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与迷醉-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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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其实平时见了这几个,人们还多少有些瞧不起呢,敬畏也就这么几天,不等腊月过去便会消失。想想,敬畏又怎么样,也一样如玻璃上的冰花有今天没明天吧。
这时,李三定也已站在人群中了,没什么人理他,正好他也不理别人,气氛却是热闹的,有旺盛极了的人气。这正是他喜欢的:隐蔽在热闹里。他不多的人生经验已让他觉出,隐蔽在人群里比隐蔽在任何地方都要安全。当然前提是隐蔽,也就是别人不去注意他。而现在,在杀猪场里,他觉得他已经小心翼翼地越过危险期,进入到他的安全期了。
至于以上那些世俗的事情,他是一律不过心的,那就像一个他从不认识的人,见是见了,但不可能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的痕迹。
他心平气和地看着,看那个文静的青年怎样一刀捅进猪的喉咙,看那个热气中的老者怎样将一头死猪在开水锅里颠来倒去,看老麦的那把刀怎样在开了膛的体内娴熟地游走……他的感觉真是好极了。要是没有人问他“从学校回来你打算干点什么”之类的问题就更好了。从学校回来干点什么他真还没想过,也不想去想,比起现在的感觉,那样的问题他觉得真是没劲透了!
可是,就在这一天里,就在他完全沉浸在他的感觉里时,一个人,一个在他的记忆里几乎消失的人,却忽然走进他的视线,将他的感觉彻底地给搅了。
六 金大良和米小刚
李三定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一个叫金大良的退班生和他坐进了同一个教室。每天老师点名,李三定总是第一个,金大良总是最后一个。后来上五年级,第一个被点到的还是李三定,最后一个却不是金大良了,一问,金大良又到一个新班上四年级去了。
这就是李三定对金大良的全部记忆,金大良若是不出现,或是出现了跟他李三定没什么关系,怕是这一点记忆也难恢复起来了。
金大良是和另一个相貌堂堂的青年一块儿来到杀猪场的,他们拉了两头猪,各自代表一头猪的主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关系有多好呢,到后来打起来,才明白两人打了赌,赌谁能排在对方的前头。相貌堂堂的青年是党支部书记米囤固的儿子米小刚,胖壮高大的金大良则是生产大队长金七友的儿子。金大良认为他和老麦有交情,干部不干部的,老麦一定会交情第一,而米小刚更是自以为是,他觉得亲不亲阶级分,老麦是贫下中农,而他爹是贫下中农的带头人,带头人一出面,交情、亲情什么的就都是个屁了。
这些话是事后金大良告诉李三定的,当时金大良和米小刚打起来的时候,李三定还没搞清谁跟谁呢。
事情开始似没有一点打架的迹象,两人虽都信心十足,却也算得上心平气和。特别是金大良这边,金大良的胖大个头儿一出现老麦那张阴沉的脸就松开了。接着就是金大良上前拍了老麦的肩膀,老麦反过来也拍了金大良的肩膀,然后金大良拿刀架旁边的烟给老麦点了一支,老麦停了手抽着,脸上带着笑意。老麦这样的人,跟谁这么笑过啊。更过分的,是老麦抽上烟以后,金大良竟夺下老麦手里的刀说,你一边歇歇,看兄弟我给你露一手。老麦竟也不反对,叼了烟眯了眼睛,真的就随他去卸一条猪腿了。金大良哪里会卸,刀在手里晃来晃去的,半天也找不准下刀的位置。老麦也不知哪来的耐心,伸了胳膊让金大良先看自个儿的关节,再去看猪的关节,讲啊讲啊,然后说,再试试。金大良哪有心卸什么猪腿,他本是要和老麦套套近乎的,好让他的赢更加十拿九稳。但老麦这么耐心,倒让他有点骑虎难下,他只能硬了头皮卸下去了。让他万没想到的,是这时那边捅猪的年轻人,却早已将米小刚家的猪按在案上,卟哧一刀,轻易地就决定了他们的输赢了。
金大良气急败坏地问年轻人怎么回事时,年轻人却一脸无辜地说,这事别问我,我只是干现成活儿的。金大良又去看老麦,老麦这时却不肯看他了,双手举了那把砍刀,对了架上的猪一阵猛砍,那凶狠的样子,倒把金大良有些吓住了。
事情再明白不过,老奸巨滑的老麦从开始就在想法稳住金大良,金大良的套近乎不但没起作用,反而让老麦的声东击西把他给绕进去了。金大良有些伤心地想,老麦啊,还真他妈的把交情当了屁了。
金大良自也不是十足的傻瓜,众目睽睽之下,他和米小刚本就没有一大早排队,老麦无论怎样可恨他都不能再说什么了。再说,他们打赌的事老麦也一点不知情啊。这样,他一肚子的怨气,就只能朝神采飞扬的米小刚身上撒一撒了。
米小刚呢,这时正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猪血要往家走呢,金大良一步跨上去拦住了他,说,慢着,你就这么走啊?
米小刚诧异地问,怎么了?
金大良说,你不觉得愧得慌啊?
米小刚说,我愧什么?
金大良说,我要排在最后一个了,你不觉得愧得慌啊?
米小刚怔了一下,忽然笑了说,你爱排哪儿排哪儿,又不是我让你排的,我愧什么?
金大良说,大伙可都是深更半夜就来排队了。
米小刚仍笑着,笑得一满盆猪血都要端不住了。他索性将盆放下,上下打量了金大良说,大伙是谁?是贫下中农啊还是地富反坏啊?还有你,一转眼的工夫我怎么也不认识了?
金大良说,你他妈的少废话,现在改还来得及,捅死的猪搁一半天臭不了。
米小刚仍是笑,一张端正的脸让笑弄得都有些狰狞了。他说,我要不想改呢?
金大良说,我是为你好。
七 米小刚呸一口道,狗屁吧,刚才打赌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排最后一个啊,赌输了倒要装好人了,为我好,瞧你这熊样儿,为我好你配不配啊?说完米小刚弯下腰,把盆端起来就要走,在他不屑的目光里,金大良分明就是一堆猪屎一样。
这目光很是刺激了金大良,或者说金大良要的就是这刺激,他比米小刚高出了大半头,胳膊几乎能赶得上米小刚的大腿,这时,他就很及时地用他大腿一般粗的胳膊在米小刚的肩膀上推了一把。
这一把推的,米小刚退都没退就倒在地上了,盆里的血也不知怎么的,全都扣在了他的身上,待他爬起来要反击时,那样子把全场的人都惊呆了,哎呀呀,整个都是一血人了!
人们不由自主往后退一步又退一步的,虽说都知道不过是一盆猪血,但这用猪血武装起来的人,天知道会干出什么来呢。
连金大良都像是有些怕了,他也随了人们在后退。事情是他挑起来的,他其实是最没有理由后退的,他应该乘胜追击,把他的对手彻底打败才是。可是,他不仅后退,还有些逃跑的意思了,因为那个血人的速度明显在加快,目标也再明确不过,那满身的血污,那凶狠的眼睛,那被血糊住的一绺一绺的头发,还有那愈来愈快的速度,都迫使他不得不选择逃跑了。
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接着就是两个人在场上的追逐。金大良跑,米小刚就追,金大良跑得快,米小刚就追得快,金大良跳上锅台,米小刚也跳上锅台,金大良跳下猪圈,米小刚也跳下猪圈,金大刚往架上的猪后躲,米小刚也往猪后寻。两个人就如一对斗鸡一样上窜下跳着,又如一股旋风,吹到哪里,哪里就一阵惊呼,撞倒了不知有多少人,被沾上血的更不知有多少。场上的一切都停止了,就只看他两个人,只不过,人们最初的害怕没有了,倒格外添了兴致,比看老麦杀猪还觉得过瘾了。
老麦呢,原本一直没事人似的忙活在架子上,全场只他一个人还在忙活。等金大良跑到了跟前,眼看着两人绕了架子转起来了,架子都被他们撞得晃晃悠悠的了,架上的猪都要当了他们的武器了,他这没事人就再也难装下去了。况且,人们除了看那两个人,抽空就要往他这里扫一扫,兴致说兴致,事情总是要有个了的,能了事的,这杀猪场上除了他老麦还能有谁呢?
于是,老麦扔下手里的砍刀,先冲他们训斥了几句,看没效果,便趁金大良绕到他身边的当儿,猛地将金大良的胳膊抓住了,金大良试图挣扎,老麦又一拧,将那胳膊一下就背到了身后,金大良哎哟哎哟的,再也动弹不得了。
老麦本以为制止了金大良,米小刚也会跟了被制止的,但米小刚像是急疯了,他身上的血似也给他壮了胆,见金大良背了胳膊不能再动,便几步冲到刀架前,抄起架上的一把刀就朝金大良扔过来了。
一时间,大家都吓傻了,连老麦都闭了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但大家接着看到的,是那飞来的刀子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当啷一声,那刀子犹如一只急转弯的鸟儿,忽然就改变了方向,飞到高处去了。
还没等人们搞清怎么回事,气急败坏的米小刚又开始从刀架上抽第二把刀子了,这时老麦和周围的人才醒悟了似的,一拥而上,把米小刚拦下了。
那边制止着米小刚,这边就有人要金大良快走,说,还怔着干什么,快回家快回家吧。
这时的金大良,脸儿已经有些白,腿已经有些软,心想着要回家,步子却怎么也迈不出去。环顾左右,人们大多都往米小刚那边去了,他身边除了几个摇头叹气的老汉,就只剩了个又矮又瘦、手里拿了把刀的年轻人。这年轻人小眼睛,尖下巴,眼睛总是不停地眨……金大良的心里不禁一喜,他叫道,李三定,原来是你小子啊!
八 记忆
金大良对李三定的记忆可要多得多,只在回家的路上,他就一口气跟李三定说出了三件事。一件是碰拐,李三定永远是金大良的手下败将;一件是上课回答问题,李三定永远是结结巴巴;还有一件是李三定最不应该忘记的,那就是有一次一个男生追了李三定吐唾沫,李三定愈跑那男生就愈追了吐,李三定跑啊跑啊,忽然就碰上了刚从厕所出来的金大良,李三定跟金大良话都没怎么说过呢,但这时抓住金大良,出溜就躲到金大良的身后去了。金大良呢,自是不由分说,三下五除二就把追来的男生撂倒了。那男生还奇怪地问,你怎么帮他的忙?金大良说,我怎么不能帮他的忙,他是我兄弟。从此,班里再没人敢欺侮李三定了。
李三定听着,对此也有了些模糊的印象,但他记起的,更多是后来为了金大良挨打的事,大约是金大良帮了他,遇上打架的事金大良就指使他先出手,总是他被打得鼻青脸肿了,金大良再出来收拾残局。为此他经常受到父母和姐姐们的责骂,他把金大良关于兄弟的话说给他们,他们立刻指出他的谬误说,什么兄弟,他一个外乡人,他爹都叫你叔呢。现在那个叫他叔的外乡人,已经是生产大队的大队长了。他为金大良挨打的事金大良大约也忘了,只记住了他帮别人。
李三定没有吱声,反正都是小孩子的事,记不记的有什么关系。他其实是更愿意忘记的,过去的那些年,他几乎记不起一件高兴的事来,
两人分手时,金大良忽然问李三定,你小子怎么学的这一手?没等李三定回答金大良又说,要不是你我兴许就没命了。李三定眨巴着眼睛,像是不知说什么好。金大良说,老麦他也没你这两下子。提起老麦,金大良又一下子愤怒起来,他说,老麦那个狗娘养的,今儿要不是他还打不起来呢。他便开始骂老麦,骂他势力小人,骂他为舔米囤固的屁股不惜送上他金大良一条命,骂他贪财又贪色,每年大家送的香烟、猪腿他自个儿就落下一半,他还仗着自个儿出身好勾搭地主家闺女,人家闺女的爹跪着求他他都不罢手。更可恨的,是他平时一声一个大侄子地叫,把别人的心叫热了,他倒狗脸一翻六亲不认了。金大良愈说愈气,唾沫星子不断喷在李三定的脸上。李三定躲闪着,终于说,我该回家了。金大良这才停了骂,想起刚才的问话来,他说,你还没跟我说呢,怎么学的这一手?李三定想起文化大革命中,为防御对立红卫兵组织的进攻,自己所在的组织就鼓励大家练习各种防御的手段,矛枪、匕首、沙土、砖头、甚至拆掉的椅子腿,什么什么都拿来练,练投,也练挡……金大良说,不想说就算了,你还是老样子,说句话能要你的命。不过我得给你提个醒,老麦那个人可不值得你天天跟了看,天天看老麦,还不如天天来看我呢。天天来看我,我保证会对你有好处。
李三定自是不会打算天天去看金大良,但金大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