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宁娜-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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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吗?”她说,望着他的眼睛。
这话他是未加思索信口说出来的,不过安慰她罢了。但是一望见她那可爱而诚实的眼光疑问般紧盯在他身上,他就从心坎里又重复了一遍这话。“我完全把她忘了,”他沉思,想起不久他们就要面临的事情。
“快了吗?你觉得怎么样?”他小声说,握住她的两只手。
“我想得太多,以致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都不知道了。”
“你不害怕吗?”
她轻蔑地微微一笑。
“一点也不!”她回答。
“喂,万一有事,我在卡塔瓦索夫家里。”
“不,不会有什么事的:别胡思乱想。我要和爸爸在林荫路上散散步。我们要去多莉家里看看。希望你午饭前回来。噢,是的!你知道多莉的情况简直没法过了吗?她浑身是债,一文莫名。妈妈和我跟阿尔谢尼(她这样称呼她的姐夫利沃夫)商量了一下,我们决定派你和他去责备斯季瓦。这样下去绝对不行的。这事不能跟爸爸谈……不过如果你和他……”
“唉,我们可办得了什么?”列文说。
“你反正要到阿尔谢尼家去,和他谈谈,他会告诉你我们怎样决定的。”
“我事先就完全同意阿尔谢尼的意见。好吧,我要去拜望他……顺便说一声,如果我去听音乐会,我就和纳塔利娅一齐去。好了,再见!”
在台阶上,他独身时侍候过他、现在经管着城里家产的老仆人库兹马拦住了他。
“美人(这是由乡间带来的那匹左辕马)换了马掌,但是仍旧一瘸一跛的,”他说。“您吩咐怎么办呢?”
列文初到莫斯科的时候,对于乡下带来的几匹马很感兴趣。他想要尽量地把这事情安排得又好又便宜;结果哪知道自己的马的花费比租来的马还要贵,而且他们照样还得租马用。
“派人去请兽医,也许有暗伤。”
“是的,是为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吗?”
现在,列文听说由沃兹德维任卡大街到西夫采夫·弗拉热克大街需要套上一辆二马驾辕的大马车,驶过四分之一里的融雪的烂泥地面,然后让马车停上四个多钟头,每次得付五个卢布,再也不像他初到莫斯科时那样,觉得大吃一惊了。
现在他已经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了。
“租两匹马,套上我们的马车。”
“是的,老爷!”
多亏城市的条件,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在乡下要费很大心血和气力的麻烦事,列文走出去,叫了一部雪橇,坐上去向尼基特大街驶去了。路上他再也不想钱的事了,却在思虑怎样和一位研究社会学的彼得堡的学者结识,怎样同他谈论他的著作。
只有刚到莫斯科那几天,那种到处都需要的、乡下人很看不惯的、毫无收益却又避免不了的浪费,曾使列文大为吃惊。现在他已经司空见惯了。在这方面,他的情形和一般人所说的醉汉的情形一样:第一杯像芒刺在喉,第二杯像苍鹰一样飞掠而过,喝过第三杯就像小鸟一样畅行无阻了。当他换开第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为听差和门房购买号衣的时候,他不由自主他盘算着这些没有用的号衣,这笔钱抵得上夏季——就是,从复活节到降临节,大约三百个工作日的时间——雇两个每天从早到晚干重活的工人的花销,但是他暗示了一下没有号衣也行,老公爵夫人和基蒂就流露出惊异的神色,由此看来,这笔钱无论如何也是需要用的了。他同那张一百元卢布的钞票分了手,心里不是没有斗争的。但是下一张钞票,那是他换开为亲友准备宴席的,一共花去二十八个卢布;虽然他想起这二十八个卢布就是工人们流血流汗地刈割好了、捆起来、脱了粒、扇去皮、筛过、包装起来的九俄石①燕麦的代价,然而比第一次就花得容易多了。现在换开一张钞票他再也不左思右想,像小鸟一样就飞了。不知是不是用钱换来的乐趣抵上了挣钱所费的劳力,反正他早就置之度外了。他那套低于一定价钱就不出售的生意经也忘怀了。他咬定价钱好久没有出卖的燕麦,却比一个月以前每石少卖了五十戈比。甚至照这样开销下去,过不了一年就得负债的盘算,也失掉了意义。只要银行里有钱就行,别管钱是怎么来的,那样就有把握明天有钱买牛肉了。直到现在他都遵守着这条规则:银行里总存着钱。但是现在银行里已经一文不剩了,他也不大知道上哪里去搞一笔钱来。基蒂提到钱的时候,这事就使他心烦意乱了一下;然而,他没有工夫考虑了。一边坐着车,他一边想着卡塔瓦索夫和他同梅特罗夫即将来临的会见。
①1俄石合209.91升。
三
列文这次在莫斯科停留期间,又和他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自从他结婚以后就未见过面的卡塔瓦索夫教授重温旧好了。卡塔瓦索夫以他的开朗而单纯的人生观博得了列文的欢心。列文认为卡塔瓦索夫的明朗的人生观是由于他天资贫乏而来的,而卡塔瓦索夫认为列文的思想前后矛盾是由于他缺乏思想锻炼而起的;但是卡塔瓦索夫的开朗很中列文的意,而列文的丰富的、没有条理的思想卡塔瓦索夫也觉得很有意思,因此他们愿意常常见面,争辩一番。
列文朗读过他的著作中的几章给卡塔瓦索夫听,很投合他的心意。前一天在公开演讲会上卡塔瓦索夫偶然碰到列文,对他说那个以文章博得列文的赞赏的大名鼎鼎的梅特罗夫现在在莫斯科,他对于卡塔瓦索夫对他讲的列文的著作很感兴趣,他明天上午十一点要到他家来,很愿意得到和列文结识的荣幸。
“你的确大有进步,老弟,看到这一点我很高兴哩,”卡塔瓦索夫一边说,一边在小客厅里迎接列文。“我听见门铃声,心里想:他决不会准时来的……喂,你觉得黑山人①怎么样?他们生来就是武士。”
①黑山人即门的内哥罗人,是南斯拉夫西南地方的人。黑山国于一八六二年与土耳其作战失败后,一直受苏丹王的统治,但黑山人反对异国统治的斗争并未停止。一八七六年黑山国奋起抵抗。起义者联合组成部队,在山上进行游击战。
“发生了什么事?”列文打听说。
卡塔瓦索夫用三言两语对他讲了讲最近的消息,将他引进书房,把列文介绍给一个矮小健壮、面貌可亲的人。这就是梅特罗夫。谈话暂时涉及政治和彼得堡的要人们对最近事件的看法。梅特罗夫引用了来自可靠方面的官方消息,据说是沙皇和某位部长讲的话。但是卡塔瓦索夫却由官方听到沙皇说了一些完全不同的话。列文极力揣摸会说出这两种话的情况,这个话题就丢开了。
“他差不多写好了一部论劳动者和土地的关系的自然条件的著作,”卡塔瓦索夫说。“我不是专家,但是我,作为自然科学家,很高兴他没有把人类看作动物学法则以外的东西;而且,恰恰相反,把人类看作要依周围环境而转移的东西,而且在这种从属关系中去探求它的发展规律。”
“非常有趣哩,”梅特罗夫说。
“我确实着手写了一部论农业的著作,但是研究了农业的主要因素——劳动者,”列文脸红了说。“我不由自主地得出了一个完全出乎意外的结论。”
于是列文小心谨慎地,好像摸索道路一样,开始阐明他的见解。他知道梅特罗夫写过一篇反对众所公认的政治经济学的学说的文章,但是他不知道以他这种标新立异的见解能使他同情到什么程度,而且从那位学者的沉着而聪明的脸上的表情也推测不出来。
“但是您在哪方面看出俄罗斯劳动者的特殊性呢?”梅特罗夫说。“譬如说,是从他的生物学的性质呢,还是从他所处的环境?”
列文觉察出这问题里已经包含着一种他不同意的观点;但是他继续阐述他的见解,说俄罗斯的劳动者对土地的看法和其他民族迥然不同。为了说明这种理论,他连忙补充说,按他的见解,俄罗斯人民的这种观点是由于他们意识到移民到东方的广阔无人地区是他们的职责。
“根据一个民族的一般职责来下结论,是容易误入歧途的,”梅特罗夫说,打断列文的话。“劳动者的情况永远是以他同土地和资本的关系为转移的。”
于是不容列文解释他的观点,梅特罗夫就开口阐明他自己的学说与众不同的特色。
列文不明白他的学说的特色究竟何在,因为他根本不花费脑筋去了解。他看出梅特罗夫也像别人一样,尽管他曾在文章里大肆反驳经济学家们的理论,但他照样还是仅仅从资本、工资和地租的观点来考察俄罗斯劳动者的状况的。虽然他不得不承认在俄国东部——在俄国最大的一部分土地上——地租仍然等于零,而工资——对于俄国八千万人口中的十分之九的人说来——也不过刚刚够维持生活罢了,除了最原始的工具,资本还不存在,但他却只从这种观点来看所有的劳动者,虽然在好多论点上他和经济学家们并不一致,自己有一套工资理论,就是他向列文阐述的。
列文勉勉强强地听着,最初还表示异议。他想要截断梅特罗夫的话,陈述自己的观点,他认为这样会进一步说明梅特罗夫的见解是画蛇添足。但是后来确信他们的看法是那样不同,彼此之间永远也不会了解,因此他就不再反驳,只是听听而已。虽然对梅特罗夫说的话他现在丝毫也不感兴趣了,但是听着他说仍然觉得有点得意。由于这么一位博学多识的人居然会这样甘心情愿地、这样用心地对他说明他的见解,而且那么相信列文在这个论题方面的学识,以致有时只用一点暗示来说明事情的全貌,因此使列文得意得不得了。他认为这都是因为人家看得起他,殊不知梅特罗夫跟他接近的人们谈来谈去都谈腻了,因此特别愿意跟每个生人谈谈他所研究的、但是自己还不大明了的题目。
“恐怕我们要迟到了,”卡塔瓦索夫说,梅特罗夫一结束长篇大论,他立刻就瞧了瞧表。
“是的,今天业余协会举行庆祝斯温季奇的五十周年纪念大会,”卡塔瓦索夫说,回答列文的询问。“彼得·伊万内奇和我商量好了一路去。我答应朗诵一篇论他在生物学方面的成就的文章。跟我们去吧,很有趣呢。”
“是的,的确到时候了。”梅特罗夫说。“跟我们去吧,由那里,如果你喜欢的话,请到舍下坐坐。我非常高兴听听你的大作。”
“噢,不!还不行,还没有写完哩!不过我倒很高兴去参加纪念会。”
“您听说了吗,朋友?我单独呈上去一份报告,”卡塔瓦索夫由另外一间房里喊道,他正在那里穿大衣。
他们议论起大学里的论战。
大学的问题是那年冬天莫斯科最重要的事件。委员会的三个老教授不接受年轻教授们的意见;而年轻人们就单独交出来一份意见书。这份意见书,按某些人的见解,是荒谬绝伦的,但是按照另外一些人的看法,却是最简单和最正确的。
于是教授们分裂成两派。
卡塔瓦索夫那一派,认为对方玩弄卑鄙的出卖和欺诈的手腕;而另外一派则认为对方年少无知和不尊重权威。列文,虽然不是大学里的人员,但是自从到了莫斯科他一再听见和谈论这件事,因此对这个问题自己也有了一定的看法;他也参加了谈话,这场谈话在路上一直继续着,直到他们三个人到达古老的大学校舍才罢休。
大会已经开幕了。在卡塔瓦索夫和梅特罗夫就坐的那张铺着桌布的桌子旁坐着六个人,其中有一个人低着头凑近手稿,正宣读什么。列文在桌子附近的一把空椅子上坐下,小声向坐在旁边的一个学生问了问宣读的是什么。那个学生不高兴地看了列文一眼,说:
“传记。”
虽然列文对那位科学家的传记不感兴趣,但是他不由自主地倾听着,而且听到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一生中闻所未闻的一些趣事。
那位朗诵的人读完的时候,主席向他道谢了一声,就高声诵读了诗人孟特为了庆祝这个纪念日而专程寄来的一篇诗作,附带还说了一两句感谢那位诗人的话。随后卡塔瓦索夫,以他那响亮而刺耳的声音,朗诵了一篇论人们正在庆祝他的五十周年纪念日的这位人士的科学成就的文章。
卡塔瓦索夫读完的时候,列文看看表,看到快两点钟了,想到去赴音乐会以前怎么也来不及向梅特罗夫宣读他的手稿了,况且,他现在也不想读了。在听朗诵的时候,他还思索了他们以前的那场谈话。现在他忧然大悟,虽然梅特罗夫的见解也许有意义,但他自己的见解也有意义;而且这两种见解只有按照各自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