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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安娜·卡列宁娜-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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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 
  他哥哥听着,但是对此显然不感兴趣。 
  两人是这样相亲相近,连最细微的动作和声调,在他们之间也都能表达出比言语所能表达的更多的东西。 
  现在他们两人只有一个念头——尼古拉的疾病和死期的逼近——那念头压倒所有其余的念头。但是两人都不敢说出来,所以不论他们说什么都是虚伪的,除非说出盘据在他们心头的那个念头。列文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晚间终于过去,就寝的时刻到来。随便和什么外人一起,随便什么正式访问,他都没有像今晚这样不自然和虚伪。意识到这种不自然,而且为此感到遗憾,就使得他越发不自然了。他真要为他的快要死去的、亲爱的哥哥大哭,但他却不能不倾听而且尽在谈论他打算如何生活。 
  因为屋子潮湿,而只有一间寝室生火,所以列文就让他哥哥睡在他自己的寝室里,和他只隔着一道屏风。 
  哥哥上了床——不知道他是睡着了呢,还是没有睡着,像病人一样辗转反侧着,不住地咳嗽,当他咳不出来的时候,就抱怨一句什么。有时他的呼吸非常困难,他就说:‘啊,我的上帝!”有时他给痰堵住了,他就愤怒地埋怨说:“噢,真见鬼!”列文很久睡不着,听着他的动静。列文的思绪万千,但是一切思想只归结到一点——死。 
  死,万物不可逃避的终结,第一次势不可挡地出现在他面前。而死——就在这位亲爱的哥哥的身体里,他半睡半醒地呻吟着,而且由于习惯混淆不清地时而呼唤上帝,时而诅咒魔鬼——对于他已不像从前那么遥远了。他感到死也存在于他自己的身体里。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那么就是三十年以后,难道还不是一样?这不可逃避的死到底是什么——他不但不知道,不但从来没有想过,而且也没有力量,没有勇气去想。 
  “我工作,我要做点什么事,但是我却忘记了一切都要终结,我忘记了——死。” 
  他在黑暗中坐在床上,蜷缩着身体,抱着两膝,由于思想紧张而屏息静气,他在沉思。但他越是紧张地思想,他就越看得明白:无疑是这么回事,实际上他在人生中遗忘了和忽视了一个小小的情况——就是,死会到来,一切都会完结,没有什么事值得开头,反正是毫无办法。是的,这是可怕的,但事实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我还活着。现在怎样办才好呢?怎样办才好呢?”他绝望地说。他点上蜡烛,小心地起了床,走到镜子面前照照他的面孔和头发。是的,他的两鬓已有了白发。他张开嘴。他的臼齿已开始坏了。他露出筋肉丰满的臂膀。是的,很强壮。可是躺在那里用残肺呼吸的尼古拉也曾有过强壮健康的身体呀。于是他突然回想起他们小的时候怎样一道上床,又怎样只等费奥多尔·巴格达内奇一走出房间就互相投掷枕头,哈哈大笑,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就连他们畏惧费奥多尔·巴格达内奇的心理也抑止不住那沸腾盈溢的人生的幸福之感。 
  “现在,那塌陷的、空洞的胸膛……而我,也不知道将来怎样……” 
  “咳,咳!该死!你为什么老折腾,你为什么还不睡呢?” 
  哥哥的声音向他叫喊。 
  “唉,我不知道,我失眠了呢。” 
  “我倒睡得很好,现在我不出汗了。你来看看,摸摸我的衬衫。没有湿吧?” 
  列文摸了摸,就退到屏风后面,吹熄了蜡烛,但是他却很久没有睡着。如何生活的问题对于他刚变得明朗一点,就平地出现一个新的、不能解决的问题——死。 
  “哦,他快要死了——是的,他恐怕活不到春天了,怎么帮助他呢!我能对他说什么呢?关于这事,我知道什么呢?我甚至忘了有这么回事。”
三十二

  列文早已观察到,当人们过分随和温顺而使人感到不安的时候,他们往往会一下子变得过分苛刻和吹毛求疵到令人难堪的地步。他觉得他哥哥就会这样。而他的尼古拉哥哥的温和态度的确没有维持多久。在第二天早晨,他就变得暴躁起来,好像拚命和弟弟为难似的,专触他的最痛的地方。 
  列文感到过错在自己,而又不能改正。他感觉得如果他们两人都不装模作样,而说了所谓的真心话——就是照实说出他们所想的,所感到的——的时候,他们是只会面面相觑,而康斯坦丁就只能说:“你快要死了,你快要死了!”而尼古拉就只能回答:“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但是我怕,我怕,我怕呀!”假如他们只说真心话的时候,他们就再也不能说别的什么了。但是那样就不能生活了,所以康斯坦丁极力想做他这一生一直想要做、可是不会做的事情,那种事情,照他观察,许多人都会做,而且非如此就不能生活:他极力想说些不是他心里所想的话,但是他又总感觉得那听起来很虚伪,感觉得哥哥会看穿他的心思,而且会生气。 
  第三天,尼古拉又引他弟弟向他说出他的计划,开始不但对它吹毛求疵,而且故意把它和共产主义混为一谈。 
  “你只是采用了别人的思想,但是你却歪曲了它,极力想把它应用在不能应用它的地方。” 
  “可是我对你说这两者毫无共同之处。他们否认财产、资本、遗产的正当性,而我,却不否认这种重要的刺激因素,(列文本来讨厌用这种字眼,但是自从他潜心著作以来,他就不自觉地更加频繁地使用这种外国词汇。)我需要的只是调节劳动。” 
  “那就是说,你采用了别人的思想,去掉了构成它的核心实质的全部要素,而且想使人相信这是什么新的东西,”尼古拉说,忿怒地扭动着打着领带的脖颈。 
  “但是我的思想与此毫无共同之处……” 
  “那边,至少,”尼古拉说,浮着一丝讥刺的微笑,他的眼睛恶意地闪烁着,“有一种所谓几何学的明确和清晰的魅力。那也许是乌托邦。但是一旦承认可能把过去的一切变成tabularasa①:没有私有财产,没有家族,那么劳动就自然地会调整好。可是你呢,你什么都没有……” 
  “你为什么要混淆黑白呢?我从来不是共产主义者。” 
  “可是我从前倒是,而且我认为它虽然为时尚早,但却是合理的,它正像初期的基督教一样,是有前途的。” 
  “我只是主张应该从自然科学的观点去分析劳动力;那就是说,应该研究它,承认它的特性……” 
  “但那完全是白费劲。劳动力会按照它的发展阶段而自动地找到一定的活动形式的。最初到处是奴隶,后来是metayerBs②;而我们却有收获平分制、地租和雇农,——你到底要探求什么呢?” 
   
  ①拉丁语:光板(意即把过去的一切都抹掉)。 
  ②英语:佃农。 
  列文一听到这话就突然冒起火来,因为在他的心底里,他惟恐这是真的——惟恐真的是他极力想在共产主义和现存的生活方式之间保持平衡,而且简直是不可能的。 
  “我想探求一种对于我自己和对于劳动者都有利的劳动方法。我想要组织……”他激烈地回答说。 
  “你并不想要组织什么;这不过是你一贯地想要标新立异,想要表示你并不只是在剥削农民,而且还抱着什么理想哩。” 
  “啊,好的,你既然这样想,——就不要管我吧!”列文回答说,感觉到他左颊的筋肉在抑制不住地抽搐着。 
  “你从来没有过,而且也没有信念;你只不过是想要满足你的自尊心罢了。” 
  “啊,好极了,那么就不要管我吧!” 
  “我是不管你!而且早就是时候了,你滚吧!我真懊悔不该来!” 
  不管列文后来如何费尽苦心去劝慰哥哥,尼古拉一句也不听,声言还是大家分手的好,康斯坦丁明白这只是因为生活对于他是太难以忍受的缘故。 
  当康斯坦丁又走到他面前,有点不自然地说如果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就请他原谅的时候,尼古拉已经准备动身了。 
  “噢,好宽宏大量!”尼古拉说着,微微一笑。“假如你希望自己是对的,我可以满足你这种愿望。你是对的,可是我还是要走。” 
  仅仅在临走的时候,尼古拉才吻了吻他,突然带着异样的严肃神情望了望弟弟,这样说道: 
  “无论怎样,不要怀恨我吧,科斯佳!”说着,他的声音颤抖了。 
  这是他们之间所说的唯一的真心话。列文明白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你看到而且知道我身体很坏,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列文明白这意思,他的眼睛里流出眼泪。他又吻了吻他哥哥,但是他说不出话来,而且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哥哥走后第三天,列文也动身出国去了。恰巧在火车站遇见基蒂的堂兄谢尔巴茨基,列文的忧郁神情使他大为惊异。 
  “你怎么了?”谢尔巴茨基问他。 
  “啊,没有什么,人生中快乐的事本来不多。” 
  “不多?你最好不要去牟罗兹①,和我一道到巴黎去吧。你来看看有多么快乐呀。” 
  “不,我已经完了。是我该死的时候了。”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谢尔巴茨基说,大笑起来。 
  “我还刚刚准备开始哩。” 
  “是的,我不久以前也这样想过,但是现在我知道我是离死不远了。” 
   
  ①牟罗兹,法国东部的城市。 
  列文说出了他最近真地在想的事。他在一切事情上只看到死或死的逼近。但是他想的计划却越来越占据了他的心。在死到来之前,总得生活下去。在他看来,一切都被黑暗笼罩住了;但也正因为黑暗,所以他感觉得黑暗中唯一的引路线索就是他的工作,于是他就竭尽全力抓住它,牢牢地抓住不放。 
   
   
  ! 

 



 




 第四部






  卡列宁夫妇仍旧住在一座房子里,每天见面,但是彼此完全成为陌生人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为了使仆人们没有妄加揣测的余地,定下规矩每天和他妻子见面,但却避免在家里吃饭。弗龙斯基从来不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家里来,但是安娜在别的地方和他会面,她丈夫也知道这事。 
  这种处境对于三个人都是痛苦的,要不是期望这种境况迟早会改变,期望这只是终于会消逝的一时的痛苦磨难,要不是这样的话,没有一个人能忍受得了一天这样的处境。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希望这种热情会像一切事情都要消失一样地消失,大家都会忘记这事,而他的名声仍旧会不遭到损害。安娜忍受了这种处境——这种处境是她造成的,所以她比任何人都痛苦,——也是因为她不仅希望,而且确信这一切马上就会解决和明朗化。她一点也不知道如何解决这种处境,但是她确信现在马上就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弗龙斯基呢,不由自主地完全听从她的意旨,也希望有什么不由他做主的事会解决一切困难。 
  仲冬弗龙斯基过了极其无聊的一个星期。一个来彼得堡游历的外国亲王由他负责招待,他得引他参观全市的名胜。弗龙斯基风度翩翩,兼以举止恭敬而又庄严,而且惯于与这样的大人物交际,——这就是所以要他负责招待亲王的原因。但是他对于这职务感到厌烦透了。亲王希望不放过任何一件他回到家时有人会问他在俄国可曾看到的东西;而且,为他自己,他也要尽情享受一切俄国的乐趣。弗龙斯基不得不在这两方面都做他的向导。早晨他们驱车游览名胜古迹,晚间他们参加俄国的民族娱乐活动。这位亲王享有甚至在亲王们里面也算罕有的健康;由于体育和十分注意保养,他把自己调养得这样强壮,不管他如何寻欢作乐,他还是显得像一只巨大而光泽的绿色的荷兰胡瓜一样新鲜。亲王周游了许多地方,认为现代交通方便的最主要利益就是可以享受所有国家的快乐。他去过西班牙,在那里沉醉在良宵小夜曲中,结交了一个弹奏曼陀林的西班牙女子。在瑞士他杀过羚羊。在英国他曾穿着红色上衣骑马越过栅栏,打赌射死了两百只野鸡。在土耳其,他进入过后宫。在印度,他曾骑在象上巡猎,现在,到了俄国,他又要尝尽俄国所特有的一切欢乐。 
  可以说是他的总招待的弗龙斯基,为安排各方面的人向亲王建议的各种俄国式娱乐花费了不少气力。跑马、俄国薄饼、猎熊、三驾马车、茨冈、打坏食器的俄国式狂饮酒宴。亲王容易得惊人地感受到俄罗斯精神,打碎放满食器的托盘,让茨冈女子坐在他的膝上,而且似乎还在问:还有吗,俄罗斯精神就尽于此了吗? 
  实际上,在一切的俄国娱乐中,亲王最中意的是法国女演员,芭蕾舞女演员和白标香槟酒。弗龙斯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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