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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男人立正-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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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道生像一截木头似的僵硬,也像木头似的稳定,他没有流泪,也没有悲伤和绝望,他从板凳上慢慢地站起来,紫褐色的脸膛里错动出铁矿石的棱角,当得知刘思昌逃往国外后的第一时间里他就想好了今天要说的话,“我对不起你们,我欠你们最多的不是钱,而是恩,所以你们相信我,钱没还尽,恩没报答。我绝不会一死了之,该上吊的是刘思昌,刘思昌都没上吊,我为什么上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只要我活着,当牛做马,一分钱也不少还。” 
  软弱了半辈子的陈道生在这个夜晚表情和语言都很坚硬,手臂的起落和升降如同一个喋血的军人指挥一场刺刀见红的肉搏战,坚决而果断。这个夜晚因此而改变了走向,陈道生不像是被别人安慰,而是安慰别人;不像是被别人拯救,而是拯救别人。他内心潜伏了几十年的犟劲和血性被唤醒后,就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感动。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封面陈旧的“工作笔记本”,笔记本下面还印着“双河机械厂革命委员会”的字样,他翻开本子,开始核对每家每户欠钱数字,“孙大强八百,胡连河三千,洪阿宝一千五,吴粉丽一百三,冯三根二百八十五……” 
  街坊们听着陈道生的声音像是工厂上班点名,又像是厂里最红火的一九八六年冬天给每个职工发奖金,这种感觉让每个人心里安静而踏实起来,直到他们陆续走出陈道生家门,他们才隐约意识到陈道生用他的手势和声音安慰了他们一晚上,让他们不要以失败的心情面对一个不会放弃责任的男人。 
  钱家珍在街坊们走后,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到陈道生手里,面条下面还卧着一个散了黄的鸡蛋,陈道生接了面条风卷残云般地卷进了胃里,钱家珍看着陈道生狼吞虎咽的样子,血往脑门上涌,她忍不住说了结婚二十年来最动听的一句话,“这还像个男子汉!”女人喜欢霸道的男人,就像男人喜欢软弱的女人一样,这里面含义,陈道生今天晚上才算弄懂。 
  然而收了碗筷后的钱家珍在短暂的激动后,绝望的心情在昏黄灯光的暗示下就像是无法忘怀的爱情卷土重来,她突然又哭了起来,“三十万哪,我们下辈子也还不尽呀,这日子怎么过呀!”陈道生正在点烟,划着的火柴悬在半空中,他扔了手中的火柴,心里冒出另一股火,“哭有什么用?眼泪哭干了,又哭不少一分钱债,我早就说过了,日子没法过,就离婚,我不想连累你。你命不好,该你遇上这么个倒霉的男人,认不认命不全在你定?”钱家珍脾气又上来了,她一脚踢翻一个板凳,“陈道生,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就晓得你巴不得我离婚,离婚了!你好跟那个小寡妇鬼混,告诉你,我就不离婚,坚决不离!”陈道生说,“人家年纪轻轻的能看上我这个欠三十万天债的穷光蛋,你高抬我了。”钱家珍吃惊地看着陈道生,她发现陈道生若无其事的表情简直让她恐惧,要是从前,陈道生要么紧张,要么烦躁,要么生闷气,今天他这般镇定,不像是他欠了人家三十万,倒像是人家欠了他三十万一样。 
  第二天一早,陈道生去了服装店,好几天都没来了,店里更加冷清,于文英见到陈道生时候,鼻子一酸,哭了起来,陈道生拍了拍于文英的肩说,“事情已经出了,躲也躲不过去,只是让你受委屈了,我也想好了,你另找一个地方上班吧,欠你的钱我会还给你的,好像是两千四百六十块,对不对?”于文英止住泪,像看着陌生人一样地看着陈道生,“我不走,眼下走人,人家会讲我不仁不义。”陈道生说,“店里开不出工资,实在不能再拖累你了,我让钱家珍来看店。”于文英急忙问,“婶子同意来店里了?”陈道生说,“不来又怎么行呢,欠了那么多债。”于文英沉默了,她用一天的沉默来凭吊在店里最后的日子。 
  晚上回到家里,陈道生告诉钱家珍,他已经辞退了于文英,准备让钱家珍去店里帮忙,陈道生讲到最后还带有感情色彩地说,“家里遭了这么大的难。你不离不弃,愿意跟我绑在一起,愿意跟我一起受罪,我陈道生要是不争一口气,良心说不过去,道义上也欠你太多。” 
  钱家珍扭过头,冷冷地说,“我不想站在店里丢人现眼的。不去!” 
  陈道生的热脑袋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全身凉透了。 
   
  2 
  大清早,风小,却很尖锐,于文英出门了,一走进巷子。鼻子里就吸进了一大口冰凉的空气,她感受到了一种深入肺腑的寒冷,骑着自行车滑过空荡荡的马路,心里也空荡荡的。于文英早早地来到店里,把货架上的衣服整理清爽,将店里卫生打扫干净,再去开水炉上打好一瓶开水,然后开始将最近买卖的账目理清,离开这里前,她想给钱家珍留下一个条理清楚井然有序的店面。 
  于文英心里不好受,有一种下岗的感觉,这与从刘思昌公司辞职不一样,那是她主动走的,这是被礼貌地赶走的,就像当初从厂里下岗分流。所以她在收拾塑料饭盒和一个暖手的手炉时,全身上下冷风飕飕的,心和手一样冰凉,这几个月里,她见证了陈道生一个诚实本分的人被看不见的手推入深渊的惨状,感受到了一个男人登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望。 
  于文英坐在店里等陈道生两口子。三三两两的顾客陆陆续续地从不同方向来到了服装一条街,门前有一些灰尘卷到空中又落到地面,无声无息。 
  陈道生来了,身后并没有钱家珍,于文英将目光伸向视线的尽头,还是没有钱家珍的影子。陈道生架好车子进了店,于文英冰凉的手指着货架说,“店里我都收拾好了,账也整理清楚了,婶子来的话,我跟她交代一下,就行了。婶子坐公交车来?” 
  陈道生从手上取下棉手套,扔到收银台上,嘴里直冒热气,他说,“小于,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些日子?年底到了,生意会好一些,我想跟杭州那边的服装厂说说,赊点货给我,过了年就付钱。” 
  于文英什么都明白了,她解开扣紧了的塑料袋,从里面拿出暖手手炉,手炉还热着,然后又将两个塑料饭盒放到台子上,这些动作完成,她说,“中午的饭我没带,也没做,我以为婶子今天要来店里了。” 
  陈道生说中午买几个馒头将就着吧。有几个顾客在店里晃了几眼就走了,十点半钟的时候,店里终于卖出了一件青灰色的中式棉袄,那位头发银灰色的老年顾客付了九十六块钱后,情绪很高涨,他对于文英说,“同志,我看你才是真正有商业眼光的老板,怎么可能满大街都是花里胡哨花花绿绿的衣裳呢,我们这帮老家伙不会死绝的,前仆后继,一茬一茬地都要跟上来穿这棉袄,你这个店,大有前途,大有希望。” 
  这样激励的话虽说有些空洞,但说理部分还是有些根据的,一旁的陈道生听了后心里像是烧了一盆炭火一样暖乎乎的,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扔几个文字就可以燃烧成一大片灿烂的灯火。 
  中午时分,陈道生跟于文英啃了几个馒头和一袋榨菜后,就去电话亭给杭州的服装厂打电话,让他们发五件货过来,春节后付款。 
  陈道生打完电话回到店里,干燥的脸上泛着一层油亮亮的光,他有些激动,“我要厂里发五件,他们说要发十件货,前两次的钱都按时付清了,厂里说完全信得过我。要是能卖完的话,最少可赚六七百块钱,三十万哪,比愚公移山还难呀!” 
  于文英将手炉递给陈道生暖手,“真的?老天有眼,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人不可能一辈子倒霉,就像刘思昌不可能一辈子风光一样,虽然骗了钱,不也逃到国外去流浪了,也不是什么好日子。” 
  午后的阳光很明亮,也很虚弱,街上的顾客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路,他们可以摆脱一个个店铺,但永远摆脱不了自己的影子。 
   
  3 
  冬天戴着墨镜的周挺全身上下弥漫着黑暗的气地义,只要我活着,当牛做马,一分钱也不少还。” 
  软弱了半辈子的陈道生在这个夜晚表情和语言都很坚硬,手臂的起落和升降如同一个喋血的军人指挥一场刺刀见红的肉搏战,坚决而果断。这个夜晚因此而改变了走向,陈道生不像是被别人安慰,而是安慰别人;不像是被别人拯救,而是拯救别人。他内心潜伏了几十年的犟劲和血性被唤醒后,就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感动。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封面陈旧的“工作笔记本”,笔记本下面还印着“双河机械厂革命委员会”的字样,他翻开本子,开始核对每家每户欠钱数字,“孙大强八百,胡连河三千,洪阿宝一千五,吴粉丽一百三,冯三根二百八十五……” 
  街坊们听着陈道生的声音像是工厂上班点名,又像是厂里最红火的一九八六年冬天给每个职工发奖金,这种感觉让每个人心里安静而踏实起来,直到他们陆续走出陈道生家门,他们才隐约意识到陈道生用他的手势和声音安慰了他们一晚上,让他们不要以失败的心情面对一个不会放弃责任的男人。 
  钱家珍在街坊们走后,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到陈道生手里,面条下面还卧着一个散了黄的鸡蛋,陈道生接了面条风卷残云般地卷进了胃里,钱家珍看着陈道生狼吞虎咽的样子,血往脑门上涌,她忍不住说了结婚二十年来最动听的一句话,“这还像个男子汉!”女人喜欢霸道的男人,就像男人喜欢软弱的女人一样,这里面含义,陈道生今天晚上才算弄懂。 
  然而收了碗筷后的钱家珍在短暂的激动后,绝望的心情在昏黄灯光的暗示下就像是无法忘怀的爱情卷土重来,她突然又哭了起来,“三十万哪,我们下辈子也还不尽呀,这日子怎么过呀!”陈道生正在点烟,划着的火柴悬在半空中,他扔了手中的火柴,心里冒出另一股火,“哭有什么用?眼泪哭干了,又哭不少一分钱债,我早就说过了,日子没法过,就离婚,我不想连累你。你命不好,该你遇上这么个倒霉的男人,认不认命不全在你定?”钱家珍脾气又上来了,她一脚踢翻一个板凳,“陈道生,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就晓得你巴不得我离婚,离婚了!你好跟那个小寡妇鬼混,告诉你,我就不离婚,坚决不离!”陈道生说,“人家年纪轻轻的能看上我这个欠三十万天债的穷光蛋,你高抬我了。”钱家珍吃惊地看着陈道生,她发现陈道生若无其事的表情简直让她恐惧,要是从前,陈道生要么紧张,要么烦躁,要么生闷气,今天他这般镇定,不像是他欠了人家三十万,倒像是人家欠了他三十万一样。 
  第二天一早,陈道生去了服装店,好几天都没来了,店里更加冷清,于文英见到陈道生时候,鼻子一酸,哭了起来,陈道生拍了拍于文英的肩说,“事情已经出了,躲也躲不过去,只是让你受委屈了,我也想好了,你另找一个地方上班吧,欠你的钱我会还给你的,好像是两千四百六十块,对不对?”于文英止住泪,像看着陌生人一样地看着陈道生,“我不走,眼下走人,人家会讲我不仁不义。”陈道生说,“店里开不出工资,实在不能再拖累你了,我让钱家珍来看店。”于文英急忙问,“婶子同意来店里了?”陈道生说,“不来又怎么行呢,欠了那么多债。”于文英沉默了,她用一天的沉默来凭吊在店里最后的日子。 
  晚上回到家里,陈道生告诉钱家珍,他已经辞退了于文英,准备让钱家珍去店里帮忙,陈道生讲到最后还带有感情色彩地说,“家里遭了这么大的难。你不离不弃,愿意跟我绑在一起,愿意跟我一起受罪,我陈道生要是不争一口气,良心说不过去,道义上也欠你太多。” 
  钱家珍扭过头,冷冷地说,“我不想站在店里丢人现眼的。不去!” 
  陈道生的热脑袋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全身凉透了。 
   
  2 
  大清早,风小,却很尖锐,于文英出门了,一走进巷子。鼻子里就吸进了一大口冰凉的空气,她感受到了一种深入肺腑的寒冷,骑着自行车滑过空荡荡的马路,心里也空荡荡的。于文英早早地来到店里,把货架上的衣服整理清爽,将店里卫生打扫干净,再去开水炉上打好一瓶开水,然后开始将最近买卖的账目理清,离开这里前,她想给钱家珍留下一个条理清楚井然有序的店面。 
  于文英心里不好受,有一种下岗的感觉,这与从刘思昌公司辞职不一样,那是她主动走的,这是被礼貌地赶走的,就像当初从厂里下岗分流。所以她在收拾塑料饭盒和一个暖手的手炉时,全身上下冷风飕飕的,心和手一样冰凉,这几个月里,她见证了陈道生一个诚实本分的人被看不见的手推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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