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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洒金笺[梁凤仪]-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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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爷这才魂归地府,小妾立即就目中无人,这无疑是太撕她的脸皮了。
  金家奶奶一双眼布满了红丝,活脱脱要喷出火来似,伸手指着三姨奶奶,骂道:
  “你立即给我滚出金家,这儿没有你站立的地方。”
  此言一出,回应是三姨奶奶的纵声尖笑,笑得人仰马翻,不能遏止似。
  这番举止比跟金家奶奶斗嘴下去更不尊重她,更令在场人等觉得尴尬。
  三姨奶奶稍稍回一回气,冷冷地说:
  “你是想清楚了,才说这句话的,你可别后悔才好。
  “怕我一脚踏出了金家大门,就不只是人亡,且会家散。
  看你怎么样对得起你口口声声说敬重的老爷。
  “没有商场知识的妇孺之见,无异于狗口长不出象牙。
  “我告诉你,不用寻个律师来问明问白,只要问一问你的宝贝儿子金信晖,就知道我在旭晖未成年之前,绝对可以代表他对金家起牵制作用。”
  金家大奶奶气得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完全青白,嘴唇的颜色灰暗得比直挺挺地躺在灵堂之后的金家老爷,还像个死人。
  她像一只受到重吓的动物,两只眼睛不住往周围探索,意图寻找一些人一些事,好让她有凭借,得以重新站稳。
  无疑,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是三姨奶奶占了上风。
  金家奶奶仓皇地寻到了表情极度难堪的金信晖,忙上前去,一把抓着他,道:
  “信晖,你怎么说?你怎么说?”
  “妈!”信晖迎抱着他母亲的双手,似有万般的不舍与为难。
  “你是金家长子,是家族的继承人兼掌舵人了,你来主持这件事。汝父的尸还停在家里未下葬,就出了这么个无上无下的女人,你替我做主,立即把她轰出去。”
  “妈,别动气,我们在这个时分,伤心还来不及,何苦争这种闲气。”
  “闲气?”金家奶奶盛怒,“我才不跟老三这种女人争闭气,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呢,你们个个有目共睹,我不是个容不了人的人,但,如今是太过分了,忍无可忍,我讲的是礼教、是规矩、是道理。”
  “笑死人!”三姨奶奶撇起她薄薄的双唇,“谁说不讲规矩、不谈礼教了?若说到道理呢,你就更理亏,老爷规定的,要大伙儿都同住在这间祖屋之内,谁要是想撵走谁,立即损失了继承他遗产的资格。
  “你敢赶我走?
  “嘿!我重复,只怕我们母子一踏出金家,给你一房人发封律师信,你当场就一无所有了。”
  太吓人,灵堂之内,鸦雀无声,人人都已心里明白,暴风雨随时会来临,把个金家不知吹打成什么模样了!
  “信晖!”金家奶奶叫喊儿子的声音是震抖的。
  “不用叫喊你的儿子了,谁也救不了你。”
  三姨奶奶非常得意而镇静地说着这句话。
  然后她潇洒地在灵堂前,在金家奶奶以至众人面前转了一个圈,再施施然道:
  “你们谁都没有看到过金家老爷的遗嘱,是不是?
  “仍放在委托的律师楼内是不是?
  “对极了,律师还未向各人宣布遗嘱里的细节。然而,我早已了如指掌。
  “不要惊奇,让我告诉你,整个遗嘱的拟定,还是我献计给老爷的。
  “我只不过趁了一个机会,给老爷说:
  “‘我当然盼望你长生不老,但有些人生的大事,不在人事,而在天命,也真无话可说。但望你百年归老之后,仍有能力维系着金家,让我们一起过日子,让金家三兄弟把家业继续发展下去。’“老爷凝重地点了头。
  “他一把年纪,竟难得的也幼稚如斯,以为妻妾满堂,依然可以安然无事地永远相处下去。
  “于是他对我言听计从,把遗产分给三个儿子,订明必须共同管治,任何一个儿子反对分家,也分不成。
  “他叫这作世代相传,团结任事。
  “我呢,叫这一招作可进可退,全权掣肘。
  “我还对老爷说:
  “‘有你在,金家各房各户都必然循规蹈矩,谁都要赏谁面子。万一有人立了歪心肠,要在老爷背后欺侮任何老爷你爱宠信任过的人,那无疑是最伤老爷心、最撕老爷你的面子了。照我说,老爷你就谁也别信,白纸黑字写下来,谁要压逼谁,意图把对方逐出家门的,先就失去继承的权利。’“金家人除非自动放弃金家,否则,金家老爷愿意尽他所能,把我们一起捆于此,陪他过一世。
  “奶奶,你年事己高,心甘情愿跟老爷作比翼双飞,可别以为我们也跟你一般见识、一般心意。
  “但,请听清楚,我老三大摇大摆离开金家,可以。由你来发号施令,挥之即去,休想。
  “我忍你的臭脾气、臭架子、臭权威,是忍得大久了,然而,总有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我有这个信心,因而我好好部署。
  “这一天呢,现今来临了。
  “奶奶,你不知外头世界,不识字,不懂法律,不明生意,你处处走在人后而不自知,可别怪要吃些小亏了。
  “金信晖只要跟律师一谈,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别以为女人做了妾,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全在乎才智与胆识而已。”
  一口气讲完这一大番说话,满堂人的脸都如死灰,错愕、惊惶、震栗、悲哀的情绪肯定充塞在每个人的心中,以致顿时间适应不来而致呆住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




第五章'梁凤仪'


  金家奶奶一脸紫红,由青白骤然变色的那个过程,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只是当三姨奶奶静止下来,各人下意识地回望金家奶奶,要探悉她的反应时,就微微吃惊了。
  她那涨红的一张脸是充血的,抖动的,有种在下一分钟就会冲破那脸皮肤,把血喷出来,狂洒在刺激她的人身上去似。
  金信晖立即抢前,打算扶他母亲一把,然而,被金家奶奶挣脱开了。
  她颤巍巍地直冲至灵堂前;凝视着金老爷的遗照,道:
  “你听到了老三的那番话了没有?
  “很好,说得太好了。
  “这么多年的委屈,何只她发泄净尽,就连我,也吐了一口鸟气。
  “男人要三妻四妾、要惟我独尊、要为所欲为,视我们女人的委屈如无睹,认定了我们应该争你的宠,抢你的爱,把你奉承,捧到半天去,由着你高高在上地指挥我们,掷下你的恩赐。
  “嘿!你以为这是命定的权益、天定的架势!
  “不,错了,女人并不甘于如此。
  “老三她是个本事人,我不是。
  “一个家庭里面,出一个本事女人,就可以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你仍然懵然不知。
  “还自以为聪明,为保有你金家的万世基业而做下安排,哈哈哈,太可笑的一回事。
  “老三亲口说的,我老了,我无能为力了,我走不出金家,逃不掉这个牢笼,生生世世得带着你金家枷锁过日子。
  “可是,老三,甚至老二,还年青呢!
  “哈哈!你甚至愚昧到连把她们逐出家门的威仪庄严都自动放弃,成全了她们,可以在你殁后漠视金家权威,自把自为,自来自往。
  “很好,这是你应得的报应,将来黄泉相见,你可别怪我!
  “要我们母子几人顾全你的体面,而不惜挑战法律,冒失去家产的恶险,请恕我办不到了。
  “英明一世,愚笨一时,哈哈哈,除了是一场报应之外,还只是报应而已。”
  说罢了这番话,金家奶奶整个人像松弛下来,身子开始放软,缓缓地连双脚都跪将下去。只一双手抓住灵位前的台,紧紧地,不肯放。
  金家奶奶所说的那番话,震撼力并不比三姨奶奶的弱,连她,原来张牙舞爪、耀武扬威的,都一下子被慑住,不知如何反应。
  太太奇峰突出、异军突起。
  连我都觉得头部忽然剧痛。
  她们两个女人的心思意念,表征着那一代女性的种种无奈、委屈、苦恼,以及反抗、挣扎、复仇。
  妻妾之所以不和,之所以斗生斗死,之所以各显阴谋,无非是男人在他们不计后果的肆虐逞强之下所逼成的。
  我想到这关键问题,立时间抬头望住丈夫。
  信晖也正给我传来求助的目光,他以眼神示意我与他联手把跪在灵位前不动的金家奶奶扶起。
  对吧!先把悲恼不已的老人家搀扶起来,送回房里去再说。
  息一息吧,最坏的事总会成为过去。
  当我和丈夫冲前去扶金家奶奶时,只这么一伸手把她抓着灵位台的手放松,她整个人的重心就失了,倒在信晖的怀里。
  “妈!”信晖凄厉地惊叫。
  这一叫把全灵堂的人都惊动了,全都围上来。
  天,怎么可能?
  我以双手掩着脸,开始吓得狂哭不止。
  金家奶奶已经断了气了。
  是不堪刺激,脑部一下子充了血,就完了一生了。
  丧事退后几天举行,不知情的人一直摇头半感慨半赞叹地说:
  “鸳鸯同命,离不了彼此了。”
  只有知道经过的我们,惆怅痛苦得不能自己。
  信晖尤然。
  我都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咏琴的双满月摆不成喜酒,反而是他父母双亡的白事一起办,这份际遇也真令人难受了。
  信晖的情绪沉落了好一阵子,直至丧事完全办毕,他才勉强抖擞精神,跟我们商量着以后要处理的业务与家务。
  是他以一家之主的身分把所有人都召集到客厅上商议一切。
  大厅内,各人都端坐着鸦雀无声。
  家庭巨变之后,犹有余悸,谁敢稍稍放肆?就连那三姨奶奶都沉寂下去。
  或许,她多少有点歉疚。
  因此,三姨奶奶静静的坐着,紧紧拖着儿子,让旭晖站在她身边,好像以儿子作护身符似。
  金信晖清一清喉咙,说:
  “今天大家都到齐了,我好把金家日后的计划讲一讲。
  “不幸的事已然发生,我们再伤心,也必须让它成为过去,所有悲哀与怪罪都是无补于事的。我相信泉下的父母有知,也不愿意我们只追究过往,而不向前瞻望。”
  信晖一这么说了,三姨奶奶紧张的面部表情是一下子地宽松了。
  环顾整个大厅,有两位长辈在,其一是金老爷的堂弟,我们都称他作九叔,一直跟在老爷身边任事,管金家的租务,平日绝少话,是个不惹是生非、自管自过活、性格忠厚而近乎孤僻的一个人。
  另外一位长辈是金家奶奶的亲姐姐,我称她作姨奶奶的,打从第一天当新抱,她就对我很有好感。
  这位金家姨奶奶嫁过人,丈夫早死了,便在观音寺内挂了单,管自过清静的半出家人生活,闲来也上金家住一头半个月,跟金家奶奶这妹妹做个伴。
  现今毕竟是要筹策宣布大事,当然也得把两位辈分高一点的人请来,算是尽礼数,压压阵。
  这也叫作在家庭会议的大前提上,得到了长辈的支持了。
  于是信晖便继续把话讲下去,说:
  “爹生前已经作了一些生意上的部署,他积极地要金家到香港发展。上个月我到香港的时间颇长,就是为了落实一些物业与地皮,并且筹划在中区开设一间贸易行。”
  金信晖稍停,拿眼望望我。
  他的意思好像在说:你是怪错我了,根本在香港都忙不过来,怎么还有空去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作为妻子的不体谅丈夫奔波劳碌,白呷干醋,真要不得。
  我因而下意识地低下头去,不敢作出什么回应。
  金信晖道:
  “如今呢,香港的发展事在必行。况且上下九的生意有老刘等旧臣子在,算是放心的。至于广州城内外的物业,一向在九叔的关照下没有什么乱子出过,我也不必呆在这儿,一切也会如常的运作。”
  这就是说,信晖要长驻香港了。
  那么,我呢?咏琴呢?是把我们母女俩带在身边,抑或仍要我们留守广州?
  只好耐心地听信晖讲下去:
  “我是打算到香港去做开山辟地的工作了,事实上,战后的香港在英国人的羽翼下,发展得相当不错,我看是有前途的。”
  姨奶奶插嘴问了个我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那么,大嫂跟咏琴呢?你是否也准备把她们母女俩带到香港去?”
  信晖看我一眼,忽尔自觉浑身热血沸腾,有一点点像念书时,老师在段考之后把学生逐个叫到跟前听训,是凶是吉,是赞是弹,真是未卜吉凶,半颗心悬在天空下不了地。
  信晖说:
  “这事我还未跟心如商量过。我是希望她跟咏琴慢一步才到香港去的,最低限度,我只身在那儿打天下,无后顾之忧。说到底,心如带着咏琴仍在大宅过日子,她有很多照应。适应新环境并不是件易事。”
  他这么一说,变成了我如果反对,就很不识大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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