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 城堡-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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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什么呢?说真的,K仍旧觉得今天害就害在身子疲倦上,一切不利的情况倒在其次,当初他自以为身体撑得住,要没有那股信念,也决不会出来闯啦,为什么他不能苦熬几夜,熬一个通宵呢?在这儿,没一个人感到累,说得更恰当一点,在这儿尽管人人都始终感到累,不过对工作倒没什么危害,说真的,甚至看来反而能推动工作呢,为什么偏偏在这种地方,他竟累得吃不消呢?由此可以断定,这种疲劳跟K那种疲劳性质完全不同。在这儿,疲劳无疑是包含在愉快的工作中,表面上看来像疲劳,实际上倒是破坏不了的休息,破坏不了的安宁。如果在午时感到有点累,那也是一天当中可喜的一个自然过程呀。〃对这儿那帮老爷来说,始终是晌午时分。〃K自言自语道。
眼下五点钟,走廊两旁到处都活跃起来了,此时此景跟上面那句话说的情况倒是八九吻合。房里那种嘈杂声中有种喜气洋洋的味道。一会儿听_〔去像孩子们准备去野餐的欢呼,一会儿又像拂晓时的鸡窝,那股欢乐跟天亮的气氛水乳交融。不知什么地方倒真的有位先生在模仿鸡叫呢。虽然走廊上仍旧空落落,房门已经忽开忽关了,不时有人把门拉开条缝,顿时再关上,走廊上只听得乒乒乓乓的一片开门关门声,在一堵堵没挨到天花板的隔板墙的上空,K还不时看见清晨时分那种乱蓬蓬的头伸出来,马上又缩回去不见了。远处,有个侍从推着辆放档案的小车,慢慢过来。还有一个侍从在车旁走着,手里拿着一份名单,分明是在对照档案上注明的房间号码。小车推到一间间房门口多半都停下,通常这时房门也就打开,该送的档案顿时递了进去,可是,有时只是一张小纸片,碰到这种情况,房间里跟走廊上就响起一阵对话声,八成是侍从挨骂。如果房门仍然不开,就小心地把档案堆在门口。碰到这种情况,K仿佛觉得,即使档案已经挨门分送完毕,四下房门开开关关的次数好像并没减少,反而增加了。也许是因为别人巴不得偷看一下莫名其妙给搁在门口的档案吧,他们弄不明白,谁想把他名下的档案拿进去,只消开下门就得了,可怎么偏偏不开;也许没人捡去的档案,过会儿就可能分送给其他几位老爷,这几位老爷连眼前都在不断偷看,看看档案是否照样搁在门口,是否还有希望分送到他们手里。说来也巧,这些还搁着的档案多半是一大捆一大捆的二心里想,那些档案暂时搁着不拿走,可能是人家想要夸耀一下,也可能是不怀好意,甚至也可能是出于名正言顺的得意感,借此刺激刺激同僚。往往碰到他偏巧不在看的时候,那包搁了老半天的档案突然一下子给拖进了房,房门就又照旧纹丝不动了,那时四下的房门也重新悄没声息了,尽管眼看这经常叫人眼痒的东西终于搬掉了,不免失望,说是满意也可以,可后来房门又忽开忽关地忙了起来,他看到这事实,益发觉得自己的想法不错了。
K细细想着这一切,心里不仅好奇,而且还满怀同情。他凑在这片热闹里简直高兴极了,这边看看,那边望望,跟在两个侍从后面,哪怕隔开相当距离也好,固然他们已经不止一次低下头,嘟起嘴,回过身来朝他狠狠瞪一眼,他还是眼巴巴看着他们分送档案。分送档案的工作越来越不顺利了,不是名单不大对头,就是侍从对档案老是对不上号,再不就是那帮老爷为了其他原因提出抗议;总而言之,有些送出的档案还得收回来,于是小车就往回走,隔着门缝办交涉,要求退回档案。办这种交涉固然困难重重,但常常碰到这种事,如果恰恰是要退回档案的问题,那些房门本来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闹得好欢,如今却紧紧关着,死也不开了,好像根本不想再过问这种事了。只有这时才真正开始碰到难关呢。那种自以为有权拿到档案的人,就此急躁透顶,在房里吵翻了天,拍手顿脚,还时时隔着门缝,冲着外面走廊大声喊出一个档案号码。这一来小车往往给扔下没人管了。一个侍从忙着要那位急躁的官老爷息怒,另一个在关着的门外吵着要回档案。两个人都大吃苦头。那位急躁的官老爷往往越劝越急躁,再也听不进侍从的空话,他才不稀罕人家哄劝呢,他要的是档案;有一回,这么位老爷竟在高头的空隙间,把一脸盆水都倒在侍从身上。另一个侍从,分明职位还要高些,吃的苦头却还要大呢。如果那位老爷肯降格进行交涉,势必要来番实事求是的讨论,侍从就查看他的名单,那位老爷就查看他的笔记本,再查看那些要他退回的档案,话虽这么说,暂时他还把档案紧紧捏在手里,弄得侍从眼巴巴想张望档案一个角都不成。于是,侍从也只好跑回小车那儿去打新鲜证据,小车却早已顺着一头稍低的走廊自动滑走了一段路,要不然他就只好去见这位索取档案的老爷,当场报告眼前抓着档案不放的那位老爷怎么抗议,结果又挨到了对方一场反驳。这样交涉了老半天,有时总算双方讲妥了,那位老爷也许交回部分档案,或者赔他其他档案,因为都是出了一次差错,才会惹出这么些事情来;不过有时也碰到有人干脆只好把该退回的档案统统都放手,不是因为侍从提出证据,把他将死了,就是因为他不耐烦再讨价还价,可是他偏偏不把档案还给侍从,反而突然一狠心,把档案全扔到外面走廊上,扔得绳子也松开了,纸头四下飞散,害得两个侍从费了好一番手脚才重新整理好。不过这一切跟侍从恳求退回档案,人家根本不答理的情形比起来,还算相当简单的呢。碰到那种情形,他就站在紧闭的门外,苦苦哀求,一味央告,列举名单,引证规章,可是全都白费劲,房内一声也没响,擅自进去吧,分明侍从又没这个资格。到那时,连这个耐心够好的侍从也往往禁不住发脾气,索性走到小车跟前,坐在档案上,抹掉眉心的汗水,片刻间什么事也不于,无法可想,光是摆动两条腿。周围的人对这桩事都大感兴趣,到处都听得有人嘀嘀咕咕,简直没一扇房门是安静的,在隔板上空却见一张张脸都奇奇怪怪,用围巾和手绢蒙着,几乎一直蒙到眼睛,眼睛眉毛片刻不停地看着这一切经过。在这场骚乱当中,K看到布吉尔的房门一直关着,侍从已经走过这一带走廊,可是不见有档案分发给他,这事倒叫K大吃一惊。也许他还在睡觉,说真的,在这一片喧闹声中,他居然还睡得着,可见他是个睡得非常死的人,可他为什么没收到档案呢?只有极少数几间房间是这样放过去的,但这些房间八九里面没人。另一方面,艾朗格的房间里已经新来了一个特别坐立不定的人,艾朗格必定是在夜里给他撵走的,这点虽跟艾朗格那种冷淡寡情的脾气不大符合,但看他刚才不得不在门口等K这一事实,毕竟表明是这么回事。
K动不动就分了心,一下子又马上拉回来,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侍从;说真的,过去K听到人家谈起一般侍从的情况,什么他们偷懒啦,生活过得舒服啦,态度傲慢啦,跟这个侍从完全配不上,在侍从当中无疑也有例外,更可能的是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类别,因为就K看到的,这里头就有许多小小的差别是他至今还没见过一眼的呢。他特别喜欢的是这侍从的坚决态度。这侍从跟这些顽固的小房间斗争起来可从不屈服,在K眼里看来,往往觉得这是跟房间的斗争,因为房间里的人,他连一眼也没见过呢。这侍从有时真吃不消了谁吃得消呢?可他马上又打起精神,从小车上滑下来,挺直身子,咬紧牙关,再去进攻那扇一定得征服的房门。碰巧他也会接二连三给顶回来,那办法也很简单,人家只是一味该死的不理不睬罢了,虽然如此,他还是没有给打败。眼看正面攻击一无所得,他就会另想别法,比方说,要是K理解得不错的话,那就是耍手腕。当下他看上去好像放弃那房门了,可以说由它去不睬到底,径自把一颗心转放到其他房门上,过了一会儿再回来,把另一个侍从叫来,这一切都存心做给人家看,弄得一片响声,接着在紧闭的房门口动手堆起一叠叠档案,好像他改变了主意,似乎没有理由再向这位老爷讨还什么东西了,相反的,还有一些东西应该分送给他。接着他就走开了,可是,眼睛仍旧盯着那房门,一赶上那位老爷照常谨慎地打开门,打算把档案拖进去,这侍从就三脚两步跳回去,一脚插在房门和门柱之间,这样就逼得那位老爷起码也只好跟他当面交涉了,这下子通常总是多少取得些圆满结果。要是这一手不成,或者他觉得这一手对某一扇门不合适,就再另想别法。他把一颗心转放到那位索取档案的老爷身上。于是他把另一个侍从推开,那下手做起事来只会一板一眼,丝毫帮不了他的忙,他自己就油嘴滑去,跟那位老爷悄声悄气、鬼鬼祟祟地说起话来,在房门周围伸头探脑,大概在答应人家,向人家担保,下回送档案时那位不该收档案的老爷也会受到相应的报复,总而言之,他时常指着那位老爷的房门,笑得动就尽量大笑。可是,也有一两回,他真的放弃一切努力,但即使到此地步,K也认为这只是表面上的放弃,或者至少也有个名堂,因为看他默默走着,眼睛也不朝四处溜一下,听凭那位给得罪的老爷去大吵大闹,只是眼睛偶尔多闭住一会儿,才表明这片吵闹叫他头痛。可后来这位老爷也渐渐安静下来了,像孩子一样哇啦哇啦地哭个不停,渐渐越哭越低,成了偶然一两声啜泣,他的叫嚷也是这样,不过那儿即使变得十分安静后,有时还是难免听得到一声叫喊,或者急匆匆一下开门声和砰的一下关门声。总之,看起来侍从在这点上大概也做得完全正确。最后只剩下一位老爷不肯安静下来,他会半天不出声,但只是为了养精蓄锐,过后又破口大骂了,火气并不比刚才小。为什么要这样又叫又嚷,大发牢骚,可弄不大明白,也许根本不是为了分送档案的事吧。这时候侍从已经办完事了;小车上只剩下一份档案,其实只是一张小纸片,笔记簿上撕下的一张纸罢了,都怪他那个帮手不好,弄得现在不知该送到谁的手里才好。〃那很可能是我的档案,〃K脑子里一下闪过这念头。当初村长倒还经常说起这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呢。虽然K心底深处也认为自己那个想法未免自欺欺人,荒唐可笑,可他还是想挨近那个若有所思地看着小纸片的侍从;要这么做可不容易,因为侍从对K那番同情竟然思将仇报,甚至刚才在他工作最紧张的时刻,也老是抽空回头看看K,不是脸有怒色,就是暗暗急躁,脑袋还紧张地一抽一动呢。只有现在,档案分送完毕了,看来才多少把K忘了,好像他的确已经变得更加冷漠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落个这样的心情倒也可以理解,他对小纸片也不愿多费手脚,也许连看都没看一遍,只是装做看着罢了,虽然在这儿走廊里,他把这张纸片分给任何房间里的人,大概都会叫人高兴,他却作出了相反的决定,眼下他对分送东西可厌倦了,他伸出食指抵在嘴唇上,做个手势叫伙伴别响,就此把纸片撕得粉碎,塞进口袋里,这时K离他身边还远着呢。K在这里看到的管理工作中,这大概还是头一件拆烂污的事呢,不用说,他可能把这点又弄错了。就算是件拆烂污的事吧,也是可以原谅的;照这里的风气,侍从做起事来不能没有差错,日积月累的烦闷、日积月累的忧虑,总有一天得发泄出来,如果只是发泄在撕碎一张小纸片上,比较起来还算不了什么。走廊上至今还响遍那位老爷的叫嚷,不管人家用什么办法,他都安静不下来呢,他那帮同僚,在其他方面,彼此态度都很不客气,对于这片吵闹却似乎完全抱着同样的心情;因为事情慢慢儿清楚了,好像大家都在对那位老爷喝彩助威,点头怂恿他吵下去,他这才为大家效劳而吵闹的。可现在侍从不再注意那件事了,他事情已经办完,指指小手推车的车把,意思是叫另一个侍从去掌车,就这样他们又像刚才来时那样走了,只是更加安心,脚步飞快,推得小车在他们前头格蹦格蹦地一路过去。只有一回他们听出蹊跷,才大吃一惊,再回过头看看,那时K正在那位叫闹不休的老爷的门外徘徊,因为心里很想知道这位老爷真正要干什么,分明那位老爷看出叫嚷没用了,大概是找到了电铃按钮吧,有了这种台阶可下,自然是心花怒放,就此不再叫嚷,不断接起电铃来了。铃声一响,其他房里顿时响起一大片嘀嘀咕咕声,听来似乎表示赞同,看来那位老爷干的事,正是大家早就想干,只是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才只好不干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