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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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谷中村微笑,“我知道你好赌。你可以一辈子都在‘绿宝’那种小赌
档小打小闹,也可以现在就赌一蒲刺激的,要不就赔上身家性命,要不就赢得上海
的棉纱王国,做最年轻的棉纱大王。你自己来考虑。”
巫慕宽沉吟半晌,说:“谷老板,我们中国还有一句古话:不入虎穴,焉得虎
子。我决定下注了。”
“我早就说过,你是个聪明人。”
巫慕宽夹起一块河豚刺身:“我也想看看,巫家的钱到底能不能毒死人?”
第十八章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天地一片昏蒙。那些纤细得几乎无从辨识的点滴,
满天漫地飘洒,冰凉而又极具渗透力地附着在人的衣服,还有精神上。
张若海努力把思绪从窗外抽回来,把精神集中在办公桌的医历报告上面。
陈讷敲门进来:“张院长,这是医院西翼的扩大施工草图,请您过目。”
他揉着太阳穴:“这些事由你和若冰来拿主意吧。”
“还有,淞沪警备司令部的胡处长送来帖子,请您晚上便饭。”
“你转告胡处长,若海改日亲自登门致谢。”
“但是……”
“胡处长为人爽直,不会介意。”
他看上去萧索消沉,眉峰间好像郁结着无限的苦闷。
跟了张院长三年了,他从来都是从容的,稳重的,有条不紊的,几时这样低沉
过?
他一定是太辛苦了,整间医院要他过问的事情太多了。
“还有一件事,”陈讷从纸带里取出张若海的大手帕,“张院长,化验结果出
来了。手帕上含有乙醚和三氧基氟。”
张若海震动:“你是说麻醉药三氧基氟?”
“是。初期服用先会兴奋中枢神经,然后抑制中枢神经,从皮质到髓质,上瘾
后会出现幻觉、发冷或发热,惊厥、昏迷。然后越来越离不开这种药,中毒越来越
深,成为附骨之疽。最后什么结果,只要到那些烟馆,看看那些吸食鸦片的就知道。”
张若海的胃部一阵翻搅。
陈讷狐疑地问:“是什么人会把这种药和酒混在一起?”
张若海只觉背脊发冷,心仿若沉入冰底,通体的寒彻。那么美丽的琥珀色的佳
酿,美丽得晶莹剔透,勾魂摄魄,却原来是麻醉精神的毒药。
陈讷看着他的神色,关心地说:“张院长,您今天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晚上
由我和若冰值班。”
“陈讷,”张若海突然地冒出一句,“你要好好对若冰。”
陈讷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吓了一跳,糊里糊涂地点头。
“你这两天有去巫家?”
“有。”
“哦……还好吗?”
“当然,你知道巫长荣已经很稳定了,我也不过是做些例行检查。”
“那好。”
“如果没事,我先出去了。”
“陈讷!”张若海又叫住他。
“什么?”
“哦……你有见到巫慕云吗?她好吗?”
“他嘛,他不单是‘好’,他是好得不得了!”
“好得不得了?”
看见若冰走进门口,陈讷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以前呢,看巫慕云像个道士似
的,但这两天下人们都在说,他好像突然大彻大悟,脱胎换骨了似的,每晚去‘百
乐门’、‘逍遥城’,夜夜笙歌,一掷千金。你知道巫家最不缺的,就是钱了。有
钱做后盾,那还不是过得风生水起,活色生香,滋润着哪!”
张若海看到妹妹脸色聚变,一声不响地退出去了。
几天来,怎样面对妹妹,对张若海来说,已经成了一种折磨。怎么向妹妹开口
解释呢?
若冰,你爱的是一个女孩子!
若冰,你眼里的‘他’,其实不是他!
但以妹妹的性格,这无异于奇耻大辱。她冲动之下,做出任何事,都不会奇怪。
他没有勇气对妹妹做这个大手术。
还是让时间来解决吧。时间会冲淡一切,会让伤口自愈。像陈讷说的,她那么
年轻,前面还有一路风景,大好世界在等着她,一梦醒来,什么不是过眼云烟?
他苦笑,学了这么久的医道,现在才知道,时间才是最好的药剂。红颜可以变
为迟暮,刻骨铭心可以变为雁过无痕。
但是自己呢?有朝一日,她也会成为自己过眼的云烟吗?
不,她早已镂刻在自己的心版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
第十九章
夜幕中,“百乐门”三个大字在霓虹灯下妩媚妖娆地闪烁变幻着,像个冶艳的
美女在搔首弄姿。
富丽堂皇的大厅内都是人,烟雾、灯光和高分贝的声浪搅和一起,在整个大厅
内弥漫沉淀。巫慕云感觉呼吸困难,换气总是像不能到位似的。客人们大声地喧嚷、
叫好,女招待员来来往往频送着饮料和媚眼。
一个俗艳的妙龄女郎正在台上卖弄地扭动着腰肢,唱着:
浮云散,
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倾泛池塘鸳鸯戏水,
红霓衣并蒂莲开,
……
巫慕云一个人坐在一张台前,旁若无人地痛饮。一口接一口地喝,喝得触目惊
心,然后他感受着那辛辣的液体在胃中像火一样的烧灼的感觉。
她沉溺于这种近乎自虐的自愉中。那烧灼般的痛苦也逼着思想不得不罢工。
曾几何时,快乐几乎已经伸手可极了,但最终还是与她擦肩而存过,失之交臂
了。
那天,就在张若海转身离她而去的瞬间,她的快乐就已不复存在了,她的人也
不复存在了,天地凋零成千万片碎片。存活在世上的,是她的一副躯壳。
他那么决绝,那么寡言,转身离她而去,甚至不肯多留一秒钟,不肯多讲一句
话。
不是吗?他有大好的前途,有大好的世界,怎么会为一个深宅大院里的影子把
一切断送?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何愁没有人投怀送抱,怎么会为了一个不解风情的
巫慕云留驻脚步?
“头发像个刺猬,长褂子像个满清的遗老以少!”这是他的话,他怎么会真的
为她吸引?
该醒一醒了!
今生也无歌无梦,不如就索性做个真的快乐的巫少爷吧。
今朝有酒,且让今朝醉吧。
一个年轻的舞女在她身边坐下来,鲜红蔻丹的手轻轻按住了她的酒杯。
“您喝得太多了。”
巫慕云冲着她笑:“别的女孩子都劝酒,你倒是好,跑来禁酒!”
那舞女呆视她良久,说:“因为别的客人是来买笑的,你不是。”
“那我是什么?”她好奇地看着这个女孩子。
“我不知道。别的客人也从来不问我们问题。”
“那么,你就告诉我,别的客人怎样能买到笑?”
“嗯,”那个女孩想想说,“眼睛只用来看,嘴巴只用来吃,耳朵只用来听,
不要脑子去想,简单一点,再迟钝一点,还笑不出来吗?”
巫慕云失笑了。这是一个舞女的言词吗?这简直是一个哲人的话!
傻的只有自己。这本来就是一个物欲的世界,只有单纯去追求物质的人,才会
简单快乐。
还想像祝英台那样化为蝴蝶吗?古曲虽自爱,今人已不弹。
不开窍的只有自己,傻的也只有自己。
谁曾在耳边说过:“你是天底下最傻的人了。”
她笑了,端起酒杯对那女孩说:“这一杯该敬你。”
“敬我?”女孩受宠若惊。
“敬你点醒了一个傻子。”巫慕云一饮而尽,站起了身。
一个女声正在台上嗲着嗓子,做作地唱:
月儿晶晶,云漫漫,
照彻清辉谁做伴。
满眼繁华如晓雾,
悲欢离合都空幻。
痴梦醒,情怨断,
何处灵山是彼岸。
抛却软红尘十丈啊,
返朴归真酬心愿。
她把歌声、笑声、喧哗声留在身后,脚步不稳地走出这歌舞升平之地。
雨丝立刻兜头兜面地撒过来。
雨不大,但有着出奇的渗透力,带着夜阑的轻寒,带着夜风袭来,巫慕云全身
打了一个冷颤,酒气上涌,胃部如翻江倒海一般。
她不得不在路边,等晕眩和呕吐的感觉过去。
角落里,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抓住了她的衣服。
她低头,是几个衣衫又脏又烂的小孩,正拉扯着她长跑的下摆。
“行行好,给点钱吧!我妈病了,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和三个妹妹等着我呢。”
巫慕云被拉扯得摇摇晃晃,颠滞似地笑起来:
“我什么都没有!弟、妹、妈,什么都没有!可我就是有钱!钱!”
她掏出一叠票子,仰天撒去。花花绿绿的钞票,在雨中轻飘飘地洒落下来。
“你们是找对了人了,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钱!钞票!”
她笑得又哽咽,又抽搐,笑得分不清是哭还是笑,遥遥晃晃地走了。
几个孩子瞪着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地的钞票,瞪傻了。其中一个喊出来:
“傻瓜!还不快捡钱?你一辈子能碰上几个有钱的疯子?”
雨丝扯天扯地的,从脸颊上滑落,冰凉的。巫慕云感觉脑子一阵清楚,又一阵
迷糊,然后是绞痛,痛得五内翻绞,呕心呕肺。
长袍已经湿透了,紧紧地裹在身上,使整个人都像是浸在冰水里。
她慢无目的地走着,视野模模糊糊,摇摇晃晃。她分不清方向,不知道要去哪
里,也不知道经过了哪里。她只想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去狂哭狂笑,去自生自灭。
模糊中,好像来到了水边,昏浊黝黑的江水倾天倾地旋转,从头上压下来;模
糊中,好像上了一辆叮叮铛铛的电车,然后又下了车;模糊中,又好像看到脚下是
两条长长的铁轨,一段一段的枕木,向远方无限伸展。
她慢慢地走下去,耳畔有火车的汽笛声由远渐近,两束巨大刺目的强光,像两
个太阳,带着天摇地动似的震撼,带着耳鸣的轰鸣,向她迎面冲过来,但她仍然麻
木着,毫无反应地等着这两团像自己全速飞驰而来的光团。
她最后的意识就是这两团越来越大的光团终于合而为一,在眼前成了一片眩目
的绚烂,然后,一片漆黑。
第二十章
她再次醒来时,眼前被温和的灯光所环绕。
自己是在哪里?意识一点一点地附体了。“百乐门”歌舞厅,撂成整齐的空酒
杯,然后自己醉了,一天一地的雨,一暮一暮,她的意识和记忆都回来了,最后,
还有火车的轰然而至。她动动胳膊,动动脚,身上的零件还都好好地在身上。
她一动,立刻接触到一双焦灼的关切的眼睛。
她怔怔地,有点疑梦疑幻,酒精和疲倦仍滞留在体内,让她头晕目眩。
那人发出声音:“先吃掉这片药,你会好受一点。”
他把药片放进她嘴里,她就着他的手喝了水。
她脑子仍然糊涂:“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是在我家。”张若海说。
是了,这是张家的客厅,自己是躺在沙发上。张若海跪在沙发前,紧握着自己
的手,眉峰中锁着深深的苦恼、矛盾,和挣扎。
她想不到自己走了那么多的迂回路,兜兜转转,最后仍然回到了他的面前来。
巫慕云啊巫慕云,她对自己说,识趣一点儿吧!马上离开这里!你是不受他欢
迎的。
她撑着起来,但头是晕眩的,腿是浮软的,脚踩在地上,像是踩在云絮里。
“你要干什么?”张若海一把按住她。
“你说过,你不想再见到我,所以我走。”
“对不起。”他握紧她的手,握得她关节几乎发痛。
“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是我把你带回来的。你居然跑道铁轨上去踩枕木,火车开过来,你还站在那
儿,躲都不躲,我就只好现身了。”
“你?你怎么会在那儿?”
“我已经跟你走了整晚了。”
“你跟了我整晚?”
“是,我听陈讷说,你每晚都是不醉不归,我就开始担心。今天晚上,我让若
冰和陈讷代我值夜班,去了‘百乐门’。我找了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但是接着我就
发现自己是多此一举。你来了,但你根本不看任何人,来了就是一心一意地喝酒。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种喝法,你不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