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日-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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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烂,鸦片,妓女,烧酒,洋钱,锅贴儿,文化。那里有杨梅,春画,电灯,影戏,麻雀,宴会,还有什么?——有个日本租界!
一串串的电灯照着东洋的货物:一块钱便卖个钻石戒指,五角小洋就可以戴一顶貂皮帽,叫大富豪戴上也并看不出真假来。短袄无裙的妓女,在灯光下个个象天仙般的娇美,笑着,唱着,眼儿飞着,她们的价格也并不贵于假钻石戒指和貂皮帽。锅贴铺的酸辣的臭味,裹着一股子贱而富于刺激的花露水味,叫人们在污浊的空气中也一阵阵的闻到钻鼻子的香气。工人也在那里,官人也在那里,杀人放火的凶犯也在那里,个个人还都享受着他的生命的自由与快活。贩卖鸦片的大首领,被政府通缉的阔老爷,白了胡子的老诗人,也都在那里消遣着。中国的文化,日本的帝国势力,西洋的物质享受这里携着手儿组成一个“乐土天国”。
杨柳青烧了,天津城抢了,日本租界还是个平安的乐窝。大兵到了,机关枪放了,日本租界还是唱的唱,笑的笑,半点危险也没有。爱国的志士激烈的往回争主权,收回租界,而日本租界的中国人更多了,房价更高了。在那里寄放一件东西便是五千元的花费,寄存一条小哈吧狗就是三万块钱。爱国的志士运动的声嘶力尽了,日本人们还是安然作他们的买卖。反正爱国的志士永远不想法子杀军阀,反正军阀永远是烧抢劫夺,反正是军阀一到,人们就往租界跑,反正是阔人们宁花三万元到日租界寄放一条小哈吧狗,也不听爱国志士的那一套演说词,日本人才撇着小胡子嘴笑呢!
赵子曰把皮箱放在日华旅馆,然后到南市大街喝了两壶酒,吃了几样天津菜。酒足饭饱在那灰黄的一团中,找着了他的“乌托邦”。
第九
“赵先生!”旅馆的伙计在门外叫:“有位周先生拜访。”“请他在客厅等一等,先打脸水!”赵子曰懒睁虎目,眼角上镶着两小团干黄“痴抹糊”;看了看桌上的小钟,还不到十一点半呢。他有些不满意周少濂这么早就来,闭上眼又忍了两三分钟,才慢慢往起爬,用手巾擦了两把脸,点上一支香烟向客厅走去。
“子曰,才起?”周少濂问。
“昨天太累了,起不来!”赵子曰舒着胳臂伸了个懒腰。“你吃了饭没有,一同出去?”
“不!和你谈几句话,回来还有别的事!”
赵子曰不大高兴的坐在一张卧椅上。
“你说你要找事,是不是?”周少濂挑着小尖问。“还没有一定的计划!”赵子曰觉得用话把周少濂冰走,比找事还重要,很冷淡的这样回答。
“有一件事我可以替你帮忙,不知道你愿意干不愿意?”周少濂问。
“我说老周,你先同我出去玩一玩!然后再说找事行不行?”赵子曰很不耐烦的说。
“老赵,你知道我是个诗人,”周少濂很得意的说:“到那里逛去我总要作诗。前两天同朋友到天仙园看了一天戏,到现在我的‘观剧杂感诗’还没作完。这首诗没作好之前,我的赤色的乡亲,我简直的不能陪你出去玩!话往回说:我有个盟叔,阎乃伯,在东马路住,他要请我去教他少爷的英文。我想荐举你去,你干不干?”
“你为什么不去?”赵子曰问。
“当然有原因呀,”周少濂把嗓音更提高了一些,也更难听了一些:“我是他的盟侄,你看,他耍一耍滑头不给我钱,我岂不是白瞪眼!你去呢,他决不会不送束脩。你说——”“你这位盟叔是干什么的?”
“第一届国会的参议员,作过一任大名道道尹,听说还有直隶省长的希望呢!”周少濂一气说完,显着很得意似的。“啊!”赵子曰把精神振起一些,也觉得周少濂不十分讨厌了:“他既是阔人,那能不给你钱,还是你去好!不过你决定不去,我也无妨一试!”
“好啦!我给你们介绍!”周少濂半哭半笑的笑了一笑,眉上的皱纹聚在一处,好象饿了好几天的小猴儿。“我决定不去:越是有钱的人越爱钱,前者我和他通融些学费,他给了我个小钉子碰。可是我还不能得罪他,咱这穷诗人是不能又穷又硬的!你一去呢,既显着我能交朋友,又表示出我不指着他的束脩,乡亲,你看是不是?作诗是作诗,办事是办事!我很自傲的是个能办事的诗人!况且还有哲学!——”“可有一层啊,”赵子曰问:“我——我的英文,说真的,可是二把刀哇!”
“没关系!小阎儿从二十六个字母学起。不深!”“好!就这么办啦!”赵子曰立起来说:“你不和我去玩一玩?”
“不!我赶紧回学校去作成我的‘观剧杂感’呢!再见,赤色的老赵!”周少濂把八卦帽戴上神眉鬼眼的往外走。
因为吃穿嫖赌是交际场中宇宙起源论的四大要素,赵子曰又给他父亲打了两个电报催促汇款以备应用。他的父亲接电报,放下以捡粪为逍遣的粪箕,忙着从白菜窖里往外刨三十年前埋好的薄边大肚大元宝,然后进城到邮局汇兑,以尽他为赵氏祖宗教养后裔的责任。
赵子曰在接到汇条的前三点钟,还咬牙切齿咒骂他的父亲是“不懂新文化的老财奴!”骂着骂着把汇条骂来了,他稍微回心转意的说:“到底还是有个爸爸,比别人容易利用!”跟着他飞也似的跑到邮局兑了现款,然后到估衣街去制办衣裳。到了估衣街,他两眼惊鸡似的往四下望,望了半天只有华纶衣店挂着“专备华贵衣服”的金匾合了他的意。他应节当令的选了一件葡萄灰色华丝葛面,薄骆驼绒里子的大袄,和一件“时兴的老花样”的红青团龙宁绸马褂。穿上之后在衣店的四面互照的大镜子里一照,他觉得在天津这几天,只有今天有把自己的像片登在天津《太晤士报》上的价值。付了衣价,把旧衣服放在衣店叫小徒弟送到旅馆去。他穿着新衣裳到国货店买了一根“国货店中卖的洋货”的金顶橡木手杖。出了国货店,一路上随走随在铺户的玻璃窗上照:左手金顶手杖,右手大吕宋烟,中间素净而有宝色的马褂,抖哇!
他不但只是满意这几件东西买的好,他根本在精神上觉出东西文化的高低只在此一点。西洋文化是“阔气”“奢华”“势力”,中国文化是“食无求饱”“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设若吃不饱,穿不暖,而且在小破胡同一住,那不被住洋楼,坐摩托车的洋人打着落花流水,还等什么!为保持民族的尊严起见,为东方文化不致消灭净尽起见,这样把门面支撑起来是必要的,是本于爱国的真诚!而且这样作是最经济的一条到光明之路:洋人们发明了汽车,好,我们拿来坐;洋人们发明了煤气灯,好,我们拿来点。这样,洋人有汽车,煤气灯,我们也有,洋人还吹什么牛!这样,洋人发明什么,我们享受什么,洋人日夜的苦干,我们坐在麻雀桌上等着,洋人在精神上岂不是我们的奴隶!
改造中国是件容易的事,只需大总统下一道命令:叫全国人民全吃洋饭,穿洋服,男女抱着跳舞!这满够与洋人争光的了!至于讲什么进取的精神,研究,发明等等,谁有工夫去干呢!
这是赵子曰的“简捷改造论”!
他左顾右盼的不觉的又进了三不管。他本想去吃一些锅贴,喝两壶白干酒;及至看了看胸前的团龙马褂,他后悔不该有这样没出息,唇蔑民族光荣的思想。于是他把步度调匀,挺着腰板,到日界一家西餐馆里去吃西米粥,牛舌汤,喝灰色剂(Whis-key)。
他正在轧着醉步,气态不凡的赏识着日租界的夜色。忽然,离着他有三步多远,两个金钢石的眼珠,两股埃克司光线把赵子曰的心房射的两面透亮儿。他把醉眼微睁:那两粒金钢石似的眼珠,是镶在一个增一厘则肥,减一厘则瘦,不折不扣完全成熟的美脸上。不但那两只水凌凌的眼睛射着他,那朵小红蜜窝桃儿似的嘴也向他笑。赵子曰敛了敛神,彻底的还了她一笑。她慢慢的走过来,把一条小白纺绸手巾扔在他脚上。他的魂已出壳,专凭本能的作用把那条手巾拾起来。
“女士!你的手巾?”
“谢谢先生!”她的声音就象放在磁缸儿里的一个小绿蝈蝈,振动着小绿翅膀那么娇嫩轻脆。“我们到茶楼去坐坐好不好?”
“求之不得!奉陪!”他说完这两句,觉得在这种境界之下有些不文雅,灵机一动找补了两句:“遮莫姻缘天定,故把嫦娥付少年!”
那位女士把一团棉花似的又软又白的手腕搀住他的虎臂,一对英雄美人,挟着一片恋爱的杀气,闯入了杏雨茶楼。
两个选了一间清净的茶座,要了茶点,定了定神,才彼此互相端详。那位女士穿着一件巴黎最新式的绿哔叽袍,下面一件齐膝的天蓝鹅绒裙。肩窝与项下露在外面,轻轻拢着一块有头有尾有眼睛的狐皮。柔嫩的狐毛刺着雪白的皮肤,一阵阵好似由毛孔中射出甜蜜的乳香。腕上半个铜元大的一支小金表,系着一条蜈蚣锁的小细金链。足下肉色丝袜,衬着一双南美洲响尾蛇皮作的尖而秀的小皮鞋。头上摘下卷沿的玫瑰紫跳舞帽,露出光明四射的黑发,剪的齐齐的不细看只是个美男子,可是比美男子还多美着一点。笑一笑肩膀随着一颤;咽一口香唾,脸上的笑窝随着动一动;出一口气,胸脯毫无拘束的一大起一大落,起落的那么说不出来的好看。说一声“什么?”脖儿略微歪一歪,歪的那么俏皮;道一声“是吗?”一排皓齿露一露,个个都象珍珠作成的。……她眼中的赵子曰呢?大概和我们眼中的赵子曰先生差不多,不过他的脸在电灯下被红青马褂的反映,映得更紫了一些。
赵子曰在几分钟内无论如何看不尽她的美,脑中一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恰当的字眼来形容她。他只觉得历年脑中积储的那些美人影儿,一笔勾销,全没有她美。“女士贵姓?”赵子曰好容易想起说话来。
“谭玉娥。我知道你,你姓赵!”她笑了一笑。“你怎么知道我,谭女士?”
“谁不知道你呢,报纸上登着你受伤的像片!”“是吗?”赵子曰四肢百体一齐往外涨,差一些没把大袄,幸亏是新买的,撑开了绽。他心中说:“她要是看了那张报纸,难道别个女的看不见?那么,得有多少女的看完咱的像片而憔悴死呀?!”
“我看见你的像片,我就——”谭玉娥低着头轻轻的捻着手表的弦把,脸上微微红了一红。
“我不爱你,我是水牛!不!骆驼!呸;灰色的马!”“我早就明白你!”
“爱情似烈火的燃烧,把一切社会的束缚烧断!你要有心,什么也好办!”赵子曰一时想不起说什么好,只好念了两句周少濂的新诗。
“我明白你!”谭女士又重了一句。
…………
两个谈了有一点多钟,拉着手出了杏雨茶楼。赵子曰抬头看了看天,满天的星斗没有一个不抿着嘴向他笑的。在背灯影里,他吻了吻她的手。
赵子曰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嘴唇上老是麻酥酥的象有个小虫儿爬,把上嘴唇卷起来闻一闻还微微的有些谭女士手背上的余香。直到小鸡叫了,他才勉强把眼合上:他那个小脚媳妇披散头发拿着一把铁锄赶着谭女士跑,一转眼,王女士从对面光着袜底浑身鲜血把谭女士截住。那个不通人情的小脚娘举起铁锄向谭女士的项部锄去。他一挺脖子,出了一身冷汗,把脑袋撞在铁床的栏杆上。他摸了摸脑袋,楞眼慌张的坐起来,窗外已露出晨光。
“好事多磨,快快办!”他自己叨唠着,忙着把衣裳穿好,用凉水擦了一把脸,走出旅馆直奔电报局去。
街上静悄悄的,电影园,落子馆,全一声也不响,他以为日租界是已经死了。继而一阵阵的晓风卷着鸦片烟味,挂着小玻璃灯的小绿门儿内还不时的发散着“洗牌”的声音,他心中稍为安适了一些,到底日租界的真精神还没全死。
他到了电报局刚六点半钟,大门关的连一线灯光都透不出来。门上的大钟稳稳当当的一分一分往前挪,他看了看自己的表,也是那么慢,无法!太阳象和人们耍捉迷藏似的,一会儿从云中探出头来,一会儿又藏进去,更叫赵子曰怀疑到:“这婚事的进行可别象这个太阳一会出来,一会进去呀!”八点了!赵子曰念了一声“弥陀佛!”眼看着电报局的大门尊严而残忍的开开了。他抱着到财神庙烧头一股高香的勇气与虔诚,跑进去给他父亲打了个电报:说他为谋事需钱,十万万火急!
打完电报,心中痛快多了,想找谭女士去商议一切结婚的大典筹备事宜。“可是,她在那儿住?”哈哈!不知道!昨天只顾讲爱情忘了问她的住址了!这一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