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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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里有吗?”
我说:“有,但是封存在场部的仓库里,我无心去拿出它来。”
他央求我说:“哎呀!你搭鹊桥,是修阴德嘛!你就发发慈悲,帮老朋友一把,将来我
请你吃喜糖。”
我确实动了真情。一个被解禁的“二劳改”,一个与我在茶淀就相识的同类,他的内心
世界孤独得像一座坟莹,难得有这么一个与女性往来的机缘。这是我动情的第一个原因。第
二,这位姑娘,居然有看《金蔷蔽)有欲求,想看此书的人一定不是俗人一一此书为前苏联
文学家所写,我是非常爱读这本书的。出于好奇,我也想亲眼目睹一下这个奇女子的风采。
于是我答应了陆丰年君对我的要求,没有这本书不要紧,我可以从朋友处借到。我此时想起
昔日的一位女同学(我和她在上师范学校时,曾有过一段洁如冰雪的友谊),此书我从她那
儿一定能找到。我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她,也绝非偶然——有一次,我去宣武门外菜市
口的一个二手商店,去买我的交通工具自行车,正好与她相遇在小巷巷口。正是由于昔日友
谊的纯洁,使我和她的这次意外相遇,才更具有十分珍贵的意义。我们站在小巷巷口,谈了
很多很多。出于友情,她十分关注我的生活处境,并告诉我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找她——当时
她正当着小学教师,名叫陈燕慈——就是当今先锋派女作家陈染的妈妈。
那本《金蔷蔽》我就是从她那里借来的。按着陆丰年告诉我的地址(记忆中,是前门外
向西拐的一条小胡同),趁着我从家里返场的时候,顺路把那本书给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姑娘
送去。记得那是一个败落了的大庭院,家中的两个老人都挺善良,听说我是替陆丰年来送书
的,立刻叫来了他们的女儿。她身材修长,肤色白皙,在我的记忆中个儿似乎比陆君还高一
点,只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戴着一副墨镜,直到我站起身来告辞,她送我出门,那副墨镜也
没有摘下来。
回到农场,陆君当然十分关心这件事。我说我对她的直感相当不错,是个老实姑娘;但
是在赞美之余,我也提出我不理解的墨镜问题。这时陆丰年才对我讲了事情的另外一面。他
说:“你想一下,谁家的姑娘愿意与咱这号人联姻?她的一只眼睛从小失明,上学上到初中
毕业就再也不想上学了——我是个什么人,是个精神残疾,跟她交上朋友,将来能成家,说
句不中听的话,就算是瘸驴配破磨吧!”
他的最后两句话,说得非常忧伤,使我顿感桃园的情爱史,从一开篇,就染上了政治的
色泽。不是吗?如果此时陆君不是老右——而是农机学院走向工作岗位的干部,能有这样的
择偶条件吗!时代把爱情乐章的每一个音符,都掺进了无法逃避的政治因子,我倒真有点儿
对杨春英的勇敢肃然起敬了。
之后,陆丰年与杨春英当真地结合了。可是在结婚登记时发生的事,使他俩大为尴尬。
他俩走进了登记处之后,那位负责民事婚姻的女干部,先把陆君盘查了很久,这已然使
他俩面红耳赤;最使人难堪的是,在盘查完了陆君之后,对杨春英的动员:
“你知道团河是什么单位吗?”
“知道。”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知道。”
“那你对我们说一说他是什么人?”
“……他原来是个右派,摘帽子一年多了。”杨春英头低得挨近了胸脯。
“我们是对你负责,才问你这些问题的。据我们所知,劳改农场的摘帽右派,与社会上
的摘帽右派,还不能等同看待。他们虽然摘了帽子,并非有实际意义上的公民权,这一点我
们必须对你讲清楚。现在你改变决定,还不算晚。”
杨春英被推到了十字路口,这一霎间她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杨春英手上的那支笔,还是在结婚申请书上签了字——她作出了
超越那个年代的选择,被我的同类们称之为中国60年代的奇女子。她虽然一只眼睛失明,
但是她的心灵并没失明。
由于陆丰年在北京有了个蜜窝窝,他每到周未便有了去处。他归来之后,常常毫不掩饰
地赞赏女性的体态美。因为我对他的婚姻有过帮助,在桃园干活时便常对我说:
“她那两条腿,又长又白又美,就像是跳芭蕾舞女演员的腿。我一个‘二劳改’,找了
这么一个老婆,一生足矣!”
其他同类,都是有老婆的人,看见这个光棍能有个家,如同野鸟有了巢穴,都真心为他
高兴。也可能正是他非常珍惜这个蜜窝窝的原因,陆丰年在劳动时特别卖劲。但与此相矛盾
的是,在干活时我常常听见他唱那支很凄婉忧伤的俄罗斯民歌:
告诉我老婆
千万别悲伤
若有知心人
请你嫁给他
其实,这支歌是很长的,可是陆丰年君总是哼唱这歌儿中的几句,这不能不说是他流露
出来的潜在心声。是哪一位哲人说过如下的话:“越是珍惜的东西,越是担心失去。”这句
话,可能算是同类陆丰年的灵魂透视。但正是由于害怕失去,他就更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以
使苦难的情缘地久天长;他后来在一个劳改生活的十字路口,被时代的谎言诱骗到遥远的大
沙漠中去了——这是后话。
就我个人的感情世界而言,在这一段干活吃饭的空虚生活中,除了母亲、儿子、妻子以
及文学界的友人给我生活下去的勇气之外,前文提及的中学时代的学友陈燕慈,也给了我精
神上的鼓励。按说她在学校时,是个十分标准的布尔什维克,是个骄傲的公主,此时此刻,
她却非常同情一个阶下之囚,这是我必须要提及的一件难忘的往事。
第12节 “桃花源”对岸的那位老人
始自1963年的夏秋,我就开始注意那个奇怪的老人了。
桃园里有一个丁字形水塘,它原本是引凤河之活水,而成为活水塘的——但不知始于何
时,活水断流而成为死水塘。由于这儿环境优美,团河农场的医院,就在那个宽不足20米
的水塘对面。
我和我的同班成员,经常可以看见水塘对面,坐着一个持竿垂钓的老者。之所以让人感
到有点奇怪,因为这个老人十分孤独。最初,我们都以为他是个农场里离、退休的老干部,
并没引起多大的注意。但是不久我就觉察这个老者,身边从没有出现过孩子和家属,这是不
太正常的现象之一;之二,这老人好像是一座时钟,只要是好天,他9点钟左右保证坐在河
塘的土坡上;之三,据我所知,这儿场里的头头,家都住在城内,难道他的家在农场?之
四,如果他是个住院的病号,有病号穿的衣服——他总是那一身蓝色的中山装;之五,这个
水塘里不能说一条小鱼也没有,可是寸步之外的凤河,还有凤河旁边的团河宫,不仅比这儿
垂钓方便,而且风景秀美,我站在这岸,从来没有见他钓上过鱼来。
同班里的刑事犯罪的解禁人员,可能对此并不太敏感,我们几个老右(包括来自部队的
寇邦安,他曾参加过林彪指挥的平型关战役,是个生活方面出了问题的解放军原校级军
官),脑袋里可有着阶级斗争这根弦儿——几个同类一致认为,这是一个深不可测的神秘人
物。人越是无聊,越要寻找精神寄托,于是这个若同标准钟的钓鱼人,一度成了我们相互破
译之谜。
何群过去是从事会计工作的,有着超凡的缜密推理:“这个年代,关押人的办法很多;
软禁是对待老革命的手段之一,我猜这老头是一名要犯。”
“怎么不见警卫?”
“这种人是用不着警卫的;就是有警卫,也不会露面。”
最后,几个老右统一了认识,这是个有来头的人物。
有一次,董维森与总场的女园艺师(我只记得她姓张),来桃园巡视工作,我趁张不在
的时候,曲线地询问了董一次。我说:“水塘对面,有个钓鱼的老者,他要是场里的干部,
我们能不能给他送点桃子过去?”
董惊奇地看了看我:“你怎么有这个想法?”
“他挺孤独的,总是一个人。”
董维森对我笑笑:“你们别干越界的事,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他是……”
董只是对我摇摇头:“你就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不要乱管闲事。”
我的索密无果而终。但是我通过董的回答,更加明确了一点:那老人一非农场干部,二
非世上凡人。世上的人都有一种好奇的心理,越是不可知的东西,越是吸引人的探求欲望;
特别我们处在无事可做的时候,破译这个老者的生命密码,便成了我们几个同类劳动之余的
“副业”。尤其是我,昔日文学的职业本能,总在支持我不自觉地进行求索。有时,我站在
水塘这边,向那边凝神张望,想从那顶草帽下,看清他的五官。他个子不高,行动带有一点
斯文,只有在久久无鱼上钩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朝对岸的桃林遥望。有一次,我从桃林
中回到看守房拿工具,正逢他沿着水塘边漫步。我停步于看守房外,与他的目光第一次碰撞
在一起,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竟然扬起头上的草帽,朝我挥动了一下。我当时只顾看清他的
脸,一时之间没有作出反应,当他把草帽重新戴在头上时,我才朝那老者举了举手中的喷枪
(给桃树喷药的工具)。这是我对他惟一的一次审视与观察:他好像情绪并不坏,微笑之间
流露出老人的善良。我再想看看他那张脸,可是他朝医院的方向走去了。
直到我有一次回京,去我老岳父家中时,无意问谈起这件事,他才敏感他说出了一个使
我吃惊的名字:是不是潘汉年哟!
老岳丈名叫张宗麟,是1928年入党的上海老地下党党员,后来去了延安。在上海的时
期,与潘有过不少的交往。他告诉我,上海地下党在30年代筹划出版《鲁迅全集)的时
候,潘做了不少组织工作,而他自己出任的是出版经理(关于张宗麟的情况,在《走向混
沌》第一部中,已有简述。张沪正在着手写她父亲的回忆录)。他之所以想到了这个人可能
是潘汉年,不仅仅是根据我说的情况。有党内的老朋友告诉他,潘目前刚刚从监狱中假释出
来不久,由公安部在北京市郊的某个地方进行监护,这完全符合我目击到的情况。老岳丈还
告诉我,潘是一个为革命出生入死的共产党人,大约在1955年春天,毛泽东签署了对潘的
逮捕令,他是在北京饭店被抓走的。
当时我只知道潘曾任上海市的领导工作,对老岳丈讲的许多事情一无所知。记得,在当
天的饭桌上,老岳丈因多喝了几杯绍兴黄酒,借着酒兴对我说了延安“抢救运动”的往事,
说到最激动之处,老人竟然涕零泪落。我的老岳母几次制止他再说下去,怕我在劳改队内失
言惹事生非。在我告辞时,老岳丈对我说道:“你和阿沪受得委屈固然不小,但是你们应当
想得开一些;想想那些比你们承受更大的冤枉的人,你们就会少一些失意,多一些生活下去
的勇气。”老人的这一席话,我一直铭刻于心——并写信给张沪,曲里拐弯地告诉她家中老
人的意思。
但是河对岸的那位老者,到底是不是潘汉年,当时没有可能得到结论——直到我平反以
后,去团河农场访故时,我向场方询及这一问题时,场方才明确地回答了我——在桃园水塘
旁边垂钓的老者,正是潘汉年。当时他和他的妻子董慧,住在桃园对岸医院旁边的小院里。
据接近他的干部告诉我,当时他除了垂钓之外,还爱摆弄鲁迅先生送给他的全套俄国作家果
戈里《死魂灵》的木刻。这是出于潘汉年怀念鲁迅,还是那一幅幅《死魂灵》的木刻,使他
对人生有什么联想,在寸步之外劳动的我,没有与潘汉年交谈的机缘,不能妄自推断他看
《死魂灵》时的心态;但是隔河扬起草帽,对我友好地一笑,也算是一种缘分吧(后来我们
这些老右于1969年秋重回茶淀。他更是厄运难逃,于1967年初重返秦城监狱)!
由于这块地方水上风光不错,后来林彪出逃之后,涉及到海、陆、空军军种的几十号人
——其中包括被林立果选中的妃子美女张宁,都被弄到团河来接受过审查。那时候他们住在
桃园旁边的鸡舍,劳动基地却是在桃园。总场技术员云照洋告诉我,张宁当时特别爱默默流
泪。云曾询问她为什么,张宁说她想南京,想念她的妈妈——有这么多历史风云的过客,在
我劳动过的桃园留下感伤和悲哀,以及苦涩的历史背影,这是我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