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果-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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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那丝绒的衣袂从丝绒的地面拖了出去,他才带着这个丝绒的影子回到床上。
这样,丝绒般的空虚又开始在他心里筑起,以前能安慰他的学问上的师友,深夜的长谈,同这次夜谈的空气对照起来,马上都失掉了意义。
于是他又痛苦起来。
许多次,他也曾经预备了红茶、精点去请她,然而她不是推说要睡,就是推说精神不好,有时候来了,她也是坐立不安的,翻翻那本书,看看那张画,甚至于一只手握着茶匙搅着杯里的糖,一只手打着冗长冗长的电话,谈许多许多旅行的计划,运动比赛的预期,以及各种各样幽默的争执。再也不能挽回丝绒的空气。
这痛苦。
为要打破这个痛苦,他开始住到旅馆里,用各种方法来麻醉自己,于是他交结了下流的舞女、妓女,喝起酗烈的酒来;然而这也不是一个办法;起初在烂醉如泥的时候,在妓女身上的时候,他可以死了般的忘去了她,然而慢慢的,连这个都没有效验了,因为他的精神已垂崩溃。——这样,三个月以后,他就到了病院的床上。
那时,天使般的她常常到病榻旁去看他,她用各种各样的态度、服装,留给他各种各样的空气,有时候像云,有时候像雪,有时候像荷花,有时候像丁香,有时候像凤凰,有时候像画眉、白鸽,有时候像夏天的雨,像冬天的太阳,有时候像春天的雾,有时候像秋天的云霞。
于是,病好了;但是他以后将怎么样生活?他从病院再搬到家里,房间的周围早就没有她的影子,她又过她自己的生活去了。他这时真想知道她的一切;她的踪迹,她朋友里的每个人,每个电话的来源,每封信的内容。然而这如何可以呢?
于是他又痛苦起来。
为破这个痛苦,他决心到远地去旅行;他携带了一切,到地球遥远的别一处去。
是的,言语改变了,服装改变了,风俗改变了,习惯改变了,气候改变了,然而地球终归还是地球:云是云,雪是雪,花是花,鸟是鸟,夏天的雨不会是冬天的太阳,春天的雾不会是秋天的云霞;而这些,不但是象征着她,而正是她的化身;她给他的印象已经是一切爱人给他所爱者的印象一样了。
于是他又痛苦起来。
拒绝这个痛苦的办法,还是驯服地回到原来的她的住所去。
为摆脱几千次大大小小的痛苦而再现的更甚的痛苦,他深深地感到:只有二种办法可以救他,一种是死,另外一种就是她接受他的爱。
是的,两三月似乎是天堂的生活后,过的一直是地狱、地狱。他许多次的自拔,结果是越陷越深;现在,不错的,只有死与她的爱是他的天堂。
于是,有一天:
“我没有法子不爱你,即使是死。这样的死,我现在觉得就是我的天堂,你知道我早就在地狱里吗?〃他跪在上帝面前。
“你觉亚当与夏娃过错是免得了的吗?”活像上帝给亚当的笑容。
“是的,亚当与夏娃同我一样,都是人!”
“死!”简直是上帝给亚当的判断!
合同在律师的手中,他在许多律师的面前。
他在选择一种死!
每个律师的眼光都像对他发着声音。
死,在许多人嘴里响着,像在他神经系上爬着一样。
忽然,一个新的力量使他咬紧一下牙齿:
“随便我用什么方法死吗?”
“是的!”活像刽子手的刀光。
“那么,我要选择沙美夫人用她美丽的牙齿将我咬死!”他自己都不相信,会用这样沉毅的态度,这样坚固的声音,这样有力的笑容发出这个不想死的答案。
于是,许多对他发着声音的眼光,都互相地对语起来。
于是,他被命令退出来了。
于是,许多律师举行会议了。
于是,沙美夫人又在那魔宫一般的小巧的房间接见他,丝绒的墙仍是丝绒的墙,丝绒的地仍是丝绒的地,丝绒的沙发仍是丝绒的沙发,丝绒的安乐椅仍是丝绒的安乐椅,丝绒的灯光下仍照着丝绒桌衣的桌子。
丝绒的沙发上,是穿着丝绒便服的她坐下了。
于是,丝绒般的眼光到他身上,丝绒般的声音进他耳鼓:
“聪敏是聪敏的,然而把死看作天堂的人,为什么有这个不想死的答案?”
“没有别的,因为我真的在爱你……”眼泪与整个的人都在她的脚下了。
“你以为我不会执行死刑么?”丝绒般的笑。
“也许这个死是天堂吧!”
“你是不是不想死?”丝绒般的问。
“是的,为爱你呀!”
“那么,你活下去吧!难道你不会努力不爱我么?”
“同亚当夏娃一样,我是人!”
合同早已扯碎,他只是在同以前一样的受着罪。
于是,他神经又垂崩溃,他又到了病院的床上。
那时,天使般的她又常常到病榻旁去看他,她用各种各样的态度、服装,留给他各种各样的空气,有时候像云,有时候像雪,有时候像荷花,有时候像丁香,有时候像凤凰,有时候像画眉、白鸽,有时候像夏天的雨,像冬天的太阳,有时候像春天的雾,有时候像秋天的云霞。
病又好了;但是他以后又将怎么生活?他从病院再搬到家里,房间的周围早就没有她的影子,她又过她自己的生活去了。他这时又在想知道她的一切;她的踪迹,她朋友里的每个人,每个电话的来源,每封信的内容。然而这如何可以呢?
于是他又痛苦起来。
为破这个痛苦,他决心到远地旅行去;他携带了一切,到地球遥远的别处去。
是的,言语改变了,服装、风俗、习惯气候,一切都改变了,然而地球终归还是地球;云是云,雪是雪,花是花,鸟是鸟,夏天的雨不会是冬天的太阳,春天的雾不会是秋天的云霞,然而这些,这儿是没有一个人在注意它们。
因为这里正在抵抗一种强力的侵略,人人都在进行抗战。
他被这整个民族的势力所燃烧,他参加了这个争斗。他看到血,看到残酷的火,看到人们的心。
千万的人群像是只有一个心灵,它要求自由,要求独立与光明。这是火,是光,人人都融化在里面,而他也融化在里面了。
从此,他再也看不到她的化身。
但是她倒因不知道他的下落。她开始对他关心起来。
于是,忽然有一天,他出现了,他当沙美夫人的面要一笔巨款。
这数目使沙美夫人吃惊了。他似乎已不是过去的他,而在他目光中,她也再不是以前的她了。
他的生活完全同以前不一样了,书室是永远锁着,衣服、头发再也部修饰了,常常整日整夜不睡觉,整日整夜响着打字机,或者整日整夜不回来,深夜也常常有朋友来找他。
最使沙美妇人稀奇的,还是他浩大的款项的支取,而不见他有什么大的消耗;而且数次在夜里邀请他喝茶,数次约他吃晚饭,都被拒绝了,尤其稀奇的是昨天他到了丝绒般的席上,她丝绒一般的招待,会引不起他半丝半毫的注意。
于是,她切想知道他的一切:他的踪迹,他朋友的每个人,每个电话的来源,每封信的内容。然而怎么能够知道呢?
一直到:
那天,是他出门有五天的那天,一个电话从医院响起来,请她派一个人送一条被子去,说是他被汽车挤得厉害。
她亲自去了。
他在上手术。
他的许多朋友们在等着。
她看到许多人默默的在外面等着,没有人对这个具有无比魔力的女神注意。
大家静静地期待着。
最后,手术室的门开了,四个人抬着软床从里面出来。他被抬进病室。
许多等候着的人们围着医生询问,但没有一个人准入病室。
人们留下鲜花,惆怅地散了。
她找了一间病房住下。于是她打听护士:
“二十四号的病人怎么样了?”
“弹片已经取出,但是恐怕……”
“弹片?”
“是的……”
她睡不着。三天来她都无法睡着。
第四天她好几次的到二十四号病房探听去。
一点声音没有。
忽然一个断弦般的咳声。
她像自己咳出来一般地感到了,她想安慰他,看护他,甚至有许多眼泪等着,要到他面前去流。
于是,她哀求二十四号病房门口的护士,她轻轻地蹑手蹑足地进去。
“啊?是你?”活像上帝的声音。
“是的!”她失措的说。
“我算是已越过了亚当夏娃的界限。”简直是上帝的声音了。
“你还爱我吗?”她战栗地说。
“也许是的!”他说完了微微的呼吸着,忽然又说:
“不过,重要的,还是为……感谢你!”
“那么……”
忽然,他最后挣扎了一下:
“现在你怎么样?……我要命令你……”
他没有说下去,但是她懂了。
而且比上帝命令还有利地使她服从了,她不自觉地跪了下去,听凭眼泪浸透病床的白色床单。
护士来请他出去,她站起,望着病床,缓慢的退到门口。
一时间,那火一般的空气,竟莫名其妙的,把她锻炼成丝绒一般的柔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