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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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不去呢?”小南在问罗鹊鹊。这是一个十分秀气的陕南姑娘。
“我今天去不得。”她低下头抿嘴一笑,脸上飞起两朵淡淡的红云。真是的,小南明白。不过,女人对女人说个话,她竟会说得如此含糊,如此羞怯。然而她并非等闲之辈,是那个几十万人口的汉坝县的县委副书记呢,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只是,她仅上过三年小学,实足年龄二十九周岁,看上去像是刚够二十,细皮嫩肉的赛过池塘里的荷花骨朵儿,却已有了三个孩子。大儿子今年已经十岁了,二女儿八岁,小女儿也已经四岁了。小南听她说过,在两个女儿中间,还有两个儿子没有能养得活。
“你真能干!”当时小南几乎是脱口而出。是的,无论从当领导,还是结婚生孩子,就是论模样说长相,上万人里有几个能比得了她呢?
“我们那里的女人还有比我养的娃子多的,我算不得能干的。”
罗鹊鹊看着自己的脚尖儿,如今,自己成了大学生,才知道,拉着三个孩子的小妈妈,说明自己和家乡是多么的落后,在大家面前感到脸上发烧。
“我可没说你孩子多就能干呀,我说的是你在我们这里官最大。”小南笑了起来。
“官大啥子吗?那官你也做得。”
“我可做不得。你是铁姑娘,战天斗地,是领着大家伙儿硬干出来的。”对的,在一次教职员工大会上,七首同志专门为大家介绍了罗鹊鹊的先进事迹。散了会,罗鹊鹊立马成了学校里的新闻人物,她走到哪儿,都会有人用赞叹的眼光追逐着她。只有林昊对小南说:
“这下坏了。战天斗地的英雄,啃书本也许啃不成个英雄,在全校把她这一介绍,对她可不是一件好事。”果然,小南似乎看到了罗鹊鹊一天大似一天的压力。那天,她对小南说:
“七首同志找了我,说是人无压力轻飘飘,有了压力才能出好油。方校长也找我谈过,说我是在省上挂了号的人物,领导上对我是重视的。学习上如果有了困难,努力克服,不懂的就问,问同学,问老师。念书不是挑箩筐,蛮干不行,要加巧劲儿。争不得第一不要紧,能马马虎虎听懂就可以了。这社会科学学问深着呢,要一生一世慢慢去学,是急不得的。可是,我说不好,一看书,这字就钻我的脑壳。”
此时,罗鹊鹊又捧起了书,那是上午刚刚发的一本语文基础知识,是老师们编写的油印教材。
彭雅致弄出了响动,仿佛是在抽泣,那被子里的胸脯一起一伏。小南和罗鹊鹊同时走了过去。小南掀开了被子。满脸是泪的彭雅致翻了一下身,把脸对着墙。
“有什么就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罗鹊鹊劝她。
“是啊。要不然你起来,我们一起去洗个澡,回来,就该开晚饭了。”小南也在说。那个脸对着墙的人不哭了,也不动。
“江小南,你陪她出去转转,再劝劝。”
“我陪你出去走一走。”小南几乎是在央求。彭雅致终于站了起来。
两个姑娘在苹果园中间的一条小路上走着,她们都仰起了头,但是谁也没有开口。小南确实不晓得她为什么伤心,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彭雅致呢,沉默着。最后,她突然开了口:
“我会把那本书给你看的,我还想再读一遍。”
“好的。”小南有些丈二和尚的感觉。
“也许有一天,我会的,但是,现在还不能。”更加摸不着个头脑的小南只有听一听的份儿。
老师们开始对学生们进行填平补齐了。
政教系72级二班的语文课上,头发花白的女教师正在讲句子的成分:主语、谓语、宾语、定语、状语、补语。老师分析一个个例句。讲到宾语时说,宾语是由一个复句形式充当的,并在黑板上用框式图解法进行分析。偏正偏正并列偏正,方块套方块,不对,那不是方块,不是。罗鹊鹊的头像是一口锅,什么主语、定语、并列、偏正,在一个锅里烩,这分明是一锅糊涂汤,冒着气泡。
“罗鹊鹊。”是在叫她,她站了起来。老师不知道说了点儿啥,正指着黑板上的一个长长的句子。她茫然地摇一摇头。老师又指另一个句子,这句子标上了各种符号,双杠杠的线,有横有竖,还有小括号中括号,像是一畦一畦的韭菜,又像是一道又一道的沟沟渠渠,白色的粉笔字像大蜘蛛和大蜈蚣,爬花了她的眼。她摇头,狠狠的。我的笨脑壳,学不懂这些。她下死劲儿咬着下嘴唇在想。
“那么,我们说一个最简单的句子,你说出它的主语好吗?”老师是很耐心的。这句话罗鹊鹊是听清楚了。老师在黑板上写:
“娃娃的指甲长长了。”
“请你找出这一句话的主语部分。”罗鹊鹊好像清醒了一些,她想,娃娃的指甲长长了,指甲是娃娃的,于是她说:
“娃娃。”似乎有人在笑,声音很小。
“你再想一想,是什么长长了?是不是指甲长长了呀?”
“是的。”罗鹊鹊认为这是不难理解的。
“那好,你现在再回答我,这一句话的主语部分是什么。”罗鹊鹊想,那指甲再怎么长,还是娃娃的。正如县委的吴书记说过的,一项一项的工作都是落实了的,日后,不管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你们谁负责的,我找你们谁。于是,她又一次说:
“娃娃。”这一回,引得同学们一阵哄堂大笑。
“这是小学生都不应该错的,你现在是大学生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你还学不会?”老师的声音有些颤。难道自己又错了?她木然地站在那里,老师让她坐下,一连说了几遍,她没有反应。坐在她旁边的江小南拉了她的衣服,她才坐下了。以后老师又讲了什么,她竟一句也没有听见。她在心里念叨:
这是小学生都不应该错的,你现在是大学生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你还学不会。一遍,一遍,又一遍。
“你可得好好帮她呀。”下课以后,林昊提醒小南。小南点点头,追上了罗鹊鹊。她们一起钻进了宿舍。小南逐字逐句地为她讲解,一个例句,一个例句地为她分析。终于,罗鹊鹊对句子的六种成分已经能说出个一二三了,分析了几个例句也没什么错。小南还和她一起预习了老师下一节课将要讲的复句。下午的休息时间以及整整一个晚自习她们在一起。
“辛苦你了。”罗鹊鹊很是过意不去。
“这有什么。我们一起学,共同提高,不是吗?”
“不,这时间你是用不着来看这么简单的问题的,因为这些问题小学生都会,这我是知道的。鲁迅说过,时间就是生命。无端地空耗别人的时间,其实是无异于图财害命的。我空耗了你的时间,不是图了你的财,害了你的命吗?时间是一笔谁都无法清偿的债务。我欠了你的。”
“你说得真好。但是我不同意你说欠了我的。”罗鹊鹊脑袋里装了不少的东西,她绝不是知之甚少,根底十分浅薄的那一类人,不然,她也做不得县委的领导。
“不用说了。”罗鹊鹊苦笑了一下。然而,她也许天生是学不得语法的,第二天,就把小南为她付出的辛苦全部还给了小南。面对老师的提问,她又不会了,说错了,摇一摇头,呆呆的。昨天小南辅导过的那个罗鹊鹊哪里去了?小南糊涂了。
“我的脑壳怎么看到老师就这么笨呢?”罗鹊鹊自己也说不好自己是怎么了。接下来的一天,小南固执地又把自己所拥有的时间给了罗鹊鹊。这次,彭雅致也过来帮了一会儿忙。尽管罗鹊鹊十分不情愿,她也没有再说什么。以后,全班同学,热心帮助她的人多了起来。罗鹊鹊是不会主动向人们提问的。她不问问题,并不等于她没有问题。热心的人们则不管她是否问都给她讲。小南在林昊一次次地提醒下,不厌其烦地坚持对她进行辅导。然而罗鹊鹊没有喜人的进展,总是小南辅导她时,她会了,老师一问就把她问倒了。后来,老师很少再提问她了。这以后小南听到她说过不止一次:
“人惜时光,狗度岁月。”问她什么意思,她笑笑。
暑期,北方大学的学牛们去拉练,步行六百里去延安,回来时坐卡车。罗鹊鹊没去。临行前,七首同志和方校长是有争执的。方校长不同意把罗鹊鹊留在学校学习,说这样只会使她的压力更大。
七首同志说,对于先进人物要大力帮扶。既然先进,走到哪里就要先进到哪里,上了大学,她也不能当孬种。要创造条件让她赶上大家,超过大家。罗鹊鹊如果能把学习搞上去,就是工农兵学员上大学这一新生事物的胜利。方校长摇头没有用,党委一元化领导,校长要听书记的。工宣队的领导是校党委的书记。临行前,七首同志和方校长一起找罗鹊鹊谈了话。让她留在学校里,指定一名语文教师专门为她辅导她最头疼的语法,另一名教师为她辅导她总是记不清年代的历史课。七首同志语重心长地说:
“罗鹊鹊,你是能够学好的。第一,你学的是文科,没有理科那么复杂,死记硬背的东西,功夫到了,是会有结果的。第二,你是咱们省里竖起的一面旗帜,是战天斗地的模范人物,你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第三,学校派最好的老师教你,同学们都关心你,你是不会辜负人们对你的期望的。工农兵能不能上好这个大学,管好这个大学,社会上的人们都用眼睛在看。我们想拿出个榜样给他们看一看。选中你再一次当个这方面的模范,我看是不会错的。”罗鹊鹊没有说什么。她是党员,服从组织的决定,别无选择。方校长一直在细心地观察着眼前的这个学生,她比一进学校时瘦了,眉宇间原有的虎气也好灵气也好似乎引退了,透出几分的无奈和丝丝的腻烦,眼球被雾所笼罩,显出了茫然和呆滞。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对这个人逼得太紧是会坏事的。他想了想,这样说:
“你留下来,我们还有一个考虑。学校这么大一个摊摊,大家都走了,留下一些护校的同学,我们还不很放心。你当过县委的领导,有一定的经验,护校的同学有什么事,你临时负一下责。前一段你学习也很辛苦,也很努力,这我们都知道。人,也像弓一样,要一张一弛才行。由老师辅导你,就和在课堂上不一样了,一大半的精力休息,用一小半的精力学一学。只要你以后学习起来不感到紧张,就行了。我说过的,社会科学不是在学校里可以学好的,还要出去学嘛。况且我们现在还在填平补齐阶段。要会学习,也要会休息,你懂我的意思吗?”罗鹊鹊在点头。但是她搞不懂,为什么七首同志总是要她先进了再先进,抓住她这个当过铁姑娘的人不撒手,好像读书她也能读成模范似的。方校长总是想让她在学习中找到轻松的感觉,似乎马马虎虎听懂了也就行了,像是怕她累着似的。她看一眼七首同志,七首同志也在点头。也许,他们俩一个是给她加油的,一个是给她宽心的。人们啊,你们为什么对一个罗鹊鹊要使出那么多的招数,让她当一名普通的大学生不好吗?
留下来学习的罗鹊鹊确实没有感到紧张。老师很好,教得也好。各系都有学生留下来学习,她于是不感到孤单,不感到有什么不自在。头疼的语文课在老师的专门讲解后,也不感到太吃力了。
给她辅导历史的老师是一位五十多岁的教授。一次,在同罗鹊鹊聊天时十分伤感地告诉她,自己的儿子现在正在石凹城的一个煤矿挖煤。
“为什么他不可以子承父业,也研究历史呢。”罗鹊鹊问他。因为,这位鲍教授是研究中国明清史的专家,写出过大部头的专著。
“他是很喜欢历史,但是我不想让他学,史学界里的政治斗争,令人发指。海瑞刚正不阿,廉政为官,可是吴晗为他写了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就遭到了灭顶之灾呀。读什么历史,挖煤吧,工人阶级还是领导阶级,还可以喊万岁。知识分子做了老九,还要加上个臭字。臭和香是相对的。也许,你们工农兵学员做了知识分子,才会香的。知识越多越反动,学那么多干什么。”罗鹊鹊想起老教授说过的话心里就不是滋味。能读好书的人不能进大学的门,管他是什么原因。像自己这样只有小学文化水平,本来进不得大学的人,却硬要被送来上大学。说一句心里话,她真想回到农村,在那里她可以如鱼得水,会活出一份快活。当县领导,虽说是赶着鸭子上架,她不想干,但总比上学强些。说来说去,平头老百姓,她是最喜欢当的。妈妈就说过,妈妈生下你,一只喜鹊从窗外飞进了咱们的家,落在妈妈的枕头上。妈妈叫你鹊鹊,愿图你个喜庆,也没指望图你个什么。咋?你当了县里的头头了?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