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汹涌-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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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要走了吗?”
“你没来之前,我是要走了。”
“能等我一下吗?”
“当然可以。”
她拾级而上。在海山先生墓前的祭台上,恭恭敬敬地放上一束白蔷薇花,后退两步,深深鞠一躬,默默肃立了片刻。
接着,她走下一层墓园,来到了海石先生墓前,将刚才的动作又做了一遍。
一刻钟后,她向江白转过头来,释然地说:
“好了,咱们走吧!”
这一刻,江白有了一种感觉:那次舞会之后,她一天也没有忘记他!
这种感觉让他心里热起来。
风雨大作,满山林涛轰鸣,合抱粗的大树竞相折腰。她惊叫着向他奔来,小鸟依人一样钻进他的伞下,投入他的怀中。这一切她做得那么自然,居然没有令江白吃惊。
他们很自然地将两把伞并在一起,相互扶持着走出墓园,又顺着一条成了山水流淌的沟渠的泥路走下小山。江白发觉这条路并不长,很快他们就到了山脚下。
她引着他在两家工厂的围墙间绕了几道弯,眼前豁然开朗。原来他们已踏上了海滨大道。
她嘻嘻哈哈地笑着,很自然地从他的怀里钻出,像没有过这件事一样,脚下吧嗒吧嗒地踏着水,向公共汽车候车亭跑去。
江白的情绪被感染了,也叫着奔向候车亭,脚下踏起大朵大朵混浊的水花。
他们站在候车亭下相视而笑。虽然有两把雨伞,两人还是被淋透了。
“都湿了。到我家换换衣服吧。”她笑着,仿佛很随便地说。
江白内心的勇气被她鼓舞起来。
“远吗?”
“就一站路。”
风顺着海滨大道猛刮。江白在打颤。
“你的邀请令我受宠若惊。”他半开玩笑地说。
她冲他娇媚地一笑。
“你跟女孩子说话都是这么妙语连珠吗?”
江白一愣。
“啊,不,”他说,“只有跟又聪明又漂亮的女孩在一起,我才这么能干。遇不到这样的女孩子,我就是满腹珠玑,也不轻意抛洒。”
“你知道不知道,你的恭维令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子--也就是我--有一点儿心花怒放。”她用一种繁琐的句式(他注意到这是她的语言习惯)、确实有点心花怒放地说。
镜片后面的眼睛闪闪发亮。
他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公共汽车来了。
上车后江白的心热乎乎的,他相信真地有点喜欢她了,并且已在与她的口角中占了上风。
发觉自己中了圈套是后来的事情。
她家并不像她说得那么近。他们坐了三站路才下车。接着,她引他走进本市有名的一处海滨别墅区。它依山傍海,花木葱郁,一座座西洋风格的小楼被一道道石砌的围墙分割隐映。墙上墙下盛开着各色蔷薇花。
即使在雨中,这满眼的蔷薇花依然灿烂夺目。它们密匝匝地铺满一座座静悄悄的庭园,开遍一道道不高的围墙。雨的洗礼非但没有让它们受到摧残,反而令它们越发光洁明丽。
他注意到这里的人家似乎更喜欢白蔷薇。它们雪团一样毫无顾忌地开遍庭园的每一个角落,爬上大树和屋檐,一串串一簇簇地在风雨中飘曳,让人莫名其妙地感到心惊。
两人在别墅与别墅之间迷宫式的夹道间走了好久。地下是年代久远又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的石板。没有一个人在雨中行走。偶尔有一辆小轿车无声地滑过。
继续往前走时,江白的内心开始不安。
“海韵小姐,你家离这儿还远吗?”后来,他站住,问。
虽然尽力掩饰着,却还是将那一点渐起的不安暴露了出来。
海韵回头看他一眼,那是一个锺情的眼神。她莞尔一笑。
“就到了。”她说。
再往前走,江白突然看到了雨中灰白茫茫的大海,以及海边突兀而起、他曾在那里第一次遇见身边姑娘的断崖。
他沉默起来。
“到了。”海韵说。
一座不大的私家庭园。石砌的半人高的围墙,一道老式木栅栏门上挂着把旧式的铜锁。庭院里有许多被雨淋得水光闪烁的花木,稍后一点是一座北欧风格的、带方锥形尖顶与阁楼的两层小楼。
令人触心惊心的是满墙满院的白蔷薇。花开得很大很白。他不知道蔷薇花是不是也有优良品种,如果有的是,他今天在里看到的就是蔷薇花中的蔷薇花,蔷薇花的冠军或女王。
令他惊心的还有另一处花的景观:在满园如雪如雾的白蔷薇中,小楼前突的门廊顶上,堆压式地盛开着至少上千朵红蔷薇。这些艳红如血又似烈火熊熊燃烧般的花,坦现于满世界的白蔷薇之中,形成了极为强烈的色彩的对比。它最初一刻给江白视觉的冲击力是巨大的。不,不是美,他感觉到的是惊愕,仅仅是惊愕和震憾。
海韵用一把老式的铜钥匙打开了院门。
“请进!”她用一种娇柔的声调说。
她用那样一双观赏的目光望着他。她的内心充满了亲切,却在掩饰这种亲切。她的一双美丽的眼睛里注满了雨水一样闪亮的期待和眷恋,却又似乎为它们不好意思,躲躲闪闪。江白意识到,这一刻,原本一直存在于她身上的孤傲和矜持荡然无存。她成了一个女人,一个会在、也想在男孩子面前展现自己风韵的普通的姑娘。
5
“我是否可以认为,这不是对你全家的一次正式拜访?”江白没有马上进去,问。
她抬头直视着他,脸上重新现出一丝讥讽的微笑。
“今天的雨真是不小。你除了全身发冷,不是还有些紧张吧?”
“我真担心我一些紧张。”江白笑了,说。
“放心,这里没有我的家人。除了你我,眼下没有别人。”
“我确实不那么紧张了。”江白说。
通向小楼前廊的甬道长长的。甬道上彩色石块拼出的图案也是异国情调的。他越来越意识自己正踏进一个欧化程度相当高的家庭。
海韵蹦蹦跳跳地开了门。这个形象与她最初留给他的持重的印象判若两人。
“请进来吧。”他用唱歌一样好听的轻快的声调说。
他随她走进去。在门厅里,他的湿脚踩上了一块阿拉拍风格的旧地毯。上面是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
“如果你愿意,可以把湿鞋脱下来,换上拖鞋。”
不仅她的声调是温柔的,她望着他的眼神也是温柔的。温柔而欢乐,略微还隐藏着一种被掩饰的激动。
他照办。
门厅左门一扇门开着,那是客厅,客厅上悬挂着一幅黑底蓝字的匾额,上面是四个年代久远的行楷大字:
海山别墅
透过打开的门,他望见客厅里面有一座西洋风格的壁炉,一些颜面发暗、古色古香的家俱。壁炉上方,他瞥见了一幅海战风格的油画。
她已飞快地跑进一楼的一个房间,又飞快地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叠干衣。
“这是我爸的衣服,你将湿衣服换下来就到楼上找我。”她说,冲他妩媚地一笑。
她踩着同样铺着旧地毯的楼梯轻盈地上楼去了。江白发觉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下面剧情会如何发展。他正在一场没有思想准备而又可以说是一直悄悄期盼着(自那次舞会后就一直期盼着了)的爱情轻喜剧中越陷越深。因为海韵拿给他的竟是一套潜艇兵的军便服。
他到底走进了个什么样的家庭?
这个家庭有着些什么秘密?
海韵没有让他进客厅去换衣服,他自作主张地走了进去。
湿脚踩在欧式风格的旧地毯上很舒服。他换下了水淋淋的军衣,将一套略显小一些的潜艇兵军便服穿在身上。
在这间散发着一股潮湿和淡淡的霉味的客厅的色光黯淡的墙上,他看到了另一些标志着这个家庭久远历史的画像和照片:一位着十九世纪洋服的年轻绅士和他的妻子--一位清装的大家闺秀的肖像油画;一艘北洋水师年代铁甲舰的模糊不清的照片;一张着民国海军军服的中年人的照片,与之并排挂在墙上的是一位洋装的、风姿绰约的三十年代的富家小姐;最靠门边的一张镜框里,是一张七十年代中国海军军官的全家福,那里有三个人,年轻的军官和他同样年轻的妻子,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站在他们中间,背景是沙滩和大海。
江白的嘴角讥讽地翘起来。如果不是在一间陌生人家的客厅里,他几乎想吹一支口哨。
他注意到了这个家族的显著特征:每人都有一个略略上翘的鼻子。
海韵也有一个微微上翘的鼻子。
她让他独自在楼下换衣服,是否有意回避谈及她的家世和这座别墅的来历?如果是这样,她的目的并没有达到。他想。
原来我走进了一个海军世家。别墅显然以新爱罗觉·海山先生的名字命名。除了我今天在海山先生墓园里看到的两代海军军人,没有接触过的只剩下她的父亲,也即这个家庭的第三代海军军人了。
但是他那颗年轻的心已经热起来。也许她根本不是要回避什么,他和她今天感觉到的、让心灵怦怦跳动的是另外一些事情。
青春的事业扑面向他们走来,虽然他和她有点措手不及。
他出了客厅,顺楼梯走上二楼。
海韵的门敞开着。她已经换了一件晚装风格的花格子长裙,半裸着削肩,浓密的长发松松地挽着,赤脚踩在地毯上,一手扶着门框,默默地望着他上楼。
这时的她,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都有点儿光彩照人。
“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受到了邀请?”江白用一种调侃的和游戏的声调发问。
但是他的处于微微不安中的体姿,他那有点发红的脸颊,却向姑娘泄露了内心的激动。
“你可以这么认为。”她也用游戏的声调回答,脸不自然地红了。
青春就是这个样子。尽管我们总是在异性面前表现得十分矜持,但还是会在某时某地遇上自己的初恋。那一刻你会觉得不是你,而是你体内的一个精灵在怂恿你:勇敢些!走近那个身心如同蔷薇花一样盛开的姑娘!
他走过去,轻轻地伸过手去拥抱她。
“你好鲁莽。”她怕冷似地抖了一下,说,没有躲开,两颊上如同升起了火烧云。
他们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接着,她腾出一只手来,取下了眼镜。
取下眼镜的她形象有了很大改变。在江白眼里,她的眼睛更大更漂亮,她本人也没有了戴眼镜时那种时刻不离的书卷气和孤傲。
“我有点迷糊。”他听到自己的牙关在打颤,说出的话仍带有游戏的声调,“一到险要关头,我的脑袋总是迷糊。”
“今天你就不迷糊。”她也想继续用游戏的声调说话,然而话一说出来,却让他觉得她有点可怜。
“我们是不是现在就接吻?”一阵愉快的眩晕过后,他又听到那个恶毒的精灵用调侃的口吻说,“还是要等一等?”
她将眼睛睁大了望着他。他觉得她在的怀抱里正变得勇敢。
“如果你迫切想那样做,那是你的事。我与此事无关。”
她闭上了眼睛。她的面色微微发白。
他俯下身去吻她。他觉得自己在微微颤抖。她的嘴唇冰凉。平生第一次与女孩子接吻并没让他感到格外销魂。他认为他们只是将嘴唇和嘴唇相倚了一会儿。
也就是一分钟吧,那个恶作剧的精灵便从他身上消失了。他的脑袋从眩晕中清醒了一点儿,他的嘴唇也随之离开了她的嘴唇。
她仍然闭着眼睛,面色苍白。
“早上吃的是葱花饼。”他说。
她的眼睛睁开。里面全是泪水。
“你坏!”她含笑说,轻轻将他推开,“好了,你想做的事情也做了,进来吧,咱们好好呆一会儿。……你是不是想喝杯热咖啡?”
“我不拒绝。”江白说。
她背过身去,飞快地擦去眼泪,将眼睛戴上,转回来,用一种得胜的神气望着他。
“用这种腔调跟女孩子说话,大概是今天的候补海军中尉的时尚吧?”
“我不喜欢时尚,”体内那个恶毒的小精灵又回来了,代他回答她,“我喜欢的是你!”
他清楚地意识到她正在变回去,又成了原来那个孤傲、倔犟、认真、一身书卷气的女孩子。
但是他的话并没有破坏他们间已有的隐秘的、温暖的气氛。在这天余下的时间里,她一直被一种暗中悄悄流淌的喜洋洋的气氛控制着。
她下楼去烧了咖啡,端上来。这段时间里江白看了看她房间里的陈设:一张很大的席梦思软床,一张旧式的缕花红木梳妆台和一排旧式的雕花衣橱,一架漆色暗淡的旧钢琴。
更多的是书。床上、梳妆台上、钢琴上、甚至衣橱顶上,全是胡乱堆叠的书。
“书虫。”他在心里暗想。
钢琴旁是一对小巧的红木沙发,中间是一张大理石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