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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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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不是想走了?”女儿看着父母,他们像是一对老鸳鸯,她笑了:
  “妈妈呀,有你在爸爸身边,女儿能飞了。”
  “走吧,你大了,妈妈是拴不住你的。”
  “走吧,去干你的工作。”炳彪是很会将心比心的。既然自己离不开那干了几十年的工作,女儿这么年轻,应该更需要有事情做,才快活呀。
  李北在拿到火车票的时候,和爸爸认认真真地说了一次心里话:
  “爸爸,还记得我五岁时,你到柴峰口去接我吗?”
  “记得,爸爸记得,你抱着奶奶的腿不撒手。你大哭,奶奶,奶奶,我不走不走,真如同生离死别一般。好像我是一个恶鬼。”
  “那时我眼里只有奶奶、娘和小老虎哥哥,他们是我最亲的亲人。”
  “爸爸那时太忙。”
  “那你什么时候不忙呢?”
  “是啊,爸爸没有不忙的时候。当时你妈妈病得很厉害,但是,在她的病好转的时候,马上把你接回了家,你妈妈养育你,功劳头一份。”
  “爸爸,我知道你和妈妈都爱我。”
  “我们爱你,但欠你的太多了。在你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开始欠着你的感情债。后来,你到了爸爸的身边,爸爸仍然欠你的,这债越欠越多,爸爸一辈子也还不完了。现在你长大了,爸爸只有祝你幸福。告诉爸爸,有没有漂亮的小伙子看上我的女儿?”北北的脸烧红了。炳彪心头一热。
  “他是谁?可以告诉爸爸吗?”
  “他叫丁胜,和我是中学同学,一起插队,现在还在狐皮沟。”
  “我明白了。”炳彪注视着女儿,像是在看一张陌生的脸。他的女儿有了心爱的人,所以不愿意再回到父母身边了。这个当爸爸的竟感到突然少了点儿啥,使他的内心世界陡地变得空落落的。
  “我一直没有向你和妈妈提起过他,你不会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那是你的事情。”炳彪很温和。
  “爸爸,你会嫌弃他吗?”
  “为什么?”
  “他的爸爸是一个国民党的军官,现在还在台湾。”
  “是这样。”炳彪陷入了沉思。北北安静地等待着爸爸从沉思中步出。
  “你考虑好了吗?”
  “是的。”
  “和他在一起,你会因为他的出身,吃很多的苦头。这你想过吗?”
  “想过。”
  “你非他不嫁?”
  “是的。”
  “他非你不娶?”
  “是的。”
  “要真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情爱甚笃到婚配不成就去死,死了以后还要化作彩蝶相伴而舞,爸爸是不会做蠢事的,那不成了千古罪人了?”
  “当真?”
  “当然,爸爸什么时候骗过北北?”
  “爸爸,爸爸。”李北十分幸福地把头靠在了爸爸的肩头。爸爸的一席话,说得她好激动。在那个年月,像爸爸这样开通的共产党的大干部,说不清会有多少,总之不会多的。共产党正统的出身论,谁都懂似的,因为他们一张口就可以振振有词,什么出身不能选择啦,道路是可以选择的啦,而真正从理论上懂得的人也不能算是少的,甚至从更深一层次上能够理解它的也大有人在。然而,这,却不单单是一个理论上的问题。如果让人们真正不落俗套地甩开出身、门第去联姻,去处理周围的人际关系,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是办不到的。明明知道那是俗套子,却是不能不落的。因为他们生活在中国,生活在一个“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国度之中;生活在一个裙带网络为人爱为人靠的国度之中;生活在这个数目众多的人习惯于唯书、唯上,却不唯实的国度之中。
  “爸爸,你真好。”
  “爸爸不好,爸爸病了,拖累了女儿。北北,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女儿想结婚。”
  “可以。和妈妈说了吗?”
  “还没有。”
  “她会同意的。你们俩在一起,虽然离我们很远,但是我的北北有人疼,有人爱,这疼爱就在身边,我们都会感到踏实的。只是,不要有了爱人,不要爹娘呀。”
  “爸爸,哪能呢。”这声音是嗲嗲的,引得炳彪一阵大笑。
  “不过,不能只过日子,忘了学习和工作呦。”“我知道,先在公社当好妇女主任。”爸爸笑了。
  在同妈妈的谈话中,李北给妈妈讲了丁胜如何救下自己,告诉妈妈他是一个很会控制感情的人,他检点、大度,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她讲得声泪俱下。慧敏流着眼泪,她被深深打动了,不停地念叨着:
  “怎么会是这样,会是这样。”最后她说: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你们结婚吧,喜事回家来办。”
  离开爸爸妈妈的时候,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她回到了陕北,回到了狐皮沟,她几乎没有歇一歇,在梁支书家吃了一口饭,把从燕城给桃花买的药急急忙忙放下,就往后庄赶。不管天是否马上就要黑下来,她要马上见到丁胜,一刻也不能耽误,她要把爸爸妈妈的话告诉丁胜。她今天晚上见到她的丁胜就不打算走了,她要和他在一起,因为他们就要结婚了,丁胜不会再拒绝她了,不会了。太阳落山了,明月当空,她加快了脚步。又是一个皎皎月光之下,有情人要相会了。她好不欢喜,她飘飘然。她会给丁胜一个惊喜,她没有告诉他她要回来,她像是从天之尽头飞过来的云。丁胜会抱起她来转圈子,是的,他曾经抱过北北,转过圈子的。然而,在她飞到丁胜的窑门口的时候,却迎到了当头的一棒。这横出的一棒,击得她懵懵懂懂。她那撞击幸福之门的心脏顿时停止了跳动,而她作为女人的那颗易碎的心破裂了。她那泛着酸水的肠胃激烈地蠕动着,又刺激着她那颗破碎了的心脏狂跳不已。
  她疯疯颠颠地哭着跑着,跑着哭着。连丁胜都没有了良心,是自己看错了人?是自己太多情?他在逢场作戏,他从来就没有爱过自己?不,这不可能,不可能!她心中的理念之墙坍塌了,崩溃了。
  回到了知青窑,已经是下半夜了。她已经没有了眼泪。她的爱萎缩了,她的恨勃发了。他堕落了,酸溜溜到恬不知耻。这就是她日夜思念的那个人?她恨死了!
  李北的神经是错乱了。但是,她分明还可以清清楚楚的思考,然而,时不时的,不是正常的,是错乱的,忽而,又不是错乱的,是正常的了。这一夜,李北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第二天天亮以后,李北骑着自行车,她要回公社向孟书记报到,告诉他自己回来了。然后呢,疯狂地去工作,泼上性命去干,干得忘掉一切。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已经上了一条宽展一些的路。这是一条刚刚能错开两辆卡车的等外路,路上铺满了鸽子蛋大小的石子。她骑着自行车在这石子路上颠簸着。还有一小截路段,就要上公路了。公路如今已经铺上了柏油,从石凹城到川坪县,人们不再会被颠簸得五脏六肺都换位置了。丁胜说过,要是有一天,能开着手扶拖拉机拉着北北在这路上跑一跑,也就是三生有幸了。
  怎么,又是他?李北咬住了下嘴唇。不要总咬嘴,想说什么痛快点儿,行不?这又是丁胜说过的话。她张开了嘴,大口喘着。前边的路似乎越走越窄了,马上就要上大路了。上了大路,她几乎就到了地方了。孟书记见了她会眯起小眼,咋提前回来了?后边有一辆解放牌卡车的喇叭刺耳鸣叫,路更窄了,紧靠右边,再靠,再靠,她能够反应过来的只是不断向右靠。路基下面是一个一米多深的沟堑。她似乎感到,车头已逼近了她,由不得回了一下头:
  妈呀乌黑的铁甲向她压了过来。她的车把猛一扭,翻下了路基。卡车喇叭怪叫着,像是刮过了一阵狂风,一掠而过。她分明还听到了一个男子的狂笑。此时,她的眼前漆黑一片,脑袋磕麻了。她搞不清,从一米以上的路基最先跌进沟堑的是右膝,是臀部,是右肩还是脑袋,只感觉到了,是自行车的车把抵着她的腰。
  麻木的感觉袭过,她开始感到了疼。她一动也不动地用摔下来的姿势卧在地上歇息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缓过来了,翻身坐起,胳膊上,衣服上,腿上,头上都有血。一股委屈之情在胸中涌动,她大哭了起来。为什么那辆卡车要把我从路上挤到沟里,挤我,逼我,为哪般?仅仅是以强凌弱,以大压小吗?为什么要如此丧尽天良,恨不得逼死我轧死我将我碾成末儿?我偏不让轧不让碾,偏不!那个男人的笑声又响起,似乎配上了一张狰狞的面孔,两条细长的黑眉毛拧成了一团,一双褐色的眼球鼓鼓的,恶狠狠地扭曲了那眼仁里李北的小肖像。丁胜,那是丁胜。不知为什么,丁胜偏偏要与这一切厮混在一起,无法扯开,越扯,越浑然如一体。不能就这样算了,不能!要回狐皮沟,回狐皮沟去!她猛地从地上跃起,忍住了疼痛。还好,还能走。车把摔歪了,正过来,还能骑。她掉转了车头。
  娃,咋了?摔了?满脸是血。梁支书拉住气喘嘘嘘的李北,好生奇怪,不是一大早就回公社了?他来不及多问,让大队的赤脚医生蒿子(这是李北手把手教出来的一个小后生,小南在县委时托了人,又让他去县医院参加了培训,现在狐皮沟的人有个小病,都找他哩)给她上药。
  “梁支书,我有话对你说。”李北上气不接下气。
  “不要急,有话包好伤慢慢说。”梁支书知道李北是个急性子。
  伤口包好了。李北从头上到脚下摔得很惨,有的地方几乎露出了白骨,嫩肉翻开,血糊糊的。
  “真不知道你咋还有劲儿骑车子,你是在哪儿摔的?”蒿子问她。
  “快上公路了。”“咦,那你不快到公社卫生院了?怪怪的,她怎么舍近求远地跑?”蒿子想不明白了。梁支书皱起了眉。
  李北无暇对答。她拉着梁支书进了大队部。她问:
  “教师如果夜里和学生厮混,该咋办哩?”李北知道秀秀是丁胜的学生。
  “谁跟谁厮混?”
  “丁胜和女人。”是的,秀秀是个女人,这像锥子一样在扎她的心。
  “女人?”梁支书被搅得昏了头。李北略微停了一下,把昨天夜里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个大概。
  “真有这等事?”老头子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费那麻烦,把丁胜送去后庄教书,盼他出息,他却玩起了女人,他不该哭吗?说是后山的姑娘黑出了名,美出了名,不少住队干部在那里过不了那黑美人关,上半年才有一个县上的干部,把公家的饭碗都栽掉了。
  这下可好,丁胜进去了半年,也栽了,不该惹人笑话?咋尽出这号邪乎事。
  “我可对你说了,看该咋办吧。”李北直愣愣地说,她横下了一条心。
  “该咋办咋办,今儿个我带民兵去捉,捉奸捉双,捉住了就准数,该法办就法办。”梁支书跺一跺脚。这事麻烦大呀。丁胜是黑五类子弟,这事又让李北抓住了,她是公社的人,自己若不管不顾的,孟书记知道了,就更讨厌了。李北咋跟丁胜过不去了?这事假不了的。儿女无情了就变仇人,这事有哩。然而,听到梁支书这么一说,李北的心咯噔一下,她甚至在想,但愿今天晚上不要发生昨天的事。而后又是一咬牙,捉住了,多解气,自做自受。她的心竟硬得像铁石,头也不回地去公社了。
  晚上,梁支书带着两个民兵去捉奸,走在路上,有些迟疑,但三个人一同去办事,哪能说回头就回头。五十来岁的人了,也有一鼓作气把事办坏的,怎么就没有想着留一条后路?这一夜,还真是去着了,真的捉奸捉双了。梁支书气得拍桌子骂娘。
  事情的发展往往会出人意料。若是秀秀的父母出来作个证,第一,俩人是私通,第二,此事他们二人是知道的,这事也许就可以不了了之,大不了到公社扯张结婚证,红章子一盖,成为合法夫妻拉倒。那时,燕城知青与当地青年结婚的也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寻老六两口子吓昏了头,怕这恶事张扬出去坏了秀秀的名声,对事情的原委死活不吐口,推说不知有此事。而丁胜也傻了眼,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恍惚中只记得自己说了,这丢人的事情是他干的。本来,秀秀还未成年。于是,事情越闹越大,县上公安局也来了人。秀秀则吓傻了,只会哭。最后,寻老六捉着她的手在公家人写了字的纸上按了手印,他自己也按了手印。就这样,丁胜强奸了自己的学生,犯了强奸罪,人被公安局带走了。
  “咋,公家人要把丁胜带走?”寻老六两口子愕然不知所措。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秀秀妈才对梁支书说:
  “这事我和秀秀她大的都晓得,都依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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