,犹如《书经》记载大舜:“烈风雷雨弗迷。”又如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是山崩地裂,也如不见不闻,只有一个心境的静境存在。但纵使这样,也还是静的一种过程。如由静境再进深入,就可到达没有内境外在的不同,到这里很难说清楚,只好用佛学《楞严经》上的活“净极光通达,寂照含虚空。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来表达。不过,特别要注意,它所说的“光通达”的光,并非如一般宗教迷信者所解说的,如电光,或是太阳、月亮似的光,或者在头顶上,画一个光圈的光。这里所说的光,是形容词,是智慧成就的光,并非有相的光亮。
千斤之重的“能”字
我们有了前面所讲的理解,然后,再回转来读曾子的《大学》,所谓“定而后能静”的句子,他所用每一个“能”字,都不是只为写文章做介词或语助词而用的!先由“知止”,才能够得“定”。再由“定”了,才能够得“静”。这一直连下来的“能”字,实在是一字千斤之重,不可轻易忽略过去。有些年轻同学,学了几天或几个月的静养功夫,便自吹的太大了我只好笑说:“你真能,我愧未能。”中国的俗语说得好,你真“能干”能才干。不能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