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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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我曾不顾有失大雅地系着它穿行欧洲。作为一个在底层生活了多年的知识分子,我十分怀
念那一段挖煤的岁月……它虽然没有能壮我心志,但是却壮了我的筋骨,强化了我的肌肉。
在我的劳改史上,是最值得回眸的一页。
第1节 长治轶事:制坯工、铣工的日日夜夜
大辛庄劳改农场,是个“杂货店”。它除了务农之外,还有许多与农不相干的工种。最
让我惊奇的,它有着一个生产漂白粉的化工车间和一个铣工车间。至于制坯烧砖,那是为了
建四氯化碳的厂房,面临时成立的。
初到这个地处长治市郊的劳改点,首先见到的是光秃秃的树木,那正是夏日时节,正是
花红叶绿的日子;但是因为漂白粉尘的污染,场子周围的各种树木,一律是“尼姑”与“和
尚”的脑袋;所剩下的少许几片树叶,也都卷曲着身腰,形色枯黄。这给我们这些初到大辛
庄的成员,留下了一个沉郁的印象。
像在矿山一样,我们近十户“双劳改”,住在场外的一个小村里,“大部队”则住进了
院内的监舍。我住的那家农户姓常,以务农为生,家庭生活属于温饱型。也许正是因为其生
活元忧,与我们反而少了王铁匠一家人那样的情分,这地方虽然靠近长治,但是仍然没有自
来水,我们仍要到井边挑水做饭。临离开矿山之前,我们已自备了水桶;一个名陈兴发的福
建同类,又在我们告别矿山时,送给我一副竹木扁担。因而我们在生活用具上,也算锅,
盆。瓢。碗齐备,没有要求助于老乡的事情。
古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也像晋普山建矿一样,要建立一个化工厂,首先要有厂
房——而建厂房,需要的不仅是劳动力,还要有大量的砖瓦。所以我们调到到这儿来的“二
劳改”。除了女号及年纪大的男号下大田以外,绝大部分的劳力,都投入了制坯烧砖和配件
厂的劳动。为了争时间、抢速度,砖窑也实行日夜三班倒;歇人不歇马,因而与漂白粉车间
仅有一墙之隔的砖窑,夜间依然灯火通明。
我的任务是拉坯车。只要切坯机不停地转动,我拉的坯车,也就像走马灯一般来来回回
地跑个不停,一辆大平板车上,拉着近百块湿坯一路小跑,不敢有任何松懈——因为切坯机
是不等人的,除非它因供土不足而停止了运转,否则每个拉坯车的人,就永远不要想歇脚。
刘四为机器起了个名儿,叫它累死活人不偿命的“绞肉机”。我就是这台“绞肉机”中的一
块肉,在我气喘吁吁的时候,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埋骨干晋普山的建源君,在曲沃拉土车时
的比喻——我们还不如老舍先生笔下的骆驼祥子。是的,样子拉车虽苦,但他是个自由人,
愿意拉就拉,不愿意就撂下车把。我们就好比切坯机上的一个部件,只要它不出毛病,你就
在高高低低的路上跑吧!反正只要通往坯场的路上,有灯火为你照明,这种像驴儿围着磨盘
转的原始劳动,就永远没有终结。
赶上夜班还能图个凉快,要是轮上下午班,那就遭了罪了。太阳像个大火球在头上挂
着,身上仅有的一条裤衩,都被汗水洇湿——在这儿又不能像在茶淀农场那样赤裸全身,索
性来个光腚大战;因而到了坯棚里的那几秒钟,是拉坯人擦汗的时间。好容易盼到天上雷鸣
电闪,大雨倾盆而落,那也有你的活儿干,拉车的“骆驼样子”们放下坯车,到坯棚里去倒
坯上架——目的是为了让湿坯早些风干,以便进窑烧砖。
至于在12个窑孔的大轮窑里干烧砖出砖的活儿,就更苦不堪言了,我有幸没有被分配
到窑内劳动,可是有那么一天,负责大窑出砖的张汉文(即在曲沃为张沪打棺材的那个木
工)病了,我临时被派去顶他的班,可算是尝到了个中滋味。窑内烧成的砖,自身还带着灭
火后的余热;加上大窑中的高温,钻进大窑,就如同钻进了烤箱,这儿倒是见不到太阳,但
烧窑的炉火就在身边;那种高强度的热浪,能把土坯烧成砖,当然也就能把人烧成灰烬。因
而在大窑内出砖,真犹如孙悟空进了火焰山一般——《西游记》是并不存在的神话,可是大
轮窑的烧烤蒸煮,却是劳改队的真实。出窑工把砖拉出窑来,是用一辆专用的木架车,出窑
人要站在烧好了的砖堆之前,一块块把它们装进木架子车——那车可以容纳200块砖,出窑
人要装上个把小时,才能把砖车装满。而一个班内你必须把砖全部拉出窑洞,因为下一个班
就要装进新坯——也可能我是第一次干出窑的活儿之故,顶替张汉文的那个班时,我差一点
儿晕倒在灼热的大窑之内。
因而,我一见那40米高的大轮窑的烟筒,就立刻想起那次从窑内出砖——若同在老君
炉里炼丹的记忆。在砖窑我大约干了有三个多月的时间,因为化工厂上马在即,急需机械配
件,场内挑选一些有文化的人,到一所大庙改成的配件厂当机工。我被挑中了,于是,刚刚
熟悉了拉坯车技术的我,又被调往配件厂铣工车间当铣工。记得当时有一个姓孙的老右,他
是上海人,来自于理工学校;还有一个名叫张大中的老右,他来自北京郊区丰台,原来是个
教师。他俩都是精通车床业务的人,因而是我的师傅,我是他俩的徒工。我从小代数课几乎
没有及过格,还有过考零分的记录,让我站在一台立铣铣床前面干需要计算的活儿,实属小
才大用——是把木棍当椽子用的拔苗助长之举。
记得,队长找我谈话时,我如实地对他述说了我的苦衷。他说:“你的手过去能写文
章,怎么就干不了这个活儿呢!”
我诚恳地请求说:“那是两路功,从工作出发,您还是让我拉坯车吧。”
他有点儿不高兴了:“这既是工作需要,也是对你的照顾。砖窑的活儿,你不觉得累
吗?”
“累惯了,也无所谓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我确实掌握不了铣床的性能,特别是立铣
铣床,它要求有数学头脑。”
他立刻像是发现了我的什么破绽似的,板起脸来训斥我道:“你既然不懂,怎么知道它
需要计算!我看你改造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改掉你反动知识分子的清高。你干也得干,不干
也得干!”
想不到我的这片真诚,在他眼里得到的却是反证,这让我有苦难言。在有些劳改干部
中,确实有一种逆反的推理模式:以假为真,以真为假。你越是说自己不行,他越觉得你行
——你越是说自己行,他越觉得你不行。我再要申辩下去,是自讨没趣。我就是在这种情况
下,成了一名不称职的铣工的。非常遗憾,开立铣铣床制造机械配件的日子,我出过好多好
多的次品。记得,最为严重的一次,在一个夜班的8个小时之内,我一连折断了两把铣刀。
好在管理我的两个右派师傅,还能知道我的苦衷,不然扣上个有意破坏生产的帽子,是非常
容易的事。在曲沃演出的是“豆箕相煎”;在这儿演出的却是相濡以沫——知识分子中间的
老右,像天上的云影,有的甘当白云苍狗,有的千方百计在阶级斗争的疲劳轰炸中,追求闲
云般的自我安闲。在我的认知里,与我同组的张和孙,就属于后者的类型。与他们渐渐熟悉
以后,我才知道来到这儿的同类很多。其中革命资历最老的名叫朱希,是来自新闻出版界的
右派,还有来自于老上海交通大学的谭其飞,来自化工系统的工程师罗金生,来自儿童医院
的X光专家吕守栋,以及来自北京院校和毕业于北京院校的曹大士、王继昆,来自机关的干
部、教师、职工何成伟、王仲仁——其中还有一个与我只有一面之缘,但是却永生无法忘却
的老右姜葆琛。我们在茶淀老残队旁边的大芦苇塘相识,他曾带我去见了老残队中处于弥留
之际的美学家吕荧。
他们都属“强劳”分子,比劳动教养分子的罪名轻一些,但是“文革”不管你是什么
“分子”,在林彪的一号战备令发布之前,他们先到了天堂河农场,后去了茶淀农场;待
“一号令”颁布之后,他们与我们一样,前前后后都来了大辛庄农场。由于我一直在大轮窑
劳动,而大轮窑在大墙的外边,所以没有遇到众多的老右;而今我走到知识分子密集的配件
厂,才知道“大转移”中,山西成了“垃圾箱”,形形色色的“不安定分子”,都倾倒到山
西来了。
第2节 英木兰的生命传奇
说起来它有点像是70年代的聊斋了,来到大辛庄不久,就听到了一个富有传奇的人物
的名字——英木兰。在砖窑有人谈论她,到了配件厂对她的评说就更多。一个劳改队中的女
性,之所以能在男性王国中产生轰动效应,是因为她在大辛庄,做了一件压倒须眉、震动全
场的事。
有一天,砖窑40米高大烟筒的顶部,因沉积的粉尘大多,需要有人到大烟筒的顶部去
疏通。劳改队长当然只想到了男号,他在队列前,号召能够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人,勇敢
地站出来,主动完成这个艰难的任务,以此立功赎罪。为了鼓励勇者,队长在大轮窑下摆了
一碗酒,目的自然是以酒壮其心志,豪其男儿之胆,以完成这个谁看了都心颤的活儿。
会场死寂了多时,没有人敢于应答。谁都知道,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活儿:这儿没有吊
车,登上那么高的烟筒,要靠手脚并用地一格一格地爬镶嵌在烟筒上的铁梯。人站在地下往
上看,都有些眼晕;要是从上往下看,腿肚子都会转筋。就在队长为难的时候,人群中突然
走出了医院的女医生英木兰。她刚到轮窑之下时,人们都以为她是执行救死扶伤,准备抢救
险情的。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身着白衫的英木兰,走到轮窑的大烟筒之下,没有任何表白,
就开始了她的生命攀登。
在场的男号都惊呆了。队长们也面面相觑。道理十分简单,这样的活儿,让一个从医的
女号去干,在劳改队还没有先例。何况这个英木兰,是个在上海读过医科大学的女号,人又
长得恬静而淑雅,连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的。队长们历经了片刻的研究,大概认定她不会是到
大烟筒上去自杀,便在茫然不知所措当中,没有阻拦她的行动。结果在众多男号面前,她一
步一步地攀上了高高的烟筒,并完成了清扫烟筒上顶的活儿——英木兰的名字,从此响遍了
全场。
乍听到这件事情时,我也在内心不无疑惑——固然妇女早有半边天之称,但毕竟因生理
与心理等因素,不太适合这项劳动。她在内心何以会没有恐惧,而使须眉们为之失色的呢?
又由于她的名字与中国古代替父从军的花木兰,只有姓氏上的差异,又强化了我索密的潜在
愿望——有一天,我身体有些不适,借看病之际(她在医务室工作),首先想看一看此人,
当然更想知道她何以会有压倒眉须的坚毅精神。
记得,那已是初冬时节,我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衣,走进医务室的过廊,那儿已经有几个
病号,坐在长椅上排队候诊。我正伸着脖子,好奇地向室内眺望,突然坐在我前边的候诊病
号,拍了我肩膀一下:“喂,老兄,还认识我吗?”
我看了看招呼我的人,他身着一件蓝色的棉猴,连帽子也套在头上,外露的只有他的那
张瘦削的脸。他见我流露出陌生的神色,便把他那三角形的帽子,拉了下来。
“是在哪儿见过你,只是……”
“你还记得有一个人,带你去见死前的吕荧吗?”
若同一道从天而落的闪电,我的思维立刻被照亮了:“你是姜葆琛?是在清华大学被划
成的右派?早听说你也来到这儿了,只是总在大院外边干活,没能见到你。”
说实话,他如果不提起美学家吕荧,我是无论如何也认不出他来的。因为我和他昔日只
有一个小时的见面机缘。但是姜葆琛能够画龙点睛,一提吕荧的名字,就打通了我的全部思
路。
我们俩紧紧地握了手。虽然我和他的邂逅,给我带来了快慰,但我的中枢神经,仍然在
英木兰的精神光环笼罩之中。在我看来,她的不凡绝非来自于天然,一定有着造就她的不凡
的社会基因。因而,在我与姜葆琛初见时的话题,既非他,也非我,而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一
个奇异的女性。葆琛对她的情况也只是略知一二,他告诉我英氏家族,在解放之前的北京,
是个名门望族。她出身于一个天主教会的世族家庭,在解放后不久,她的父亲作为反革命被
捕坐牢;她也因其父亲的问题,而被开除出上海震旦理工学院医科专业,后来听说经受过比
我们劳改还要严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