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日光机场-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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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出一个存折,递给裴东。“三万五。”
“嗯,好,好,你忙去吧。”
裴东支吾着,忙扬下巴示意蓝薇薇接着回厨房干活儿。
我和林学明一直默默地瞪着裴东,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裴东有点挺不住了。这种气氛他很少经历过。
“这三万五是我帮蓝薇薇炒股票的,你们别想邪了。”
林学明摁碎了那支吸了几口的香烟,摇摇头,叹了口气。“哎——,恶不踢花子碗,坏不坑婊子钱,你这人真是太王八蛋了,连小姐的血汗钱你都骗,唉——”林学明叹着气转回厨房干活去了。
失望和愤怒的情绪交叉在一起,不由得我紧锁眉头。蓝薇薇竟然会把钱交由裴东这么一个人,显然对他存有很高程度的信任,说不定爱上他也没准。也许是由于漂泊在外女人的依赖感——女人毕竟是女人,有时她们会自欺地相信自己的某种感觉,获取心理方面的慰籍。无论如何,她肯把钱交给裴东,肯定是对这个王八蛋抱有很高的期望,这令我太失望了。
我走到厨房,假装开了水龙头洗手,借机在蓝薇薇身边低声问:“你真大方,敢把钱交给裴东?”
她侧过头,以一种我少见的,冷静得近乎纯洁的目光看着我,反问道:“难道你们也会骗我吗?”
我无言以对。她眼中的“你们”混淆了裴东、我和林学明——“我们”并非一个概念。
在我心中,忽然又涌起一种近乎爱怜的感情。初见蓝薇薇时我只是把她当作我大学时代暗恋对象的一个投影,如念,随着接角的增多,我已把她们完全分离开来。夹杂着一种黑色的绝望情愫,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蓝薇薇,占有她的意念越来越强。
(二十八)
下午四点的歌舞厅毫无生气可言。
霓虹灯在夜间弥漫着烟雾的空气中那样神奇,在白天的光线中它们却是那么丑陋、陈旧,满是灰尘和创痕,令人不堪。没有乐曲,没有灯光,没有氤氲的酒气,白日歌舞厅就象个卸了浓妆的老舞女一样了无生气。
酒吧的服务员刚刚上班,铁青着脸,有些奇怪地望着我和蓝薇薇这两个不合时宜的顾客。吧台上还有凌晨未抹拭干净的烟灰和粘乎乎的酒液。见此情状,我们胡乱点了两杯饮料,走到一个离吧台较远的舞池边的一个桌子坐了下来。
“你……你身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蓝薇薇问。
“嗯……,还好……”我支吾着。
蓝薇薇照我在电话里的吩咐,没有穿过分华异的夜服,脸上也没施脂粉。由于年纪轻的缘故,她的脸望上去既有光泽又充满弹性。她的嘴唇也很丰润,鼻梁挺秀,看上去我产生种怪异的陌生感觉——同我醺醺记忆之中那永远飘乎于酒光灯影下的艳媚面容有霄壤之别。我真难以相信她从小生长于一个粗俗的家庭。
“还记得第一次遇见你是在这个歌舞厅吗?”
蓝薇薇打破沉闷。她果然弄不清我为什么单独约她出来。
“当然记得。”
“你叫陪酒小姐时为什么不选我?”
蓝薇薇娇嗔着,似乎又回到了晚上歌舞厅的场景。
“当时我、裴东和林学明三人来这里玩,那个叫KENDY的妈咪硬塞了两个小姐给林学明和我,等到你来时,裴东选中了你,然后你们就去跳舞了……我一点机会也没有。如果当时裴东没有看上你,我肯定会叫你的……当天我就后悔了一晚上……”我记得同她相遇之初的每个细节。
蓝薇薇低下头笑了。显然她也记得,只不过故意找话题来问我。
歌舞厅的扩音器里传出了老旧哀怨的爵士乐声。
我望着窗外,心情忽然沉重起来。我望着蓝薇薇,她也望着我,眼睛里似乎有阴影在积淀下来,又似乎纯净得近乎透明。我清楚自己深深迷恋上了这个女人,这样一来,反而很难沟通。纯丝制的鹅黄色连衣裙和梳笼于脑后的马尾发型使她看上去是个百分之百的良家少女形象,这又无形之中勾起我内心之中阴暗的占有欲。
“裴东……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蓝薇薇问。她佯装平静,语气很平淡,实际上她十分紧张——既想知道真相,又怕我不高兴。
我踌躇再三,无论裴东再怎么王八蛋,在某种意义上他仍算是我的“朋友”。最后,还是嫉恨之情占了上风,我忍不住骂出声。“裴东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一不做二不休,我老娘们式地骂骂叨叨,把凡是我知道的裴东所做的坏事全都抖了出来。
把多年的积懑抖落出来,我顿觉心里凉爽了许多,似是久渴的人喝了杯清凉饮料那种感觉。
蓝薇薇没说话,眼圈却红了。
“……你别心疼那三万块钱,反正也拿不回来了,你就当买个教训……裴东迷住谁骗谁,两年前借我一万元,也是说买股票,说借两月就还,到现在我连个钱影也没见着……”我安慰着蓝薇薇。
“……绝不是钱的问题,我也不图裴东有钱,总觉得他温柔体贴,象是有情有义的人,总想找个依靠……”蓝薇薇的脸色黯淡了许多,似乎一下子就老了两岁。女人的心情对容貌的影响甚巨。
蓝薇薇声音发涩,陆陆继继地说,“……总以为象你们这样的人又年轻又有知识,有教养,心肠好,看上去风度翩翩,谁想到……”真是不幸看走了眼!我差点笑出声来。大学毕业就意味着有知识有教养——我们这些人比一般流氓好不了哪去,不过比他们多点学问,少点义气和胆量而已。尤其裴东这样的风月老手,更是个奸懒馋滑刁集大成者。更具体讲,裴东不过是个日本人手下唯唯诺诺的走狗,维持会一样的东西,我不过是个证券公司四处逢源的庸才,林学明不过是银行里一个总想贪污发财又胆小如鼠的小职员——全都属于战战兢兢、总是生活在莫名恐惧中的人而已……蓝薇薇深深叹了一口气。
斜阳之下,昏暗的歌舞厅酒吧显得神秘起来,凭添了某种难以言表的幽暗气氛。四目对视之下,我和蓝薇薇内心之中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如同一对离散了几个世纪的情人,带着那么我的疲惫、饥渴、不忠、背弃以及诸多悲惨的回忆,我们又重聚在一起,内心充满莫名的期待和恐惧,互相从彼此的眼中探寻着什么,想知道前面是天堂抑或地狱……傍晚时分的城市美丽得有些不真实。西方天边的最后橙黄在许多高耸入云的外壁反光的层面上跳跃着闪烁,即使破烂的、低矮的贫民窟也笼罩在温情脉脉之中,给予绝望的人一种最后伫足世界一观的慰籍。等到黑夜来临,幻像就会消失,溽闷、空荡、飘忽、凄凉的感觉将会于人行道上升起,城市变得如同一架即将停转的巨大而冰冷的机器,狞厉而且阴暗。
(二十九)
“今天终于可以轻松一下,妈的,检查院和银行稽核处查了我一个多月,什么也没查出来,File is closed now。”
林学明甩着双手,无限夸大着他的欢欣之情,末了还来了句英语。
“我说呢,难怪你今天肯出血请我吃日本餐。”我恍然大悟。香格里拉大酒店内的西村日本料理价格昂贵,质量上乘,原料和厨师无一不是从日本入口。林学明甘愿自己出钱挨了刀狠宰,显然是喜悦至极之后的特殊举动。
“喂,咱们到清凉世界的那天晚上,你跟我说你那位同事因贪污被打了靶,我当时问你有没有事,你说你没事的,怎么还被查?”想起当时的情境,我问。
“……当时只能说自己没事了,确实我也没事,可是并不是自己说没事就没事……”林学明绕口令式地说。“——我和那方正大同属一个贷款小组,他出了事,怎么我也得挨回查……幸亏我胆儿比较小,平时只是吃点喝点,否则赶上这拨严打,唉,太悬了……”林学明吹起口哨,脸色开朗得如同一百美元的新钞。
在他欢快情绪的感染下,我也觉脚步轻快起来,况且还有鱼生、寿司以及清酒、煎茶等着我。日本餐确实好吃。
当我们走到航天大厦下面的佳宾路时,前面五十多米远的店铺里忽然冲出一个短小结实的汉子,猪颠风式地玩命往我们这个方向跑。在他后面,紧跟着也跑出两个人,一个穿保安制服,一个穿便衣。那个保安起步太急,一趔趄摔了一跤,那个便衣忙弯腰扶保安,故而两人慢了小个子有十多米的距离,但紧接着又玩命地往前追。
“抓小偷!抓小偷!”
后面的保安和便衣大声喊叫,一路的行人纷纷驻足观看。我和林学明有些发呆,一时间不知道是继续迎着往前走还是向旁移退到人行道上。
武大郎身形的小偷一副百米冲刺的架式,忽地又从腰里抽出把菜刀哇哇地叫着,朝我们这方向冲刺;后面的便衣抽出一枝枪,边跑边瞄准。
我顿时吓得透心凉,赶忙把林学明往旁边的人行道上拽。林学明则更惨,一张俊脸变得煞白,双脚竟吓得挪不动了。我见到坏人便从心里生寒,更甭提坏人后面那便衣手上还有枝瞄瞄划划的手枪了。
持刀的贼人见我俩在原地不动,认定是要截住他做英雄,舞着菜刀直朝我们冲来。情急之下,我脚底一软,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林学明也风吹般被我拽躺下了,贼人一个跨栏跑从我俩身上跃了过去,继续狂奔。未等我俩起身,后面追贼的保安和便衣也从我们头顶一跃而过……“叭!”
便衣见无法瞄准贼人,便朝天放了一枪。由于周围建筑物密集,那枪声听着很响,又吓得我们一哆嗦,几乎令小便失禁。我和林学明双肘撑着地,支起前半身往后观看。
那贼人也真是机灵。枪声一响,他急刹车式地停住脚步,同时高举双手,也不敢转身,扔掉手中的菜刀,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象是被谁施了定身术一样,情景非常非常滑稽。追贼的保安跑近前,一脚踹在贼人腰上把他踹趴下。
此时,我不知哪来一股劲,一翻身腾地站了起来。身边的林学明也一骨碌爬起来,脸上也换上了他杀耗子时那种气势汹汹的表情。我俩人互相看了看,会意了一下,快步冲上前,用脚猛踢那赖在地上不起身的贼人。崐便衣和保安也正在气头之上,也不拦着我们,使我们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一次。那贼人骨头还特硬,隔着厚厚的登山靴踢他,仍硌得我脚趾生痛。林学明一扫刚才的畏葸退缩,脸上红光迸现,脑门青筋暴起,他甚至卡着贼人的双腋逼他站起来,然后转身,接着一个三百六十度的飞脚旋踢在贼人脸上,令贼人鼻血直喷……(三十)空气既沉滞又潮湿。南方永远的溽热与湿闷。在户外,哪怕你呆上一分钟,就会感到两腋和双腿之间为渗出的粘乎乎的汗液所浸润。玻璃把我同闷热隔绝开来,一匹半的冷气机如此强力,在室内我还得穿上睡衣裤。就这样,在星期三早上十点半,看见楼下面的人忙忙碌碌,而自己可以惬意地在有冷气的房间里喝着冰冻的柠檬茶,使得放松的感觉乘以二倍。坐在沙发上,微阖着眼,叹息了一会儿,又感觉自己十分孤独,一种无法排遣的孤独,这种孤独感一生都在追逐我,无论我在人流涌涌的街道或独自躺在异国旅馆遥望窗外风景的时候,只要我略一松弛,孤独便象墨汁溶入水中那样迅速地在我的脑子里扩散开来。此时此刻,世界如同玻璃以外正在太阳下融化的世界一样,是非现实的,是怪异的、是变形的,为内心清醒的我绝对不能接受的。我沉浸在“真我”的意象当中,完全同物质的世界隔绝——籍助“物质”的冷气令肉体舒适放松——仔细想想又是个二律变反的谬论。仔细思虑一下,就发现一个失落的自我正在随着惯性在岁月的河流上无方向地飘荡,,并浸沉于其间,每一次抬头,便都会惊讶地发现自己已飘浮了好远。回头已是不可能的,而死亡无比深奥莫测的海洋地沟正在远方命中注定地等待着我。为了消除恐惧,为了逃避战粟,我就会重新浮在人生的水面上专注于“现在”,虽然能被眼前的各种幻象所吸引,最深沉最骇人的恐惧却总像沾在裤子上的口香糖一样拂拭不去,使人心里发沉。
Killthetime,这三个词的直译是“杀死时间”,意即消遣,人类语言都有其黑色幽默的一面。一方面总怨人生苦短,白马过隙;另一方面又百无聊赖,恨不得“杀死时间”来消磨……想得多了会脑仁儿痛,会发疯。
有时,为了消磨南方不尽的潮湿夜晚以及压抑勃勃的性欲,我会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四处乱逛。酒巴和咖啡厅,舞厅与保龄球馆,所有的娱乐地方我都厌倦了,总是千篇一律的乏味,空气中充满假惺惺,我需要的是真正能刺激我的东西,我希望黑暗的街道里能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