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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波涛汹涌-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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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是4809艇遇难前一年的秋天,星期天的下午,他因为一点什么事提前回到基地来。东方刚刚出航归来,好像正要打电话找他,一见面就十分高兴地说:走走,跟我走!拉着他的手就向营门外走去。他的步子迈得很大,神情那么兴奋,让他立即就明白东方的生活中一定发生了重大事件。
    他们沿着营区围墙外面的一条小路向后面的一座小山爬去。至少司令员还清楚地记得小山上有许多幼小的火焰松。那是一种十分好看的松树,每一支叶簇都自然地卷曲,长出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的形状。火焰松丛中座落着一幢幢败坏的、毫不引人注目的别墅式小楼。这也是殖民时代的遗迹,只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过去没有发现。一条不常有人走的小路在松林间蜿蜒伸展,绳子样起起伏伏,终于将他们带至一幢颜面乌黑、被凌霄花半遮的旧楼前。小楼前不多地裸露出的墙面,还蒙着一些大家报的残片,零零碎碎写着一些看不清楚的文字。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东方走到楼前突然拘谨了,脸上的神情既严肃又激动。东方在那扇很小的、改造得极丑陋的楼门前敲了敲,他几乎立即就听到小楼的楼梯上响起一串急促、慌乱的脚步声。门“吱哑”一声开了,一个穿黑衣的、脸色苍白的少女飞奔出来,就要投入东方的怀抱,忽然看到了他们是两个人,才骤然停住了脚步。“东方!”她叹息似地叫一声,不像发自唇内,而像是发自瘦削的身体的深部,发自灵魂的深部。他即刻就明白了两件事:这是一位罕见美丽的女子;这个女子炽烈地爱着东方,他们分别很久了,今天是别后的重逢。
    东方为他们做了介绍。女的叫康居婉若。这个带有西域文化色彩的名字给他留下的印象极深。女主人请他们进门,在二楼一间兼做客厅和卧室的不大的房间里坐下来。房间里的沙发是旧的,钢琴也是旧的,墙壁上有雨水浸进来的黑色痕迹,但是无论东方还是她,都时时让他感觉到了存在于这个普通的寒怆的房间里的一种感动,一种温馨、兴奋与幸福的喘息。他那时不明白的仅仅是这种兴奋的喘息中暗含的某种令他不解的伤感的情调。它主要来自女主人的声音、目光和动作。
    然后就是那场音乐会。女子弹奏了一支她自己创作的钢琴曲(后来他知道了它的名字:《少女和一位潜艇艇长的故事》)。东方用一只大提琴为她伴奏。这一次是钢琴的音色压倒了大提琴的音色。从演奏技巧上论,像一个虚幻的美丽影子的康居婉若可能不如海云,可这是一种充满力的和激情的演奏,一种模糊了现实与梦想的界限的演奏,一种将生命完全融化进音乐中的演奏,一种忘我的、弹奏者和她的琴声完全融为一体的演奏。也就是这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懂得了什么是音乐。
    离开时那位黑衣女子仅仅把他们送到门外,自己并没有走出楼门。东方一言不发,看得出他仍然沉浸在音乐带来的深沉的激动之中。司令员没有问一句关于那黑衣女子的事。一切都不需要询问。一切都十分清楚。东方找到了能让自己从中获取巨大欢乐与感动的音乐,于是也就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东方和他,连同他的妻子,由于自己刚刚看到的一幕,都解脱了。
    不安也随之而来。那是个极美丽的女子,但她的肤色却令他想到了一种只能生长在围墙阴影下的植物,由于长期照射不到阳光,它的叶片虽然还保持着世上万千生物都具有的绿色,它的根系(包括裸露在地面上的部分)却呈现为一种触目惊心的惨白。这样的色泽,能让人立即想到重大的不幸。
    不安的更现实的原因来自这幢小楼。这一类小楼总与殖民时期的闻人相联系,小楼内外留下的时代风暴洗劫的痕迹说明他的猜测是对的。那么这个栖身于其中的、肤色苍白的女子的出身也是不需要再调查的了。东方这位中国海军军官,不可能与这样身份的一位女子结婚。
    事后他一次也没有跟自己的妻子谈东方的恋人(海石先生夫妇那年春天相继谢世,给海云带来了长达十余年的悲伤),却不止一次地想象过此事发生的全部可能的经过。东方爱海云,这是他久久没有结婚的原因,而东方爱海云的秘密则可能源自她每个星期天上午为大家的演奏。现在东方遇上了另一位弹钢琴的少女。他可能常常在孤寂中沿着营区四周的小路散步,并于距此还不会太远的某一个清晨或者黄昏偶然走近了这幢人们平日不愿接近的小楼。他敢保证吸引东方的正是黑衣少女的琴声。在他的想象里,东方肯定是不由自主地走近去,叩响了楼门,并为琴声吸引着,自己推开门走上二楼,出现在那位忘我地弹奏着的女子眼前。若干年后司令员不止一次地听妻子和女儿弹奏《少女和一位潜艇艇长的故事》,弹奏者并不懂得,当她们沉浸在时而激越悲怆时而舒缓甜蜜的琴声中时,清楚地浮现在他这位父亲或丈夫内心里的是另一幅活动的画面、音响和目光。
    你好。你是谁?
    你好。--他急切地说,--我是你的知音。是你的琴声引我来的。如果一个人喜欢你的音乐,他的拜访就不算冒昧。
    你听到了什么?--她抑起脸来问他。他个头很高,她却只有一米六0,又坐在琴凳上。
    我听到了大海、风雨和鸥鸟的啸叫声。我还听到了潜艇在海浪中破浪行进。我听到了一支英雄进行曲。
    她望着他,眼里现出了惊奇。
    我一直觉得这支曲子里有些别的东西,男性的主题,与大海和风雨对峙的旋律和意象。我知道,可我不知道它是一艘潜艇的形象。
    我知道,我听出来了。
    你还听出了什么?
    我还听到了等待。白雪公主对白马王子的盼望。她差不多已经绝望了,可是她还在等待。他的形象化成了那个潜艇艇长的形象。
    她自己可以这么认为吗?
    可以。
    她望了望他,觉得应当请他坐下。一个白马王子是不应当没有座位的。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坐下。
    他的眼睛里闪出亮光。他一定认为她给了他极大的荣誉。
    谢谢你,--他说,--如果你愿意,我愿再听一遍刚才的曲子。我甚至可以为你伴奏。
    她的眼睛里再次现出了惊奇的光。
    真的?
    有琴吗?
    有的。有一把大提琴。可是好久不用了。
    没关系,我能把它弄好。
    那把琴上一定蒙着很多灰尘。她看着他自己将它取下来,揩拭干净,然后熟练地调弄好了弦索。
    她弹出一串音阶,帮他校音。
    开始吧?
    好的。
    于是就开始了。
    他一定拉得很好,主要是拉得很努力。他很可能一下就爱上了她。他的努力是他的求爱的话语。
    你拉得很好。你给这支曲子加进了了很多新的东西。--结束之后,黑衣少女说。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谢谢你。我加进去的是我梦想的东西。
    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她知道他加进去的是什么。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变了,他的意思是说,东方和她后来的关系就确定了。
    它还没有名字,你能给它一个名字吗?
    我想叫它《少女和一个潜艇艇长的故事》。
    我已经不是少女了。我虽然只有十八岁,可是我的心如同一百岁的老妪,正在经历自己的暮年。
    不。你其实想说,白雪公主在林子里等的时间太长了。我在你的曲子里感觉到的只有一位少女。我愿意认为她是一位永远的少女。
    他们久久地注视着。她望着他,目光由陌生渐渐地变得稔熟和热烈。随后琴声重新响起。可是那已经不一样了。已经是一支新的经过改造的曲子了。柔弱、悲伤、绝望仍然存在,不过已经是背景了,少女仍然坐在黑暗的斗室之中,不过一缕阳光已经透射进来了。琴声清亮而热烈,少女在翩翩起舞,少女欣喜若狂,少女正在诉说自己进入了一个美丽的梦,庄周化成了美丽的蝴蝶,蔷薇花开遍原野。她不再徘徊,不再怀疑,不再犹豫。琴声有时有一点飘忽,那是蝴蝶在想:我是庄周,还是蝴蝶?它变得坚定和激烈,不时涌进一些凄怆的音符,她正从梦中醒过,她知道自己今天既是庄周,又是蝴蝶。一个新的形象,阳光的形象,爱情的形象出现在梦想的原野中,一个白马王子,一个男人,一个潜艇艇长。然后是大海。无边的风雨。波涛汹涌。生命开始在急迫中发出呐喊。不能失去。不想失去。一艘潜艇在风浪中奋勇向前。那是她的人,她的阳光,她的花丛,他也是大海中的精灵,她的生命的音乐之中的精灵。这精灵正在苦难和抗争中奋力扇动双翅,在搏斗中表现出极大的坚忍与勇气,然后是爱情和忠诚,然后是欢乐,离别后重逢的欢乐,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欢乐。庄周永远不再是庄周而只是蝴蝶的欢乐。
    但是现在的音响还在。波涛汹涌。波涛汹涌。黑暗正在吞没阳光。潜艇真能冲破汹涌的波涛吗?
    艇长会死去的。--乐曲完了,他望着她,沉思地说。
    艇长死了,少女和音乐也会死。--她凝视着他的眼睛,说。
    还有什么吗?
    没有了。
    ……
    保存在海山书房的乐谱是司令员参与清理东方遗物时发现的,因为它对于别人一点也不重要而对他却异常重要,他便将它悄悄地藏匿下来。十几年后的一天,女儿在海山书房颜面发黄的书脊间偶然发现了它,她和她的母亲虽然不知道作者是谁,却都立即狂热地喜爱上了它,使这支钢琴曲成了海山别墅星期天家庭音乐会的保留节目。这种时刻,司令员就会意识到自己正在穿透时光的堆积,回头注视着当年发生在东方瀚海和那位名叫康居婉若的女子之间的故事。康居婉若是那个时代类型化的不幸者中的一个,她的生活没有希望,她的生命如同一片树叶,没有在风雨中零落成土仅仅是因为幸运(极可能是因为目标不大而被遗忘了)。她生活在自己那间坟墓一样的斗室里,与自己的音乐、绝望和最后的梦想相依为命,也可以说,她就以这种方式为自己创造了生活。
    有时候他想:或许她真地在无望地等待,她的音乐和灵魂在化为音乐形象的大海与风雨中的挣扎与呼喊,都仅仅是另一种形式的期盼。不过这样的问题是没意义的。每一个女子内心深处都认为自己是一位流落荒野的白雪公主,白马王子的存在将使她的生存成为一种戏剧性的需要,因此白马王子的到来在她的生命中就会认为是不可避免的。然而现实却是她可能永远也等不到他,处在她那种特殊的境遇中,与等待在一起并且构成对立的只能是她的绝望,这时音乐就取代了白马王子,向她一天天地驶近。事实上,她的音乐只为她自己铺设了一条从森林小屋伸向远方的白马王子的小路。
    真正的戏剧性就发生在这里。这条音乐的小路竟然成了现实中的小路。东方来了。他可不是什么凡夫俗子,他是一位奇人,男人中的男人,一位真正的白马王子。东方敲开她的虚掩的楼门是因为他自己就需要音乐,需要一个能与之进行二重奏的少女,他在那间斗室里找到了她,于是就不可能再离开她了。他的闯入回应了也结束了她的等待,她的琴声则回应了也结束了他对音乐和一位弹钢琴的少女的思慕。时到今日,司令员仍然深信东方瀚海不可以平常人而论,他的心态、意念、风格都是极为特殊的和个性化的;今天这个夜晚,他想到的另一件事是,东方当年在那幢破败的小楼里遇上的黑衣女子也不是一位可以平常人而论的少女。虽然他和她最初就明白彼此的身份和结合的困难,但从相识的第一个眼神始,他们还是就知道了,两人的结合只有死亡才能分开。对于东方,康居婉若是海云之外唯一存在的懂音乐而且会弹钢琴的少女;对于后者,东方则是她命运中仅有的一位真懂音乐也真懂爱情的男子。除了她和他,他们都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另外一个替代者。
    东方遇难十九年后的今天,哪怕对他持赞赏和同情态度的人,也只知道他是一名出色的潜艇艇长。司令员知道得更多。他知道东方从本质上说是一个非常艺术化的人,他将自己的生活和事业看成一部正在完成的艺术品,像艺术家一样要求自己的作品完美。东方既酷爱航海又酷爱音乐,真正的原因很可能在心理深层:他可能早就发现它们是世界上两种最靠近纯粹和伟大的艺术的东西。东方既然热烈地爱恋康居婉若的音乐和音乐化的生活,就不可能再放弃她,即使他明白自己将要为此付出巨大的牺牲。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司令员想:这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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