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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博尔赫斯作品集 作者 博尔赫斯-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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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斐勒先生告诫我说,我跟着他要规规矩矩,干得好,有可能充当他的保镖。我应该用行动证明。在莫隆以及后来在整个选区,我没有辜负头头们的期望。警察局和党部逐渐培养了我作为硬汉的名气;我在首都和全省的竞选活动中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当时的竞选充满暴力;先生,我不谈那些个别的流血事件了,免得您听了腻烦。那些激进派叫我看了就有气,他们至今还捧着阿莱姆①的大腿。人人都尊敬我。我搞到一个女人,一个卢汉娘们,和一匹漂亮的栗色马。我像莫雷拉那般炙手可热,风光了好几年,其实莫雷拉最多算是马戏团里的高乔小丑。我沉湎于赌博喝酒。


  ①阿莱姆(1842—1896),阿根廷律师、政治家、激进公民联盟领袖,领导了1890年推翻华雷斯·塞尔曼总统的革命。


  “老年人说话呷唆,不过我马上要谈到我想告诉您的事了。不知道我有没有和您提过路易斯·伊拉拉。我的一个交情极深的朋友。他上了岁数,干活没得说的,对我特好。他当年也干过委员会的差事。平时凭木工手艺吃饭。他从不找人家麻烦,也不容人家找他麻烦。有一天早晨,他来看我,对我说:


  “‘你大概已经听说卡西尔达踹了我的事吧。把她从我身边夺走的人是鲁菲诺·阿古莱拉。’


  “我在莫隆同那家伙有些过节。我回说:


  “‘不错,我认识。阿吉莱拉几兄弟中间他算是最上路的。’


  “‘不管上不上路,你现在得帮我对付他。’


  “我沉吟了一会儿,对他说:


  “‘谁也夺不走谁。如果说卡西尔达踹了你,那是因为她爱上鲁菲诺,你已经不再在她眼里了。’


  “‘别人会怎么说?说我窝囊?’


  “‘我的劝告是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也不要去理会一个已经不爱你的女人。’


  “‘我并不把她当一回事。对一个女人连续想上五分钟的男人算不上汉子,只能算窝囊废。问题是卡西尔达没有良心。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她说我老了,不中用了。’


  “‘她对你说的是真话。’


  “‘真话让人痛心。我现在恨的是鲁菲诺。’


  “‘你得小心。我在梅尔洛见过鲁菲诺打架。出手快极了。’


  “‘你以为我怕他吗?’


  “‘我知道你不怕他,但你得仔细考虑。反正只有两条路:不是你杀了他,去吃官司;就是他杀了你,你上黄泉路。’


  “‘确实是这样。换了你会怎么做?’


  “‘不知道,不过我这辈子不算光彩。我年轻时不懂事,为了逃避坐牢,成了委员会的打手。’


  “‘我不想做什么委员会的打手,我想报仇。’


  “‘难道你放着安稳日子不过,却为了一个陌生人和一个你已经不喜欢的女人去担风险?’


  “他不听我的,自顾自走了。不久后,听说他在莫隆的一家酒店向鲁菲诺挑衅,在鲁菲诺手下丧了命。


  “他自找死路,一对一地、公平地被人杀了。作为朋友,我劝告过他,但仍感到内疚。


  “丧礼后过了几天,我去斗鸡场。我一向对斗鸡不感兴趣,那个星期天更觉得恶心。我想,那些鸡自相残杀,血肉模糊,又是何苦来着。


  “我要说的那晚,也就是我故事里最后的那晚,我和朋友们约好去帕尔多跳舞。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还记得我女伴穿的花衣服的模样。舞会在院于里举行。难免有些酗酒闹事的人,但我安排得妥妥帖帖。午夜十二点不到,那些陌生人来了。其中一个叫科拉雷罗的,也就是那晚被害的人,请在场所有的人喝了几杯酒。事有凑巧,我们两人属于同一类型。他不知搞什么名堂,走到我面前,开始捧我。他说他是北区来的,早就听说我的大名了。我随他去说,不过开始怀疑起来。他不停地喝酒,也许是为了壮胆吧,最后说是要同我比试一下。那时谁都弄不明白的事发生了。我在那个莽撞的挑衅者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感到羞愧。我并不害怕;如果害怕,我倒出去和他较量了。我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他凑近我的脸,大声嚷嚷,故意让大家听见。


  “‘敢情你是个窝囊废。’


  “‘不错,’我说。‘我不怕做窝囊废。你高兴的话还可以对大家说,你骂过我是婊子养的,朝我脸上啐过唾沫。现在你舒服了吧。’


  “那个卢汉娘们把我插在腰带里的刀子抽出来,塞进我手里。她着重说:


  “‘罗森多,我想你非用它不可了。’


  “我扔掉刀子,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人们诧异地让开。我才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


  “为了摆脱那种生活,我到了乌拉圭,在那里赶大车。回国后。我在这里安顿下来。圣特尔莫一向是个治安很好的地区。”


 


  

  








遭遇





               献给苏珊娜·邦巴尔




  每天早晨浏览报纸的人不是过目就忘,便是为当天下午的闲聊找些话题,因此,谁都不记得当时议论纷纷的著名的马内科·乌里亚特和敦坎案件,即使记得也恍如梦中,这种情况并不奇怪;再说,事情发生在出现彗星和独立一百周年的1910年,那以后,我们经历和遗忘的东西太多太多。事件的主人公已经去世;目击证人庄严地发誓保持沉默。当时我只有十来岁,也举手发誓,感到那浪漫而又严肃的仪式的重要性。我不知道别人是否注意到我作过保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信守诺言。不管怎么样,下面是事情的经过,由于时间久远,文字表达的好坏,难免同真情有些出入。


  那天下午,我的表哥拉菲努尔带我去月桂庄园参加一个烧烤聚会。我记不清庄园的地形地貌了;只依稀觉得是在北部一个树木葱宠的静谧的小镇,地势向河边缓缓倾斜,和城市或草原完全不同、我觉得火车路程长得烦人,但是大家知道,小孩子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我们走进庄园的大门时,天色已经开始昏暗。找感到那里的古老而基本的事物:烤肉的香味、树木、狗、干树枝、把人们聚在周围的火堆。


  客人一共十来个;都是大人。我后来知道最大的不满三十岁。我还发现他们熟悉的东西都是我所不了解的:赛马、时装、汽车、奢华的妇女。我怯生生待在一边,没人打扰,也没人理会。一个雇工慢条斯理地精心烤着羊羔,我们则在长饭厅里耐心等待。有一把吉他;我记得仿佛是我的表哥弹奏了根据埃利亚斯·雷古莱斯①的《废墟》和《高乔》谱的曲于,以及当时那种贫乏的俚语写的十行诗,诗里讲的是胡宁街一场动刀子的决斗。咖啡和雪茄端上来了。谁都没有提回家的事。我感到了“为时太晚”的恐惧(卢戈内斯②语)。我不愿看钟。为了掩饰小孩在大人中间的孤独,我匆匆喝了一两杯酒。乌里亚特大声嚷嚷要和敦坎玩扑克。有人反对说,那种玩法没意思,不如四个人玩。敦坎同意了,但是乌里亚特以我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的固执态度坚持要一对一。我除了消磨时间的摸三张和独自思考的打通关以外,一向不喜欢纸牌游戏。我溜了出去,谁也没有注意。一座陌生而黑暗的大房子(只有饭厅里点着灯)对于小孩的神秘感,比一个陌生的地方对旅行者的神秘感更强烈。我逐一探索那些房间;记得有一间台球房、一道安有长方形和菱形玻璃的回廊、两个吊椅、一扇可以望到外面凉亭的窗子。我在暗地里迷了路;庄园的主人——经过这么多年,我忘了他姓阿塞韦多还是阿塞瓦尔——终于找到了我。他出于关心或者收藏家的虚荣心,带我到一个玻璃柜子前面。点灯后,我看到柜子里面陈列的是白刃武器,一些被用得出了名的刀剑。他告诉我说,他在佩尔加米诺附近有一注地产,平时两地来往,陆陆续续收集了那些东西。他打开玻璃柜,没看卡片说明就如数家珍地介绍每件武器的历史,大体上是一样的,只是地点日期有些差别。我问他那些武器中间有没有莫雷拉的匕首,莫雷拉是当时高乔的代表人物,正如后来的马丁·菲耶罗和堂塞贡多·松勃拉。他不得不承认说没有,不过可以给我看一把一模一样的、也就是有U字形护手柄的匕首。这时,愤怒的嚷嚷声打断了他的话。他立刻关好柜子门,我跟着他出了房间。


  ①雷古莱斯(1860—1929),乌拉圭医师、诗人、剧作家。


  ②卢戈内斯(1874—1938),阿根廷作家,现代主义代表人物,著有《高乔战争》等。


  乌里亚特嚷嚷说,他的对手玩牌作了弊。伙伴们站在两人周围。在我印象中敦坎比别人高大,膀粗腰圆,金黄色的头发淡得发白,脸上毫无表情。曼内科·乌里亚特浮躁好动,皮肤黝黑得像是古铜色,傲慢地留着两撇稀疏的胡子。大家显然都喝多了;我不敢确定地上是不是有两三个酒瓶;也许是电影看多了,似乎有这种印象。乌里亚特不断地骂娘,字眼尖刻下流。敦坎仿佛没听见;最后他不耐烦了,站起来给了乌里亚特一拳。乌里亚特倒在地上,喊叫说他绝不能容忍这种侮辱,要决斗解决。


  敦坎说不行,解释似的补充说:


  “问题是我怕你。”


  大家哄笑了。


  乌里亚特爬起来说:


  “我要同你决斗,就是现在。”


  不知是谁——愿上帝宽恕他——怂恿说武器是现成的,多的是。


  有人打开玻璃柜。马内科·乌里亚特挑了那件最显眼、最长的带U字形护手柄的匕首;敦坎几乎是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把木柄的刀子,刀刃上镌刻着一棵小树花纹。另一人说马内科挑选的简直是把剑,倒也符合他的性格。那时他的手在颤抖,谁都不奇怪;然而大家感到惊讶的是敦坎的手居然也抖得厉害。


  按照习俗要求,人们不能在他们所在的室内决斗,而是要到外面去,否则是对主人不敬。我们半是正经、半是开玩笑地到外面夜晚潮湿的园子里去。我感到陶醉,并不是因为喝了几杯酒,而是由于将要看到的冒险行为;我盼望有谁杀人,以后有可以叙说、可以回忆的材料。在那一刻,别人的年岁也许不比我大多少。我还感到一个谁都无法控制的旋涡,把我们卷了进去,搞得晕头转向。大家并不相信马内科的指责;认为他们早有积怨,这次无非是借酒发泄而已。


  我们经过凉亭,走进了树林子。乌里亚特和敦坎两人走在最前面;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们互相提防着,唯恐谁搞突然袭击似的。我们来到一块草坪旁边。敦坎略带威严地说:


  “这地方合适。”


  两人犹豫不决地站在草坪中央。有人朝他们喊道:


  “扔掉那些碍手碍脚的铁家伙,凭真本领打。”


  但是两个人已经交上了手。起初仿佛害怕伤着自己似的有点笨拙;他们先瞅着对方的武器,后来盯着对方的眼睛。乌里亚特忘了愤怒,敦坎忘了冷漠或轻蔑。危险使他们变了模样;现在打斗的不是两个小伙子,而是两个成人。在我原先的想像中,那场决斗即便是混乱的刀光剑影,至少也应该和象棋那样,能让人看清,或者几乎看清它的一招一式。虽然过了那么多年,当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并没有被岁月冲淡。我说不准他们打了多久;有些事情不是通常的时间所能衡量的。


  他们没有用斗篷缠在手臂上防护,而是用前臂直接抵挡打击。袖管很快就破成碎布条,被血染成殷红色。我想,当初以为那两人不善于这种格斗是错误的估计。我很快就发现,由于武器不同,他们使用的方法也不同。敦坎要弥补短兵器的不利条件,想尽量贴近对手;乌里亚特步步后退,以便用较长的武器劈刺。先前提醒玻璃柜子里有兵器的那个声音喊道:


  “他们起了杀心。不能让他们斗下去了。”


  没人敢上去干预。乌里亚特逐渐失去了优势;敦坎便冲上去。两人的身体几乎接触到了。乌里亚特的武器在寻找敦坎的脸,突然好像短了一截,因为已经捅进了敦坎的胸部。敦坎躺在草坪上,发出很低的声音说:


  “真奇怪。好像是一场梦。”


  他眼睛没有闭上,一动不动;我亲眼目睹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


  马内科·乌里亚特低头瞅着死者,请求宽恕。他毫不掩饰地抽泣起来。他刚干下的事是他自己始料不及的。我现在知道,他后悔莫及的不是自己的罪行,而是莽撞。


  我不想再看了。我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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