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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洒金笺[梁凤仪]-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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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健如不至于眉飞色舞,但她的确是志得意满地说着,“我和信晖的孩子将与你的一房有区别,我和他讲好了,大姐你的孩子是琴、棋、书、画,我的一个系列是诗、词、歌、赋。”
  我的一口血如假包换地冲口而出,吐在那字据上头。
  之后,没能听得见方健如再对我说什么,甚而听不清楚周围纷杂的人声,一阵难以充塞的痛楚,自腹部扩散全身。
  我难产了。
  完全是不堪刺激所致。
  犹有甚者,原来我怀的竟是双胞胎,兄妹二人在母体内不生协调,其中哥哥的屁股一直向下,无法顺产,只好尽快剖腹取子。
  还不知是幸运是不幸,这对兄妹终于平安诞下了,儿子取名咏棋,女儿叫咏书。
  他们还将很快就另有一个妹妹,方健如所生的是咏诗。
  金信晖的七七过后,遗爱人间的竟还有一妻一妾与四名儿女。
  这又岂是我们所逆料得到的?
  我收到了母亲的来信,字里行间的凄凉,真是不忍卒读。
  她写道:
  心如:
  笔有千斤重,心如柳絮乱。
  一个惭愧似我的母亲,执笔,只有流泪,只有轻叹。
  我的确没有话可说。
  我甚而不忍在你跟前说,我想念自己的四个孙儿,想想能不能在有生之年,有缘相见。
  见着了又如何?
  除了千般的无奈,混杂万般的歉疚之外,还会有什么?
  健如再不是,始终是我的骨肉。
  你再凄苦无告,我也无能为力。
  若非仍有康如在身边,我但求速死,以了残生。
  家业与家况,乏善足陈。你在港自可听到有关乡间的新闻,家家户户,遭遇雷同,不谈也罢。
  只望有日,你安定下来,念在我真心地疼惜过你,设法把汝弟带出香港团聚。
  康如一旦赴港,我的责任就完了。
  惜如一向沉静不言,无人能估量她会为你带来助力抑或骚扰。
  经历过健如所为,你对惜如有何措置,我都不便见怪了。
  谁怜天下父母心?目睹骨肉成仇,已经心痛如绞,还明知道要此生此世地纠缠至殁,那份凄惶难以言喻……
  我没有把信给健如和惜如看。
  从来母亲都厚待我,有甚于她们。我忽然觉得这份我独自拥有的、非其他人可以分占的母爱,要好好地收藏起来,只供午夜梦回,或者是生活至气穷力竭之际,静静再拾起重温细看,作为我活下去的鼓励。
  天下间不会出卖自己的人,只有母亲。
  决不是手足,相反,更不是丈夫。
  金信晖并没有遗嘱。
  这证明了为什么健如如此紧张地要正名,她要为金咏诗取得家族认可的地位,才能代替她管治名下应得的一份遗产。
  金家老爷给金信晖挪动到香港的产业比他在广州拥有的少得多,这令我感到彷徨,令金旭晖感到失望。
  健如比旭晖在分配产业上显得并不算太积极。
  或者是因为旭晖已没有了家里头的接济,他又赴美在即,故而比较操心。
  “以目下的情况而言,信晖存放的现款不多,都是分别把投资放在一些不动产上头。等待申报遗产的手续有一段日子,我们急也急不来。”我这样对旭晖说。
  “大嫂,我并不是急于把大哥的遗产领出来,而是在领清他的遗产后,我们得有个公平合理的分配。大哥在香港的钱,根本是父亲挪动到香港来的,这一点,你必须承认。”
  旭晖在计算产业上从来都相当精明。
  他这样提出来,等于说,金信晖的产业等于金氏家族所有,要分就得按金家老爷的遗产来分配,换言之我们只能占用其中的三分之一。
  而我,又得按人头,把信晖名下分成六份,有两份属健如和她的女儿拥有。
  对于钱银,我从来都不那么斤斤计较,直至来到香港,情势不同了,我才开始学习如何争取和保障我应得的利益。
  在学习的初期,我当然没有要欺侮别人,要多占便宜的心,故而对旭晖提出来的,要我确保信晖的遗产一分为三,我倒是觉得合理。
  当旭晖再向我提出现款的处置时,我起初是有点犹豫的。
  因为,自从健如把信晖的印鉴找出来后,旭晖立即托他未婚岳家跟银号打好关系,拿印鉴盖在一张把日期推前的提款单上,将所有现款拿了出来,转在另外一个我和他共同签署的户口之内。这非但可以避免了香港政府要征收的遗产税,且立即手上有一笔现金可以周转,未尝不是旭晖设想的独到之处。
  旭晖就为了他建立了这番功劳,于是对我说:
  “大嫂,我出门深造在即,你知道涉渡重洋,处处非财不行,你在此反正有物业和店铺可以掌握,我想把钱先带在身边。”
  “旭晖,我们这一家口总得要现钱生活。”
  “然而,不靠我跟银号的关系,大哥的现款被冻结了,你又如何过日子?大嫂,饮水思源,是不是?”
  他这么一说,直教我红了脸。
  没有商场经验的人,在钱银的争夺与拉锯战上,往往输的就是脸皮薄。
  健如是存心站在旭晖的一边,以显示她跟我在可能范围内都势不两立。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意料之外的反而是惜如,竟也站在旭晖的一边,为他说话。
  我就全然被孤立,只好屈服。
  我当时曾经对惜如说:
  “现钱有多少,旭晖拿走的话,我们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总有一段日子,财产才能解冻,且店铺也要现金周转才能营运下去,怎么旭晖不可以掉过来替我们想一想。
  唉!”我叹一口气,“这儿名副其实是一屋子的孤儿寡妇。”
  惜如道:
  “他在外头人地更生疏,要专心念书,总要没有生活上的顾虑。我们几个撇开了什么孤儿寡妇的身分不提,还能有商有量,总不至于一团人抱着就饿死香江,对不对?”
  我道:
  “惜如啊,旭晖说到底是个男人。”
  “男人与女人在今天开始应无分别了,有的话,应该是女人比男人更强。大姐,我的这番话很实在,你应该记住了。”
  对的,我记住了。
  当男人再不能保护女人的时候,女人只好强起来。
  我们总不能死,总得要活下去,且活得比在男人的羽翼下更好、更辉煌、更光彩、更悠然自得。
  真的别无选择。
  我再跟惜如说:
  “老实讲,也不能说旭晖在外头没亲人,他有未婚妻。”
  我这么一说,惜如立即回驳:
  “这年头,谁能说得定男女关系没有变动呢!”
  我还是不知就里地管自说心里头的话:
  “我看旭晖好像事事都信赖他的未婚妻傅菁与岳家,不见得有什么变动吧!”
  惜如忽尔翘起了她的小嘴,摆一副不屑的样子,道:
  “表面上的情况做不得准。从前人家看你和金信晖不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知真正恩爱还在外头。”
  一番话像在我心上撒把针,痛得我浑身麻痹。
  当时并不明白惜如为什么毫不留情地给我说这些荼毒我心灵的说话。这样做法,无异于揭开了我尚未愈合的伤口,撒把盐。凄惨的情状叫人眼泪直流,忍无可忍。
  往后,我当然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很多时,是无意中揭了人的疮疤,才会被害。
  这世界上不只是故意害人的人才有敌人。
  既是连惜如也这么说了,我就不便再争执下去,就依旭晖的请求,让他把现金先拿去了。
  事实上,在香港开始要办的事也多起来。
  先把耀晖和惜如送到学校里去上课是正经。此外,我得跟牛嫂商量:
  “现今咏琴虽是会走路的孩子了,但忽然又多了三个初生儿,你怕是照顾不来了,得想办法多雇一个人在身边帮帮你。”
  牛嫂点头道:
  “我刚在菜市场内碰到了一个老同乡四婶,她说刚来了香港,回不去家乡了,正要在本城找份住家工,我看着顶适合,便要了她的地址,正准备给你说一声。”
  “那就好极了,反正你跟她做拍档,只要你满意,我没有说不好的。”
  牛嫂又压低声浪,向健如往的那房间呶呶嘴,问:
  “那边的那一位姑娘,我们就不用照顾了吧!”
  我自明白她的意思,指的是健如的女儿咏诗,是否都要我们一并把她带了。
  我想想,反正是生米已煮成熟饭,很多事也不得不并在一起处理,若不给健如照顾的话,不见得等下她不另外雇个乳娘回来带咏诗,一样是花费,倒不如把功夫合在一起来得划算。
  于是把这个安排告诉了牛嫂。只见牛嫂无可无不可的一副表情。然后轻声道:
  “大少奶奶,今时不同往日,你凡事先顾了自己才好顾别人。这年头,肯将心比己,易地而处的人并不多。无所谓公平了,总之自己一双手维护着自己就是公平。”
  没想到一个干粗活的妇孺,比我看事还要深。
  的确,好心不一定有好报,尤其乱世,好心是着雷劈的多,有什么话好讲呢?情势在逼着人人都尽情自私,竭力贪婪。
  例子很快就有一个。
  旭晖拿了我们手头的全数现金赴美之后不到一个月,我有一天赫然地接到业主的通知,新住客要在两星期后就搬进来了,让我们如期迁移。
  我奇怪地问:
  “我们并没有说要搬呀?”
  那姓冯的业主睁大了一双牛眼道:
  “金太太,你开什么玩笑了?连那笔顶手费用都已袋袋平安,不搬怎么可以?除非你准备双倍赔订。”
  当时香港的住屋,若是有租约的话,租客是可以把屋子转让给新的承租人,收回一笔叫顶手费的钱。听业主那么说,我就知道金旭晖临走时,把我们现住的房子让给新租客,那笔承让费用怕有几千元的数目,当然由他没收了。
  租约是金旭晖给的,他当然有权这么做。
  只是,闷声不响地就连我们的住处都出让了,让我们一家几口,拖男带女地一时间往哪儿找居所?
  我气得什么似的,忍不住在两个妹子身边噜苏:
  “他要的钱已经如数给他了,总不成要把这笔顶手费也捏在手上才走得安乐。现今我们快无家可归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惜如忍不住答:
  “这房子原本就是金旭晖租下的,他怕也在初租下时交过一笔顶手费,如今人要留学去,把他曾付出的收回来,其实也很天公地道。”
  我立即辩正:
  “惜如,话不是这样子说呢!”
  还未及把话说下去,健如就道:
  “现今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了,反正人已经远去了,你能奈何他吗?谁对谁错不是关键,我们在两个礼拜之后得有地方住,那才是当前急务。”
  不能说健如的话不对。
  只是我胸膛之间的翳闷之气,老郁结在体内,吐不出来似,辛苦得很。
  “大姐,你算是一家之主了,你得把这难题解决掉。”
  我回到房间里去时,差一点点就哭出声来。
  “大嫂,你别难过。”
  猛地回头,我见着了金耀晖。
  忽尔一个遇溺得快要没顶的人,看到了一块浮本,可以伸手抓着它,好好地喘一口大气似的,我一把抱紧了耀晖,久久不把他放开。
  耀晖轻轻地扫抚着我的背,象在扫抚一只受了惊恐的、全身的毛都己耸起的猫,直至到稍为平静下来为止。
  “大嫂,我知道二哥这样子做很不应该。”
  我其实要的就是这句话。
  自从信晖去世之后,周围的气氛开始不对劲了。
  活脱脱做错的人只有我一个。
  千夫所指的矛头也对准我。
  妹妹偷我的丈夫是我不对,因为我没有尽好做妻子的责任,我没有足够的吸引力维待丈夫的爱心。
  我不给丈夫情妇一个合法的名位是我不对,因为我不肯接受传统以来,中国男人三妻四妾的习惯,太没有涵养。
  太缺乏风度。
  我甚至不打算承认与承担丈大的亲骨肉,企图导致他们手足分离,不得团聚,更是自私恶毒的行为。
  我对于家翁家姑的遗嘱若不履行,更要背负吞没财产的恶名,就算要为自己身边留下几个现钱以防万一,也算是侵夺小叔子的利益。
  连分明是金旭晖不管我们是否有瓦遮头,连一点点他名下的利益都不肯用来照顾我们孤寡,我都不可以声讨他的罪名。
  所有人的错,是对。
  我所有的对,都是错。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只有年纪小小的金耀晖说出一句公道话,或者说出一句偏帮我的话来:
  “大嫂,我相信你是委屈的,你为了我们受尽闲气。”
  就这么两句话,活像被人踩在水底,快要气绝之际,有人快快把自己拉回水面来,吸回一口新鲜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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