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1期-第5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妹没表态。我妹知道这种待遇是我们家对她终身大事的默许。
从此,我妹夫成了我们家从未上过饭桌的姑爷,碗筷专用。
我一直以为,饥饿和自卑让我妹选择了我妹夫。从懂事起,我妹见证了秉家的衰败和亲情的疏离,她青春的横断面阴冷昏暗,和我不同的是,我要找到发泄口,我妹习惯于自主消化。内耗让我妹自卑而敏感,在化工学校,我妹独来独往,是只落单的孤燕。
我妹的形单影只引起了我未来妹夫的注意。我妹夫来自北京南郊一个农民家里,自幼失去父母,和叔父长大,亲情的缺失让我妹夫目光如隼,一眼就能在人群中发现同类。
我妹是在食堂打饭的时候和我未来的妹夫四目相对的,她忽然发现她一份菜金竟然买了两份的量,在那个瓜菜代的年代,每个人都是定量供给,吃顿饱饭是最大的满足。
我妹抬头,她平时买饭时从不抬头,看见了一个拿着勺子比她大几岁的男人眼里满是关爱和羞怯的目光,第一次我妹什么也没说,第二次,第三次,我妹发现无论她什么时候来食堂打饭,总逃不开那个男人目光的追随。我妹说那不是猎人的目光,那是被猎物追逐后幸存的弱小同类动物间的征询和求助,我妹包裹起来的冷漠和自卑禁不起这种目光的注视,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我妹发现她包裹里的东西正一件件散落。
我母亲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妹和这个男人之间的一切。她无法开口反对,她知道该她和这个家庭给我妹的一切都让这个男人替代了,物质的精神的,她对女儿的亏欠都被这个男人弥补。但是她从未感激过他,在她眼里他等同于下人,过去的下人为主人忠心耿耿地做事,她付钱,现在她付不出钱却付出了女儿,至于是否等价,我母亲不愿意衡量,只要我妹觉得不亏,她就没有发言的权力。
我妹毕业后分配在郊区的一个化工厂。上班没多久,我妹就嫁给了我妹夫,住在我妹夫的死去的父母留下的三间低矮土房里。
结婚的时候,我母亲掏不出一分陪嫁,我们家只有我大哥参加了我妹的婚礼,为此,我妹夫把我大哥视同恩人。那会儿,我大哥刚离婚无所事事,一时心血来潮被我妹夫当成了秉家惟一看得起他的人,从那天开始,我哥在我妹夫眼里奉若神仙。
我妹结婚走了。我母亲和我哥一起过,生活费全靠我弟和我妹每月给我母亲的月规打点,日子过得寡淡。
惟一让他们盼望的是每个月月初,我妹和我妹夫送月规来,必买些排骨和细菜,我妹夫掌厨过后,照例搬着小板凳坐到当院吃饭,我母亲和我哥、我妹围坐在屋里的饭桌旁品论着我妹夫的手艺享受一顿大餐,剩下的汤汤水水我母亲舍不得倒掉,下挂面、炖粉条,调剂我妹他们走掉的日子。
我母亲实指望我哥能干点营生,谋口饭食,等我妹手里稍微有了点积蓄,就和我妹说了自己的打算,让她借我哥做本钱干点小买卖,我妹觉得我母亲说的有道理,我母亲一天天老去总不能负担他一辈子,就和我妹夫商量,把自己从牙缝儿里攒下的钱交给了我母亲。
我哥从我妹那里拿了创业基金,先武装了自己。每天西装革履出入各种场合,头发溜光妥帖,胡子刮得青光,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裤管笔挺,皮鞋光亮鉴人。我哥的做派不知道怎么让他结识了一个高干子弟,在那堆人里,我哥被称做绅士。头次相识我哥出手大方,用我妹的几百元请客吃饭,博得了人家的好感,别人倒卖钢材,我哥做牵线人,倒完钢材又倒聚乙烯,场面挺大,唬得我母亲以为儿子是大器晚成,直到国家打击倒买倒卖,我哥偃旗息鼓,我母亲才知道,我哥赚的除了云山雾罩外就是一屁股窟窿,我母亲经不起讨债人的天天堵门逼债,弃家躲到我妹家养老。
有了这次经商经验,我哥历练了许多,这历练的结果是我们家所有的亲戚朋友都逐渐成了他的债权人,最后发展到了他的小学同学,甚至他的前妻。我哥去我前大嫂处借钱时,也是一副绅士模样,他说我母亲病危,急需一笔抢救费,我前大嫂那会儿已经再婚,怕不借钱,我大哥总来骚扰她,忍痛将自己的私房钱借给了他,我哥还算守信用,拿了钱再没回去叨扰我大嫂。事后,我大嫂骂他穷死也改不了那少爷派。
最伤我母亲心的是有一次我哥借债竟然借到了我大妈那房的头上。
那次,我哥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大妈刚过世不久,他西装革履地走进和平门我大妈的家时,我大妈的长子,我应该也管叫大哥的那个男人一愣,我哥不请自进,坐在我父亲生前常坐的太师椅上,拿起八仙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碗茶,他说的话让我正房大哥松弛了戒心,他先喊了声大哥,然后说本来他早就想和我正房大哥他们走动,怎么说都是一爹的种儿,他是怕我大妈看他进出这院心里别扭,人老了先得心气平和,心气平和了没病没灾儿女省心,我哥说就为这他这么多年没登门,现在大妈和爹都不在了,所有的过节都一笔勾销了,往后咱们还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有我一口吃的就不让你饿着,说得我正房大哥唏嘘不已。我哥转话题的时候,我正房大哥还没从叙旧的情绪中回转过来,等我哥沿着他家的宅院转过一圈之后说,大哥我这么一看还是爹偏你们,看给你们留下的祖业就是比我们的好,按说得讨个理儿,可我不能把咱哥儿们刚建立起来的感情破坏了,这么着吧,你要是手头宽裕就匀我俩钱用,我现在干摊事周转不过来,赶明儿我发财了,连本带利给你。我正房大哥到这时才明白了我哥的来意,说要不我妈临走留话说不许和你们联络,敢情啥事都让她老人家虑论到了。
话说到这儿就说岔了,我哥说虑论什么了?不就是骂我们小老婆生养的,破败了,破败了吗?你爹要是不娶我妈,我们哥几个也不至于受这罪,他凭什么生我们不管我们?凭什么管你们?
我正房大哥说:你去坟地找你爹评理去,那不是我管的事!
我哥说:你以为我不敢?明儿我就去通县,扒他坟去!
我正房大哥说:你敢!你敢动我爹娘坟一锨土,我跟你没完!
我哥说:我挖我爹的坟关你屁事!要不咱就到法院断断理去,他生你也生我了,他娶你妈也娶我妈了,凭什么你们占他一个囫囵尸首?让他和你妈并坟?等我妈老了,找谁去?
我正房大哥没想到自个儿钻了自个儿的套儿,我大妈临死时交代不许我妈和他们两口子并坟,我正房大哥自从他妈死后一直担心这事,我哥没提倒是他自己引火烧身。
邻居见我俩哥吵了起来,喊来了居委会主任,居委会大妈听了两边的说法,认为我哥说的也在理,怎么说我妈至今未改嫁,都是老街坊,谁都知道秉家这点事。
居委会大妈说按说这叫历史遗留问题,可这遗留问题不解决好,也影响安定团结,这么着吧,我当个中间人,你们说说各自的想法,我看我能给你们调解不?调解不成你们找派出所。
我正房大哥一听说找派出所就赶紧表态说他愿意调解,原来我大妈死的时候,城里已经实行了火葬,我大妈活着时告诉他们她要和我爹并坟,我爹是土葬,她不能火葬也得土葬,我正房大哥几个儿女就从医院直接把我大妈的遗体运回了老家,买了口棺木偷偷把我大妈埋在了我爹旁边,告诉街坊四邻说是在通县火化完才埋的。我哥要是闹大了,经了官,闹不好连他妈没火化也暴露了,那政府处理起来就事大了。
我哥不知道他已经抓住了我正房大哥的软肋,他来本就是找两个钱花的,也没想兴师动众,但是我哥看见我正房大哥心虚了,自个儿就涨了气势,说:
我爹死了,他为大,这事他不摆平了我跟他没完!
居委会调解的结果是我正房大哥掏两千块钱,我哥签字画押保证我妈百年之后不和我爹并坟。
我哥不甘心还矫情,我正房大哥又掏出五百,我哥才按了手印。
我哥凯旋而归,直接奔了我妹家,给我妈撂了五百块钱,说了来由,我妈当时就背过气了,赶巧我妹夫当时在家,和我妹一起把我妈撅巴过来,我妈哭着说:
我是哪辈子造孽啊,你哪儿丢脸不成,非到她门口打我的脸?让她躺在地底下还笑话你妈,生了你们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什么都不认得,就认得钱,为了钱你把你妈都卖了!
我哥从没见我妈生那么大的气,嘴也软了:
您瞧您,啥都较真,我爹对您这样,您死了还想去陪他?人死了死了,埋哪儿不一样?
我妈说:我不是为我埋哪儿的事,你答应我从今往后,你不许再登那个门!
我哥小声嘟囔了一句:死要面子活受罪,人家我大妈就是比您有心计。
我妈没听见他说什么,硬撑着要起来。
我妹和我妹夫赶紧推搡我哥,让他说句软话。
我哥说我再不去了,我答应还不成?
我妈这才重新躺下去,躺下后我妈老泪横流。
我哥不去我正房大哥那里了,我妹又成了我哥的银行,只不过这银行功能单一,只取不存,只贷不还。
没准儿什么时候,西装革履的我哥就坐车到了她家,我妹后来见了我哥腿肚子都转筋。
我妹夫对他这位大恩人也没办法,几次规劝后无效,我妹夫就逐渐不再交给我妹工资,我妹在人家手里有短,也不敢强求。直到有一天,警察出现在我妹的家里。
我母亲和我妹都以为是我哥出了事情,娘俩搀扶着,听警察的训话。
原来我妹夫手里有了钱烧包,和他们食堂一个打工的女人勾搭上了,被人家抓了现行,那女人告他强奸。我妹夫有嘴说不清,学校保卫处将他移送到了公安局,法院判他劳教三年。
我妹夫劳教的日子里,我妹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照样上班、下班。
我母亲每天察言观色,那眼神让我妹不敢直视。
三年以后,我妹夫劳改回来,学校食堂开除了他。
回到家里没多久,我妹夫经人介绍做了医院太平间的管理员。
说是管理员,其实我妹夫干的就是打点死人上路,清理、整容、穿衣,满足主家一系列的要求,除了每月上缴医院一少部分管理费外,主家给的所有小费都归我妹夫所有,尤其是遇到那些车祸横死的人,主家更是出手大方,我妹夫每月的收入是一个主治医师三个月工资总和。
做了管理员以后,我妹和我妹夫开始分居,我妹和我母亲住在一个屋,我妹夫自己住一屋,就是在自家吃饭,我妹夫也不再上桌子。
我妹没有和我妹夫离婚。我母亲的心再没有舒展过。那年秋天,我和金富农进山挖人参,破天荒给我母亲寄五百元钱,我母亲以为我的钱来路不正,情绪激动,突发心肌梗。
我妹说我母亲拿着那五百元翻来覆去地嘟囔着一句话:我错走了一步,我错走了一步。然后就一头栽在地上没有起来。
我妹不知道她说的错走一步是当初的不该从苏州北上做妾,还是后来的离婚将我父亲完璧归赵。
反正不管怎么着,她老人家没上天堂却把儿女带入了地狱。
我妹夫亲手打点了我母亲。我母亲绝没有想到,她生前最嫌恶的人为她洁身、整容、更衣,送她去来世,要是我母亲生前知道这些,我想,我母亲宁愿赤身裸体,也不会让我妹夫碰她的身体。
我妹将我母亲的骨灰埋在了他们家前面不远的铁路旁,我母亲的脚下是我哥、我弟。
难为我妹无处安葬他们,找了这样一处无人管的地方,既不是农家的责任田,又和公家的铁路保持一段距离。要是生前征求我母亲的意见,我想她老人家是不愿意呆在这样一个地方的,她有心脏病,怕吵。也说不定,我妹说我母亲刚到她家时,总问这火车开向哪儿,有时她看火车的时候目光迷离,好像火车带走了她的魂灵。
我母亲一定奢望死后安歇在小桥流水、烟雨蒙蒙、弹词悠扬的南国水乡的,可惜,从她沿着苏州河岸的石板路拾阶北上的那一刻,就注定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十
早晨,我收拾了行李,退了旅馆的房间。
街上,艳阳高照,车流、人流,川流不息,抬眼望去,钟鼓楼一如既往地伫立街头,注视芸芸众生来来往往,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春天的早晨,温馨祥和。
一踏上鼓楼大街,我心里就有一面鼓砰砰做响,一如18岁的心跳和慌乱。
在我的印象里,鼓楼大街如同记忆里的一组组黑白照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