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5二刻拍案惊奇-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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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已知得王甲家里此镜聚宝,乃谦词推托道:“这件物事,天下至宝,神明所惜。檀越肯将来施作佛供,自是檀越结缘,吾僧家何敢与其事?檀越自奉着置在三宝之前,顶礼而去就是了。贫僧不去沾手。”王甲夫妻依言,亲自把宝镜安放佛顶后面停当,拜了四拜,别了法轮自回去了。
谁知这个法轮是个奸狡有余的僧人,明知道镜是至宝,王甲巨富皆因于此。见说肯舍在佛寺,已有心贪他的了。又恐怕日后番悔,原来取去,所以故意说个“不敢沾手”,他日好赖。王甲去后,就取将下来,密唤一个绝巧的铸镜匠人,照着形模,另铸起一面来。铸成与这面宝镜分毫无异,随你识货的人也分别不出的。法轮重谢了匠人,教他谨言。随将新铸之镜装在佛座,将真的换去藏好了。那法轮自得此镜之后,金银财物不求自至。悉如王甲这两年的光景,以致衣钵充实,买祠部度碟度的僮奴,多至三百余人。寺刹兴旺,富不可言。王甲回去,却便一日衰败一日起来。元来人家要穷,是不打紧的。不消得盗劫火烧,只消有出无进,七颠八倒,做事不着,算计不就,不知不觉的渐渐消耗了。况且王甲起初财物原是来得容易的,慷慨用费,不在心上,好似没底的吊桶一般,只管漏了出去。不想宝镜不在手里,更没有得来路,一用一空。只勾有两年光景,把一个大财主仍旧弄做个渔翁身分,一些也没有了。
俗语说得好“宁可无了有,不可有了无。”王甲拨天家事弄得精光。思量道:“我当初本是穷人,只为得了宝镜,以致日遇横财,如此富厚。若是好端端放在家中,自然日长夜大,那里得个穷来?无福消受,却没要紧的,舍在白水寺中了。而今这寺里好生兴旺,却教我仍受贫穷,这是那里说起的事?”夫妻两个,互相埋怨道:“当初是甚主意,怎不阻当一声?”王甲道:“而今也好处,我每又不是卖绝与他,是白白舍去供养的。今把实情告诉住持长老,原取了来家。这须是我家的旧物,他也不肯不得。若怕佛天面上不好看,等我每照旧丰富之后,多出些布施,庄严三宝起来,也不为失信行了。”妻子道:“说得极是,为甚么睁着眼看别人富贵,自己受穷?作急去取了来,不可迟。”商议已定,明日王甲径到峨眉山白水禅院中来。昔日轻施重宝,是个慷慨有量之人;今朝重想旧踪,无非穷促无聊之计。一般檀越,贫富不曰总是登临,音乐顿别。
且说王甲见了住持法轮,说起为舍镜倾家,目前无奈只得来求还原物。王甲一里虽说,还怕法轮有些甚么推故。不匡法轮见说,毫无难色,欣然道:“此原是君家之物,今日来取,理之当然。小僧前日所以毫不与事,正为后来必有重取之日,小僧何苦又在里头经手?小僧出家人,只这个色身,尚非我有,何况外物乎?但恐早晚之间,有些不测,或被小人偷盗去了,难为檀越好情,见不得檀越金面。今得物归其主,小僧睡梦也安,何敢吝惜!”遂分付香积厨中办斋,管待了王甲已毕,却令王甲自上佛座,取了宝镜下来。王甲捧在手中,反复仔细转看,认得旧物宛然,一些也无疑心。拿回家里来,与妻子看过,十分珍重收藏起了。指望一似前日,财物水一般涌来。岂知一些也不灵验,依然贫困,时常拿出镜子来看看,光彩如旧,毫不济事。叹道:“敢是我福气已过,连宝镜也不灵了?”梦里也不道是假的,有改字陈朝驸马诗为证:
镜与财俱去,镜归财不归。
无复珍奇影,空留明月辉。
王甲虽然宝藏镜子,仍旧贫穷。那白水禅院只管一日兴似一日。外人闻得的,尽疑心道:“必然原镜还在僧处,所以如此。”起先那铸镜匠人打造时节,只说寺中住持无非看样造镜,不知其中就里。今见人议论。说出王家有镜聚宝,舍在寺中被寺僧偷过,致得王家贫穷寺中丰富一段缘由,匠人才省得前日的事,未免对人告诉出来。闻知的越恨那和尚欺心了。却是王甲有了一镜,虽知是假,那从证辨?不好再向寺中争论得,只得吞声忍气,自恨命薄。妻子叫神叫佛,冤屈无伸,没计奈何。法轮自谓得计,道是没有尽藏的,安然享用了。
看官,你道若是如此做人落得欺心,到反便宜,没个公道了。怎知:量大福亦大,机深祸亦深!法轮用了心机,藏了别人的宝镜自发了家,天理不容,自然生出事端来。汉嘉来了一个提点刑狱使者,姓浑名耀,是个大贪之人。闻得白水寺僧十分富厚,已自动了顽涎。后来察听闻知有镜聚宝之说,想道:“一个僧家要他上万上千,不为难事。只是万千也有尽时,况且动人眼目。何如要了他这镜,这些财富尽跟了我走,岂不是无穷之利?亦且只是一件物事,甚为稳便。”当下差了一个心腹吏典,叫得宋喜,特来白水禅院问住持要借宝镜一看。只一句话,正中了法轮的心病,如何应承得?回吏典道:“好交提控得知,几年前有个施主,曾将古镜一面舍在佛顶上,久已讨回去了。小寺中那得有甚么宝镜?万望提控回言一声。”宋喜道:“提点相公坐名要问这宝镜,必是知道些甚么来历的,今如何回得他?”法轮道:“委实没有,叫小僧如何生得出来?”宋喜道:“就是恁地时,在下也不敢回话,须讨喧怪!”法轮晓得他作难,寺里有的是银子,将出十两来送与吏典道:“是必有烦提控回一回,些小薄意,勿嫌轻鲜!”宋喜见了银子,千欢万喜道:“既承盛情,好歹替你回一回去。”
法轮送吏典出了门,回身转来与亲信的一个行者真空商量道:“此镜乃我寺发迹之本,岂可轻易露白,放得在别人家去的?不见王家的样么?况是官府来借,他不还了没处叫得撞天屈,又是瞒着别人家的东西,明白告诉人不得的事。如今只是紧紧藏着,推个没有,随地要得急时,做些银子不着,买求罢了。”真空道:“这个自然,怎么好轻与得他?随他要了多少物事去,只要留得这宝贝在,不愁他的。”师徒两个愈加谨密不题。
且说吏典宋喜去回浑提点相公的话,提点大怒道:“僧家直惩无状!吾上司官取一物,辄敢抗拒不肯?”宋喜道:“他不是不肯,说道原不曾有。”提点道:
“胡说!吾访得真实在这里,是一个姓王的富人舍与寺中,他却将来换过,把假的还了本人,真的还在他处。怎说没有?必定你受了他贿赂,替他解说。如取不来,连你也是一顿好打!”宋喜慌了道:“待吏典再去与他说,必要取来就是。”提点道:“快去!快去!没有镜子,不要思量来见我!”宋喜唯唯而出,又到白水禅院来见住持,说:“提点相公必要镜子,连在下也被他焦燥得不耐烦。而今没有镜子,莫想去见得他!”法轮道:“前日已奉告过,委实还了施主家了。而今还那里再有?”宋喜道:“相公说得丁一卯二的,道有姓王的施主舍在寺中,以后来取,你把假的还了他,真的自藏了。不知那里访问在肚里的,怎好把此话回得他?”法轮道:“此皆左近之人见小寺有两贯浮财,气苦眼热,造出些无端说话。”宋喜道:“而今说不得了,他起了风,少不得要下些雨。既没有镜子,须得送些甚么与他,才熄得这火。”法轮道:“除了镜子,随分要多少,敝寺也还出得起。小僧不敢吝,凭提控怎么分付。”宋喜道:“若要周全这事,依在下见识,须得与他千金才打得他倒。”法轮道:“千金也好处,只是如何送去?”宋喜道:“这多在我,我自有送进的门路方法。”法轮道:“只求停妥得,不来再要便好。”即命行者真空在箱内取出千金,交与宋喜明白,又与三十两另谢了宋喜。
宋喜将的去又藏起了二百,止将八百送进提点衙内。禀道:“僧家实无此镜,备些镜价在此。”宋喜心里道:“量便是宝镜,也未必值得许多,可出罢了。”提点见了银子,虽然也动火的,却想道:“有了聚宝的东西,这七八百两只当毫毛,有甚希罕!叵耐这贼秃你总是欺心赖别人的,怎在你手里了,就不舍得拿出来?而今只是推说没有,又不好奈何得!”心生一计道:“我须是刑狱重情衙门,我只把这几百两银做了赃物,坐他一个私通贿赂、夤缘刑狱污蔑官府的罪名,拿他来敲打,不怕不敲打得出来。”当下将银八百两封贮库内,即差下两个公人,竟到白水禅院拿犯法住持僧人法轮。
法轮见了公人来到,晓得别无他事,不过宝镜一桩前件未妥。分付行者真空道:“提点衙门来拿我,我别无词讼干连,料没甚事。他无非生端,诈取宝镜,我只索去见一见。看他怎么说话,我也讲个明白。他住了手,也不见得。前日来提控送了这些去,想是嫌少。拼得再添上两倍,量也有数。你须把那话藏好些,一发露形不得了!”真空道:“师父放心!师父到衙门要取甚使用,只管来取。至于那话,我一面将来藏在人寻不到的去处,随你甚么人来,只不认帐罢了。”法轮道:“就是指了我名来要,你也决不可说是有的。”两下约定好,管待两个公人,又重谢了差使钱了,两个公人各各欢喜。法轮自恃有钱,不怕官府,挺身同了公人竟到提点衙门来。
浑提点升堂见了法轮,变起脸来拍案大怒道:“我是生死衙门,你这秃贼,怎么将着重贿,营谋甚事?见获赃银在库,中间必有隐情,快快招来!”法轮道:
“是相公差吏典要取镜子,小寺没有镜子,吏典教小僧把银子来准的。”提点道:“多是一划胡说!那有这个道理?必是买嘱私情,不打不招!”喝叫皂隶拖番,将法轮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磐,收在监中了,提点私下又教宋喜去把言词哄他,要说镜子的下落。法轮咬定牙关,只说:“没有镜子,宁可要银子,去与我徒弟说,再凑些送他,赎我去罢!”宋喜道:“他只是要镜子,不知可是增些银子完得事体的,待我先讨个消息再商量。”宋喜把和尚的口语回了提点。提点道:“与他熟商量,料不肯拿出来,就是敲打他也无益。我想他这镜子,无非只在寺中。我如今密地差人把寺围了,只说查取犯法赃物,把他家资尽数抄将出来,简验一过,那怕镜子不在里头!”就分付吏典宋喜监押着四个公差,速行此事。宋喜受过和尚好处的,便暗把此意通知法轮,法轮心里思量道:“来时曾嘱付行者,行者说把镜子藏在密处,料必搜寻不着,家资也不好尽抄没了我的。”遂对宋喜道:“镜子原是没有,任凭箱匣中搜索也不妨,只求提控照管一二,有小徒在彼,不要把家计东西乘机散失了,便是提控周全处。小僧出去,禅院另有厚报。”宋喜道:“这个当得效力。”别了法轮,一同公差到白水禅院中来,不在话下。
且说白水禅院行者真空,原是个少年风流淫浪的僧人,又且本房饶富,尽可凭他撒漫,只是一向碍着住持师父,自家像不得意。目前见师父官提下去,正中下怀,好不自由自在。俗语云:“偷得爷钱没使处。”平日结识的私情、相交的婊子,没一处不把东西来乱塞乱用,费掉了好些过了。又偷将来各处寄顿下,自做私房,不计其数。猛地思量道:“师父一时出来,须要查算,却不决撒?况且根究镜子起来,我未免不也缠在里头。目下趁师父不在,何不卷掳了这诺多家财,连镜子多带在身边了,星夜逃去他州外府,养起头发来做了俗人,快活他下半世,岂不是好?”算计已定,连夜把箱笼中细软值钱的,并叠起来,做了两担。次日,自己挑了一担,顾人挑了一担,众人面前只说到州里救师父去,竟出山门去了。
去后一日,宋喜才押同四个公差来到,声说要搜简住持僧房之意。寺僧回说本房师父在官,行者也出去了,止有空房在此。公差道:“说不得!我们奉上司明文,搜简违法赃物,那管人在不在?打进去便了!”当即毁门而入,在房内一看,里面止是些粗重家火,椅桌狼犹,空箱空笼,并不见有甚么细软贵重的东西了。就将房里地皮翻了转来,也不见有甚么镜子在那里。宋喜道:“住持师父叮嘱我,教不要散失了他的东西。今房里空空,却是怎么呢?”合寺僧众多道:“本房行者不过出去看师父消息,为甚把房中搬得恁空?敢怕是乘机走了!”四个公差见不是头,晓得没甚大生意,且把遗下的破衣旧服乱卷掳在身边了,问众僧要了本房僧人在逃的结状,一同宋喜来回复提点。提点大怒道:“这些秃驴,这等奸猾!分明抗拒我,私下教徒弟逃去了,有甚难见处?”立时提出法轮,又加一顿臭打。那法轮本在深山中做住持,富足受用的僧人,何曾吃过这样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