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三)-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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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守光乞求说：「我擅长骑马射箭，大王如果建立霸业，为什么不留我为你效力！」他的皇后妻子李女士和祝女士斥责他说：「帝王大业，已到今天这种地步，纵然活命，又有什么意义！」伸长脖子，接受利刀。刘守光却到死都哭号喊叫，哀求饶命。既斩刘守光，李存勗命战区副司令官（节度副使）卢汝弼等，押解身戴脚镣手铐的刘仁恭到代州（山西省代县），在李克用墓前，刀刺刘仁恭心脏出血，然后斩首。

　　刘仁恭、刘守光父子，不过两个人渣。是人渣使社会堕落，还是社会堕落使人渣浮出台面，课题严肃。不过，至少，从刘仁恭父子身上，可以发现：时代的沸腾潮流，确实可以把人渣推到富贵的高位。刘仁恭背叛恩主李克用，刘守光背叛老爹刘仁恭，自有他们充足的理由，认为是一种壮士断腕的抉择。后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以致全国人民都在脸上刺字：「一心事主。」更可宣称他们天纵英明，决策正确，拥有充份的民意基础。然而，最精彩的镜头却是，父子被俘，从幽州（北京市）押解晋阳（山西省太原市），长途跋涉千余华里，沿途村民像看猴戏一样，看了个够，把昨天还是皇帝陛下的刘守光，叫作「刘黑子」，刘守光却没有一丝一毫羞愧。无耻的程度，即令在人渣罐中，也属绝品。他用铁刷刷人脸时，何等英雄气概，面对自己死亡，却怕得屎尿齐流，竟想对手会因他跳踉哀求，而饶他一命。自卑与怯懦的人，常有过人的狠毒；而有过人狠毒的人，也常是自卑与怯懦之辈，又得一证明。

　　大黑暗时代，人渣大批出笼，记不胜记。不过，奇妙的是，刘姓父子二人，落到谁手都比落到李存勗手好。上帝有时心血来潮，也会用祂的大能，安排一个极端讽刺的场景，硬生生使刘姓父子，落到李存勗之手，给积恶之辈一个大快人心的淋漓报复。命运之磨是看不见的，但它永不停息的在磨，这是历史的功能。

　　毛文锡力阻决坝

　　前蜀帝国（首都成都）三峡，建有拦江水坝，有人建议前蜀帝（一任高祖）王建说：趁着夏秋之季，长江水涨，把水坝决开，使大水淹没江陵（湖北省江陵县）。毛文锡劝阻说：「高季昌（荆南【总部江陵府】司令官）不过一个人不肯归附而已，他辖区里的平民，犯了什么罪！陛下正用恩德感动天下，怎么忍心使邻国平民，去喂鱼虾！」王建才停止。

　　毛文锡先生，请接受我们小民一拜。

　　王建皇宫大火

　　前蜀（首都成都府）皇宫失火。前蜀帝（一任高祖）王建自从夺取成都（四川省成都市）到手（参考八九一年八月，迄今二十五年），所积蓄的金银珍宝，都储存百尺楼，在这场大火中全成灰烬。各军总指挥官（诸军都指挥使）兼最高立法长（兼中书令）王宗侃（田师侃）等，率禁卫部队，打算进宫救火，王建下令紧闭宫门，不准进入。以至第二天凌晨，大火仍在燃烧，王建才在义兴门接见文武百官，命有关官员把皇家祖庙的祖先牌位收集在一起，并派人到全城各地巡查。吩咐已毕，转身回宫，仍紧闭宫门。将领宰相等分别呈献篷帐及酒菜。

　　帝王和独裁者最大而又永远无法克服的困难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生肘腋。王建提供一个榜样，一场大火就使他现出原形，看他惊骇失措的反应，显示他内心的空虚，已没有可信赖的亲人。

　　凡认为杀人整人是一种快乐的人，同时也会有被杀被整的恐惧，这大概是文化有机体的一种平衡。

　　刘山人受鞭打

　　晋王（首府太原）李存勗，正妻卫国夫人韩女士、次妻燕国夫人伊女士、三妻魏国夫人刘女士，以刘女士最受宠爱。刘女士的老爹是成安（河北省成安县）人，以算卦医病维生，自称刘山人。刘女士幼年时，晋军将领袁建丰把她抢到手，送进王宫，她狡滑凶悍，淫荡嫉妒，陪伴李存勗住在魏州（河北省大名县）。老爹刘山人听到女儿已享荣华富贵，亲到魏州行宫求见。李存勗召唤袁建丰指认，袁建丰说：「当初得到夫人的时候，有位黄鬍子老汉保护她，就是这个人。」李存勗遂告诉刘女士，刘女士正跟其他大小老婆争宠，互相夸耀自己的出身门第，老爹的出现暴露她的家世卑贱寒微，使她老羞成怒，咆哮说：「我离开家乡时多少有点记忆（北梦琐言记载，刘女士被掳时，年五、六岁），老爹惨遭不幸，死在乱兵之手，我守着屍首哭他，然后才离开，现在哪里冒出这个乡下糟老头，胆敢到这里胡说八道！」下令把刘山人拉到宫门外，一顿鞭打。

　　刘山人身上每一鞭都是一声哀号，声声呼女，使人心碎。当他扶伤回到破屋故居，重见那些知道他此行的亲友们的惊骇目光，恐怕已流不下眼泪，流下的将是心头鲜血。他最大的困惑应该是他不明白，他日夜思念被军人从怀中抢走的小女儿，为什么不认亲爹？

　　当忘恩负义的行为被视为稀松平常，甚至还受很多人讚扬鼓励时，这个社会就会受到天谴，而且是无情的天谴！

　　刘知俊

　　前蜀帝（一任高祖）王建命刘知俊当总征剿司令（都招讨使），可是所统御的将领都是王建的老部属、帝国的老功臣，都不太听他的命令，而且忌妒他以一个降将却高高在上，所以不能在战场上取得胜利。唐文扆再在中间不断谗言，王建也畏惧刘知俊的才干，曾经对他的亲信说：「我年纪已老，刘知俊不是听你们话的人。」逮捕刘知俊，诬称他叛变，绑到市场斩首。

　　从王建畏惧刘知俊这件事观察，刘知俊诚是一位勇将，他之一叛朱全忠，再叛李茂贞，只不过为了保护家人性命，却想不到，终於不明不白，死於同是军阀的王建之手！

　　杨刘之战

　　九一八年，晋王李存勗自魏州（河北省大名县）前往杨刘（山东省东阿县东北古黄河南岸）亲自率领大军，带头蹚水渡河，其他各军紧随於后，官兵一手拉起铠甲，一手举起刀枪，结成战斗序列前进。而河水忽然下落，仅只有淹到膝盖。后梁匡国战区（总部设许州【河南省许昌市】）司令官（节度使）、北方军团督战官（北面行营排阵使）谢彦章，率部队在黄河南岸迎战。晋军无法登陆，稍稍后撤，后梁军追击，直到中流。晋军战鼓淒厉，齐声呐喊，突然反攻，谢彦章不能支持，又退回南岸。晋军趁胜尾随登陆，后梁军大败，死伤惨重，无法计算，黄河变成血水，谢彦章仅逃出一命。

　　所有传统史书，包括通鑑在内，从来只记死亡人数，不记受伤人数。死者已无知觉，善后工作不过埋葬，而伤者怎么抢救？怎么治疗？医生何在？药品是否有备？所有史册都没有这方面的记载。一场战役下来，死人一千，伤者当有一万（参考九四七年十月二十五日邺都之战），哀号声、求救声，遍佈战场，可是对救护组织和行动，却找不到任何资料。

　　伤兵的命运使人忧心，史书只偶尔承认除了「亡」外，还有「伤」在，杨刘之役，属少数偶尔之一，但是像砍掉双腿、或刺盲双眼，将如何护理看顾，将领们会不会嫌他成为累赘，而下令遗弃，甚至诛杀？希望历史学家，有一天揭开这项悲惨的人权内幕。

　　王延彬

　　最初，闽王（首都福州【福建省福州市】）王审知，用唐王朝皇帝名义，加授他的侄儿、泉州（福建省泉州市）州长王延彬：遥兼平卢战区（总部设青州【山东省青州市】）司令官（空头官衔。此时青州属后梁【首都开封府】）。王延彬治理泉州（福建省泉州市）十七年，官民都安居乐业。后来，王延彬得到一只白鹿和一枝紫色灵芝，佛教和尚浩源认为那是帝王的预兆，王延彬遂开始骄傲放纵，并且派密使从海路向后梁政府（首都开封府）进贡，请求任命自己当泉州战区（总部设泉州【福建省泉州市】）司令官（节度使）。事情发觉，王审知诛杀浩源跟他的同党，免除王延彬所有官职，送回家宅。

　　一个小人物，竟会因一只白鹿和一枝紫灵芝，就神魂颠倒，大发其疯，使我们对那些虽拥有如雷掌声，手握大权，而仍能自我克制，敦厚谦卑的人，生出无比钦敬。

　　王鎔传子

　　赵王（首府镇州）王鎔，诛杀李弘规、李蔼全族（参考九二○年十二月）之后，把大权交给儿子王昭祚。

　　独裁者的悲哀是，他终於发现：砍杀了一辈子，敌人仍潜伏在身边肘下，宝座仍没有想像中那么稳固，於是茫茫众生，他只敢信任两种人：一是自己可以绝对掌握的特务，一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最好不过的，当然是儿子兼特务，或特务兼儿子。

　　刘鄩一步百计

　　最初，后梁（首都开封府）刘鄩跟朱友谦（朱简）结为姻亲。刘鄩受命讨伐朱友谦（朱简）时（参考九二○年六月），率军抵达陕州（河南省三门峡市），先派人送信给朱友谦（朱简），分析利害祸福，要他反正回归；等待一月有余，朱友谦（朱简）仍不接受，刘鄩才发动攻击。尹皓（感化【总部华州】司令官）、段凝（段明远。皇家田园管理官【庄宅使】）一向忌妒刘鄩，因此向后梁帝（三任）朱友贞打小报告陷害说：「刘鄩故意逗留不进，培养盗寇壮大，等候晋军增援！」朱友贞相信。刘鄩大败而回，声称有病，请求辞职，解除军权。朱友贞批准，命他到西都洛阳诊疗，然后，密令东都洛阳留守长官张宗姡Вㄕ湃�义）动手谋杀。刘鄩遂饮毒酒而死（年六十四岁）。

　　一个人一旦被公认为诡计多端，他就再也无法施展诡计，终会身陷险境。因为他的品格受到广泛质疑：谁晓得他的信誓旦旦，是真是假？天下事变化无穷，一个人的脑力激荡，有其极限，最后必然招架不住、照顾不周。大事业成功，要靠高度智慧和正确方向，「一步百计」不过一连串小聪明、小动作而已。使车辆开动的是汽油，机油当然重要，没有机油车辆便寸步难行，但确实有些人，相信仅仅靠机油，就可使车辆奔驰如飞。

　　刘鄩先生属於这类人物，看看兖州之役（参考九○三年正月及十月），他阁下一举手、一投足，都使人击掌讚叹，但在受到晋军几次硬碰硬重创之后，竟成了白癡，最后请求退休，尤其可惊，他难道不知道在那个军阀混战的时代，绝不可失去兵权？只不过是在众目睽睽，看他还有什么把戏可变的警觉戒备之下，智穷力竭。

　　李存进战死

　　镇州（河北省正定县）变军首领张处瑾派老弟张处球，乘晋军统帅李存进没有防备的时候，率七千人突袭东垣渡（镇州南滹沱河渡口）。晋军骑兵部队正向镇州城前进，却两不相遇。镇州变军杀进李存进营门，李存进惊骇失措，仓促间率十余人在桥上格斗，镇州变军被击后退，而晋军骑兵回击，前后夹攻，镇州变军几乎死完，但李存进也被杀。

　　当时，河东战区（总部太原府）兵力最强，成德战区（总部镇州）军队，一向被视为懦弱胆怯，可是一场夺城之战下来，却连连格杀河东（总部太原府）名将，前有史建　　、阎宝，后有李嗣昭、李存进。无他，哀兵必胜。镇州（河北省正定县）在王姓军阀割据下，所受迫害，长达百年之久，人民敢怒而不敢言，怨恨深入骨髓，一旦张文礼崛起，诛杀末代军阀王鎔，正是人性恢复、全民振奋之时，而李存勗却强伸所谓「正义」，要杀「弑君之贼」。则王都也是弑君之贼，为什么不但不杀，反而结成儿女亲家？「正义」到了哪里？

　　镇州（河北省正定县）亡於无粮，如果有粮，那支抗暴武力，将有更辉煌的战果。

　　开封围城

　　九二三年，后唐大军突袭后梁首都开封府。后梁帝（三任）朱友贞登建国楼（皇城南门），挑选他最亲信的人，厚厚赏赐，教他们改穿贫苦小民的衣服，携带密装诏书的蜡丸，前去催促段凝立即回师。然而，这些最亲信的人告辞后，全都逃亡，躲藏起来，不再露面。有人建议朱友贞逃往洛阳，召集各地军队，继续作战，后唐即令夺到首都，势不能久留，有人建议投靠前线段凝大营。控鹤特别营指挥官（控鹤都指挥使）皇甫麟说：「段凝本来不是大将材料，官职来自皇家对他的宠幸（段凝因他的妹妹受朱全忠疼爱，而他又供应精美食物，才获得擢升，参考九一一年十一月），当此危急存亡之际，希望他能随机应变、反败为胜，恐怕很难。而且，段凝听到王彦章战败，心胆都裂，怎么知道他仍对陛下效忠？」赵巖说：「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下了建国楼，谁敢保证谁还有忠心？」朱友贞才打消此意。再召见宰相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