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剑(新修版)-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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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猜不透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对孙仲寿所说“千古奇冤”云云,更是难明所指。
次日张杨二人起身后,用过早点,在山边漫步,只见到处都是长大汉子。有的头上疤痕累累,有的断手折足,个个是身经百战、饱历风霜的模样。张杨两人怕生事惹祸,走了一会便即回房,不再出去。这天整日吃的仍是素菜。杨鹏举肚里暗骂:“他妈的贼强盗死了老祖宗,叫老子吃这般嘴里淡出鸟来的青菜豆腐。”
傍晚时分,忽听得钟声(口堂)(口堂)。不久一名汉子走进房来,说道:“孙相公请两位到殿上观礼。”张杨二人跟他出去。张康也想跟去,那人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
张杨二人随着他绕过几间瓦屋,来到寺庙之前。张朝唐抬头看时,见一块横匾上写着“忠烈祠”三个大字,心想:“原来是座祠堂,不知供的是谁?”随着那汉子穿过前堂和院子,见两旁陈列着兵器架子,架上刀枪斧钺、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应俱全,都擦得雪亮耀眼。
来到大殿,但见殿上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总有两三千之众。张杨二人暗暗心惊,不料想这荒山之上,竟聚集了这许多人。
张朝唐抬头看时,只见殿中塑着一座神像,本朝文官装束,但头戴金盔,身穿绯袍,外加黄罩甲,左手捧着一柄宝剑,右手手执令旗。那神像脸容清癯,三绺长须,状貌威严,身子微侧,目视远方,眉梢眼角之间,似乎带忧有思。神像两侧供着两排灵位。张朝唐隔得远了,看不清楚神主上所书的名讳。大殿四壁挂满了旌旗、盔甲、兵刃、马具之类,旌旗或黄或白,或红或蓝,也有黄色镶红边,有的是白色镶红边。
张朝唐满腹狐疑,但见满殿人众容色悲戚,肃静无声。忽然神像旁一个身材瘦长的汉子站了起来,点烛执 香,高声叫道:“致祭。”殿上登时黑压压地跪得满地,张朝唐和杨鹏举也只得跟着跪下。
孙仲寿越众而前,捧住祭文朗诵起来。杨鹏举不懂祭文中文绉绉的说些什么,张朝唐却愈听愈惊。
只听得祭文文意甚是愤慨激昂,既把满清鞑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对当今崇祯皇帝竟也丝毫不留情面,说他“昏庸无道,不辨忠奸”、“刚愎自用,伤我元戎”、“自坏神州万里之长城,甘为黄帝苗裔之罪人”。对当今皇上如此肆口痛诋,岂不是公然要造反了吗?张朝唐听得惊疑不定。哪知祭文后面愈来愈凶,竟把崇祯皇帝的列祖列宗也骂了个痛快,什么“功勋盖世而魏公被毒,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鸩”,那是说明太祖杀害徐达、刘基等功臣之事;后来又骂神宗乱征矿税,荼毒百姓;熹宗任用阉党,朝中清流君子,不是杀头,便是入狱,如熊廷弼等守土抗敌大臣,都惨遭杀害。
这篇祭文理直气壮,一字一句都打入张朝唐心坎里去,他虽远在外国,但中土大事,也曾知闻。祭文后半段却是“我督师威震宁远,歼彼巨酋”等一大段颂扬武功的文字,更后来又再痛骂崇祯杀害忠良。
张朝唐听到这里,才知道这神像原来是连破清兵、击毙清太祖努尔哈赤、使清人闻名丧胆的蓟辽督师袁崇焕。他抬头再看,见那神像栩栩如生,双目远瞩,似是痛惜异族入侵,占我河山,伤我黎民,恨不能复生而督师辽东,以御外侮。
这时祭文行将读完,张朝唐却听得更加心惊,原来祭文最后一段是与祭各人的誓言,立誓:“并诛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冤,而慰我督师在天之灵。”祭文读毕,赞礼的人唱道:“对督师神橡暨列位殉难将军神主 叩首。”众人俯身叩头。
一个幼童全身缟素,站在前列,转身伏在地下向众人还礼。张朝唐和杨鹏举又吃了一惊,原来这幼童便是那天农舍所遇的小牧童。
众人叩拜已毕,站起身来,都是泪痕满面,悲愤难禁。孙仲寿对张朝唐道:“张兄大才,小弟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处,请予删削。”张朝唐连称:“不敢。”孙仲寿命人拿过文房四宝来,说道:“小弟邀张兄上山,便是要借重海外才子大手笔,于我袁督师的勋业更增光华。也好叫世人知道,袁督师蒙冤遭难,普天共愤,中外同悲,并非只是我们旧部的一番私心。”
张朝唐心想,你叫我上山,原来为此,不由得好生为难,袁崇焕被朝廷处死,是因崇祯胡涂昏庸,不明忠奸是非,听信了奸臣和太监的挑拨,天下都知冤枉,自己在浡泥之时,也曾听得几个广东商人痛哭流涕地说起过。但既由皇帝下旨而明正典刑,再说冤枉,便是诽谤今上。皇帝若是知道了,一纸诏书来到浡泥国,连父亲都不免大受牵累。可是孙仲寿既这么说,在势又不能拒绝,情急之下,灵机忽动,想起在浡泥国时所看过的两部小说,一部是《三国演义》,一部是《精忠岳传》。他读书有限,不能如孙仲寿那么骈四骊六地大做文章,当下微一沉吟,振笔直书:“黄龙未捣,武穆蒙冤。汉祚待复,诸葛星殒。呜呼痛哉,伏维尚飨。”他说的是古人,万一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也不能据此而定罪名。
孙仲寿本想他是一个海外士人,没什么学问,也写不出什么好句子来,只盼他称赞几句袁督师的功绩,也就是了,待见他写下了这六句,十分高兴。张朝唐把袁崇焕比之于诸葛亮和岳飞,自是推崇备至,无以复加。清人为金人后裔,皆为女真族,自称后金,满清初立国时,国号便仍称为“金”。岳飞与袁崇焕皆抗金有功而死于昏君奸臣之手,两人才略遭遇,颇有相同之处,倒不是胡乱瞎比的。
孙仲寿把这几句话向众人解释了,大家轰然致谢,对张杨两人神态登时便亲热得多,不再以外人相待了。孙仲寿道:“张兄文笔不凡,武穆诸葛这两句话,荣宠九泉。小弟待会叫他们刻在祠堂旁边的石上,要令后人得知,我们袁督师英名远播,连万里之外的异邦士民也尽皆仰慕。”张朝唐作揖逊谢。
各人叩拜已毕,各就原位坐下。那赞礼的人又喊了起来:“某某营某将军”、“某某镇某总兵”,喊了一个武将官衔,便有一人站起来大声说话。张朝唐听了官衔和言中之意,得知这些人都是袁崇焕的旧部。他被害之后,各人愤而离军,散处四方,今日是袁督师遭难的三周年忌辰,是以在他故乡广东东莞附近的圣峰嶂相聚,祭奠旧主。听他们话中之意,似乎尚有什么重大图谋。
当赞礼人叫到“蓟镇副总兵朱安国”时,一人站了起来,张朝唐和杨鹏举都心头一震,原来这人便是引导他们躲入密室的那个农夫,杨鹏举心想:“原来他是抗清的蓟辽大将,那么我败在他手里,也不枉了。”
只听他朗声说道:“袁公子这三年来身子壮健,武艺大有进步,书也读了不少,我和倪、罗两位兄弟的武功都已尽数传给了他,请各位另推明师。”孙仲寿道:“咱们兄弟中,还有谁武功更高得过你们三位的,朱将军不必太谦。”朱安国道:“袁公子学武聪明得很,我们三个已掏完袋底身家真的没货色啦,的确要另请名师,以免耽误他功夫。”孙仲寿道:“好吧,这事待会再议,诛奸的事怎么了?”
那外先前会过的姓倪的农夫站起身来,说道:“那姓范的奸贼是罗参将前个月赶到浙江诛灭的。姓史的奸贼,十天前被我在潮州追到。两人的首级在此。”说罢从地上提起布囊,取出两个人头来。
众人有的轰然叫好,有的切齿痛骂。孙仲寿接过人头,供在神像桌上。
张朝唐这才明白,他们半夜里在箱中发现的人头,原来是袁党的仇人,那定是与陷害袁崇焕一案有关的奸人了。这时不断有人出来呈献首级,一时间神像前的供桌上摆了十多个人头。听这些人的禀报,人头中有一个是当朝姓高的御史,他是魏忠贤的党羽,曾诬奏袁崇焕通敌卖国。另一个是参将赵尚政,本是袁崇焕的同乡死党。袁崇焕对他一向提携,但他为图升官,竟诬告恩人谋反,众人对他愤恨尤深。
各人禀告完毕,孙仲寿说道:“小奸诛了不少,大仇却尚未得报,鞑子皇太极和昏君崇祯仍然在位。如 何为督师公报仇雪恨,各位有什么高见?”一个矮子站了起来。说道:“孙相公!”孙仲寿道:“赵参将有什么话请说。”那矮子说道:“依我说……”
刚说了三个字,门外一名汉子匆匆进来禀道:“山西三十六营王将军派了人来求见。”众人一听,都轰叫起来。孙仲寿道:“赵参将,咱们先迎接三十六营的使者。”赵参将道:“对。”首先抢出去,众人都站起身来。
大门开处,两条大汉手执火把,往旁边一站,走进三个人来。杨鹏举已久闻三十营的名头。知道山西十十余万起义民军结成同盟,称为“三十六营”。以“紫金梁”王自用为盟主,这几年来杀官造反,威势极大,三十六营中以闯王高迎祥最为出名。他摩下外甥李自成称为闯将,英雄了得,威震晋陕。
只见当先一人四十多岁年纪,满脸麻皮,头发蓬松,身上穿一套粗布衫裤,膝盖手肘处都已擦坏,到处打满补钉,脚下赤足穿草鞋,腿上满是泥污,纯是个庄稼汉模样。他身后跟着两人,一个三十多岁,皮肤白净;另一个廿多岁,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也是农夫模样。
三人看上去忠厚老实,怎知他们竟是横行秦晋的“流寇”。
当先那人走进大殿,先不说话,往神像前一站。那白脸汉子从背后包袱中取出香烛,在神像前点上,三人拜倒在地,磕起头来。那小牧童在供桌前跪下磕头还礼。
三人拜毕,脸有麻子的汉子朗声说道:“我们王将军知道袁督师在关外打鞑子,立了大功,心里很是佩服。后来袁督师被昏君冤枉害死,天下老百姓都气愤得很。王将军、高闯王、李闯将派我们来代他向督师的神位磕头。现今官逼民反,我们为了要吃饭,只好抗粮杀官。求袁大元帅英魂保佑,我们打到北京,捉住皇帝奸臣,一个个杀了,给大元帅和天下的老百姓报仇。”说完又拜了几拜。
众人见王自用的使者尊重他们督师,都心存好感,听了他这番话,虽然语气粗陋,却是至诚之言。
孙仲寿上前作揖,说道:“多谢,多谢。请教高姓大名。”那汉子说道:“我叫田见秀。王将军得知今日是袁大元帅忌辰,因此派我前来在灵前拜祭,并和各位相见。”孙仲寿道:“多承王将军厚意盛情,在下姓孙名仲寿。”那白净面皮的人道:“啊,你是孙祖寿将军的弟弟。孙将军和鞑子拼战阵亡,我们一向是很敬仰的。”
孙祖寿是抗清大将,在边关多立功勋,于清兵入侵时随袁崇焕捍卫京师。袁崇焕下狱后,孙祖寿愤而出战,在北京永定门外和大将满桂同时战死,名扬天下。孙仲寿文武全才,向为兄长的左右手,在此役中力战得脱,愤恨崇祯冤杀忠臣,和袁崇焕的旧部散在江湖,抚育幼主,密谋复仇。他精明多智,隐为袁党的首领。
孙祖寿慷慨重义,忠勇廉洁,《明史》上记载了两个故事:
孙祖寿镇守固关抵抗女真时,出战受伤,濒于不起。他妻子张氏割下手臂上的肉,煮了汤给他喝,同时绝食七日七夜,祈祷上天,愿以身代。后来孙祖寿痊愈而张氏却死了。孙祖寿感念妻恩,终身不近妇人。
他身为大将时,有一名部将路过他昌平故乡,送了五百两银子到他家里。在当时原是十分寻常,但他儿子坚决不受。后来他儿子来到军中,他大为嘉奖,请儿子喝酒,说:“不受赠金,深得我心。倘苦你受了,这一次非军法从事不可。”《明史》称赞他“其秉义执节如此。”
孙仲寿为人处事颇有兄风,是以为众所钦佩。
第二回 恩仇同患难 死生见交情
众人正要叙话,田见秀的黑脸从人忽然从后座上直纵出去,站在门口。众人出其不意,不知发生何事,都站了起来。只见那黑脸少年指着人群中两个中年汉子喝道:“你们是曹太监的手下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均知崇祯皇帝诛灭魏忠贤和客氏之后,宫中朝中阉竖逆党虽一扫而空,然而皇帝生性多疑,又秉承自太祖、成祖以来的习气,对大臣多所猜忌,所任用的仍是从他信王府带来的太监,其中最得宠的则是曹化淳。此人统率皇帝的御用探子“东厂”和锦衣卫卫士,即所谓“厂卫”,刺探朝中大臣和各地将帅的隐私,文武大臣往往不明不白为皇帝下旨诛杀,或是任意逮捕,关入天牢,所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