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斯舅舅-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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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的人那么邪恶……一定要提防他们”的时候,施穆克似乎还执迷不悟,仍把茜博太太
当作“天使一般的”好人。
还是经受磨难的邦斯认清了人世,认清了上帝。他知道是“上帝不愿让他过他向往的生
活”,是上帝“把他遗忘了”。上帝的代表施穆克不仅未能拯救邦斯,连自己也被上帝所遗
忘,死在了浊世间那帮虚伪、狡诈、阴险、贪婪的恶人之手。确实,邦斯的悲剧是颇有讥刺
意味的,上帝的善未能战胜人世的恶,从这个意义上说,邦斯和施穆克的死,又是对上帝的
一种否定。
五
《邦斯舅舅》还可以当作一则“寓言”去读,它具有警世的作用;还可以当作“巴黎生
活的一个场景”去读,它具有社会的认识意义……有心的读者,不妨尝试一下,多开拓几个
阅读视角,那肯定会有意外的收获,享受到一份阅读的惊喜。
许 钧
于玄武湖畔南京大学公寓
一九九四年八月十五日
邦斯舅舅
第一章 帝国时代的一位自豪的遗老
一八四四年十月的一天,约摸下午三点钟,一个六十来岁但看上去不止这个年纪的男人
沿着意大利人大街走来,他的鼻子像在嗅着什么,双唇透出虚伪,像个刚谈成一桩好买卖的
批发商,或像个刚步出贵妇小客厅,洋洋自得的单身汉。
在巴黎,一个人志得意满,莫过于这种表情了。街旁那些整天价坐在椅子上,以忖度来
往过客为乐的人,打老远看到那位老人,一个个的脸上便露出了巴黎人特有的微笑,这笑含
义丰富,有讽刺,嘲弄或怜悯,可巴黎人什么场面没见过,早就麻木了,要让他们脸上露出
一点儿表情,那非得碰到活生生的绝顶怪物不可。
这位老人的考古学价值,以及那笑容如回声般在众人眼里传递的原因,恐怕一句话就能
解释清楚了。有人曾问那位以逗趣出名的演员雅桑特,他那些惹得满堂哄笑的帽子是在哪儿
做的,他这样回答说:“那可不是我在哪儿做的,是我留存的!”是的,巴黎大众其实一个
个都是做戏的,那上百万的演员中,总碰得上几个雅桑特,他们身上无意中留存了某个时代
的全部笑料,看起来活脱是整整一个时代的化身,即使你走在路上,正把遭受旧友背叛的苦
水往肚里咽,见了也能叫你忍俊不禁。
这位路人衣着的某些细微之处依旧忠实地保留着一八○六年的式样,让人回想起第一帝
国时代,但并没有过分的漫画色彩。在善于观察的人眼里,这份精致使类似令人怀旧的风物
愈发显得弥足珍贵。然而要辨明这些细小微妙处,非有那些无事闲逛的行家剖析路人的那份
专注不可;而这位路人老远就惹人发笑,恐怕必有非同寻常之处,就如俗话说的“很扎
眼”,这正是演员们苦心孤诣要达到的效果,想一亮相就博得满堂喝彩。
这位老人又干又瘦,在缀着白色金属扣的暗绿色上衣外,又套着一件栗色的斯宾
塞!……一个穿斯宾塞的人,在一八四四年,要知道,那不啻于拿破仑尊驾一时复生。
斯宾塞,顾名思义,这是一位英国勋爵发明的,此君恐怕对自己那个优美的身段很得
意。早在亚眠和约签定之前,这位英国人就已解决了上身的穿着难题,既能遮住上半身,又
不至于像那种加利克外套死沉地压在身上,如今,只有上了年纪的马车夫的肩头才搭这种外
套了;不过,好身段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尽管斯宾塞是英国发明的,在法国也没有时兴多久。
四、五十岁的男子一见到哪位先生身着斯宾塞,脑中便会为他再配上一双翻口长统靴,
一条扎着饰带的淡青色开士米短裤,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那身装束!上了年纪的妇人们
则会回想起当年情场上的一个个俘虏!至于年轻人,他们会感到纳闷,这个老亚西比德 ①
怎么把外套的尾巴给割了。这位过客身上的一切跟那件斯宾塞如此协调,你会毫不犹豫地称
他为帝国时代人物,就像人们说帝国时代家具一样;不过,只有那些熟悉,或至少目睹过那
个辉煌盛世的人,才会觉得他象征着帝国时代;因为对流行的服饰式样,人们得具备相当精
确的记忆才能记清。帝国时代已距离我们如此遥远,可不是谁都可以想象当时那种高卢希腊
式的实际景象的。
此人的帽子戴得很后,几乎露出了整个前额,一派大无畏的气概,当年的政府官吏和平
民百姓就是凭藉这种气概与军人的嚣张跋扈抗衡的。再说,这是那种十四法郎一顶的可怕的
丝帽子,帽沿的内边被两只又高又大的耳朵印上了两个灰白色的印子,刷子也刷不掉。
①雅典政治家(约公元前四五○—前四○四),据说他极其注意仪表,生活奢靡。
丝质面料与帽形的纸板衬总是不伏贴,有的地方皱巴巴的,像害了麻风病似的,每天早
上用手捋一遍也无济于事。
在看上去摇摇欲坠的帽子底下,是一张平庸而滑稽的脸,只有中国人发明的丑怪小瓷人
才有这样的面孔。
这张宽大的脸,麻麻点点,像只漏勺,一个个窟窿映出斑斑黑点,坑坑洼洼,活像一张
罗马人的面具,解剖学的任何规则都与它不符。一眼看去,那张脸根本就感觉不出有什么骨
架,按脸的轮廓,本该是长骨头的地方,却是明胶似的软塌塌的一层肉,而理应凹陷的部
分,偏又鼓起肉乎乎的一个个疙瘩。这张怪模怪样的脸扁扁的,像只笋瓜,加上两只灰不溜
秋的眼睛,上方又不长眉毛,只有红红的两道,更添了几分凄楚;雄踞脸部正中的是一只
堂·吉诃德式的鼻子,就像是漂来的一块冰川巨石,兀立在平原上。塞万提斯恐怕也已注意
到,这只鼻子表现出一种献身伟业的禀性,可最终却落得个一场空。这副丑相,虽然已到了
滑稽地步,但却没法让人笑得出来。这个可怜人灰白的眼中显露出极度的忧伤,足以打动嘲
讽者,使他们咽回溜到嘴边的讥笑。人们马上会想,是造物禁止这个老人表达柔情,否则,
他不是让女人发笑,就是让女人看了难受。不能惹人喜欢,在法国人看来,实在是人生最残
酷的灾难,面对这样的不幸,连法国人也缄口不语了!
这个如此不得造物恩宠的人装束得如同富有教养的贫寒之士,于是富人们往往刻意模仿
他的穿着。他脚上穿的鞋子整个儿被帝国禁卫军式样的长统鞋罩给遮住了,这样他也就可以
一双袜子穿上好些日子。黑呢裤泛着灰红色的闪光,裤线已经发白,或者说发亮,无论是裤
线的褶折,还是裤子的款式,都说明这条裤子已经具有三年的历史。他的这身衣装虽然宽
大,却难以遮掩他那干瘦的身材,他这么瘦应该说是自身体格的原因,而不是按照毕达哥拉
斯的方法节食的缘故;因为老头儿长着一只肉乎乎的嘴巴,嘴唇厚厚的,一笑起来便露出了
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绝不比鲨鱼的逊色。一件交叉式圆翻领背心,也是黑呢料,内衬一件白
背心,白背心下方又闪出第三层,那是一件红色毛线背心的滚边,让你不禁想起那个身着五
件背心的加拉。白色平纹细布的大领结,打得煞是招摇显眼,那还是一八○九年那阵子一个
英俊小生为勾引美人儿而精心设计的打法。可是领结大得淹没了下巴,面孔埋在里边,仿佛
陷进了无底洞。一条编成发辫状的丝带,穿过衬衫拴在表上,好像真防着别人偷他的表似
的!暗绿色外衣异常洁净,它的历史比裤子还要长三年;可黑丝绒翻领和新换的白色金属扣
说明对这身衣着已经爱护得到了再精细不过的地步。
这种后脑壳顶着帽子的方式,里外三层的背心,埋住了下巴的大领结,长统鞋罩,暗绿
色外套上缀着的白色金属扣,所有这些帝国时代的服饰陈迹,与当年那帮标新立异的公子哥
儿们卖弄风情的遗风相谐成趣,也与衣褶之间难以言喻的那份精妙,以及整个装束的端庄和
呆板协调一致,让人感觉到大卫 ①的画风,也让人回想起雅各布 ②风格的狭长的家具。
只要瞧他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个教养良好但正深受某种流言的嗜癖之苦的人,要不就是个
小食利者,由于收入有限,所有开销都控制得死死的,要是碎了一块玻璃,破了一件衣服,
或碰上募捐施善的倒霉事,那他整整一个月里的那点小小的娱乐也就给剥夺了。
①大卫(一七四八—一八二五),是法国新古典主义重要画家,一七九九年拿破仑
掌权后,他成为拿破仑一世的宫廷首席画师。
②雅各布(一七三九—一八一四),法国著名的家具工匠,曾为波拿巴及皇后约瑟芬制作家具。
要是你在场的话,恐怕会觉得纳闷,这张怪模怪样的脸怎么会浮出微笑,平日里,那可
是一幅凄惨、冷漠的表情,就像所有那些为了争取最起码的生存条件默默挣扎的人们。但
是,若你注意到这个奇特的老人带着一种母性的谨慎,右手捧着一件显然极为珍贵的东西,
护在那两件外衣的左衣襟下,唯恐给碰坏了;尤其当你发现他那副匆匆忙忙的模样,如同当
今闲人替人当差的忙碌相,那你也许会猜想他找到了侯爵夫人卷毛狗之类的东西,正带着帝
国时代人物所有的那股急切的殷勤劲头,得意洋洋地带着这件宝贝去见那位娇娘,那女人虽
说已经六十岁的年纪,但还是不知道死心,非要他的心上人每天上门看望不可。
世界上唯独在巴黎这座城市,你才可以碰到诸如此类的场景,一条条大街在上演着一出
连续不断的戏,那是法国人免费演出的,对艺术大有裨益。
邦斯舅舅
第二章 一位罗马大奖获得者的结局
看这人瘦骨嶙峋的模样,虽然穿着与众不同的斯宾塞,但你也难以把他纳入巴黎艺术家
之列,因为这种定型的人物有个特点,跟巴黎城的顽童颇为相似,能在俗人的想象中,激起
快意,拿现在又时兴的那句俏皮的老话说,那是最离奇不过的快意。
不过,这个路人可是得过大奖的,在罗马学院恢复之时,第一支荣获学士院奖的康塔塔
①便出自他之手,简言之,他就是西尔凡·邦斯先生!……他写过不少有名的浪漫曲,我们
的母亲都动情地哼唱过,他也作过两三部歌剧,曾在一八一五和一八一六年间上演,还有几
首没有发表的乐曲。后来,这个可敬的人到了一家通俗剧院当乐队指挥。多亏了他的那张
脸,他还在几所女子寄宿学校执教。除了薪水和授课酬金,他也就没有别的收入了。到了这
把年纪,还得为一点酬劳四处上课!……这般处境,很少浪漫色彩,可却是个谜!
①原指声乐曲,现泛指声乐与器乐相结合的乐曲。
这个如今就剩他还穿着斯宾塞的人,不仅仅是帝政时代的象征,还昭示着一个巨大的教
训,那教训就写在里外三层的背心上。他在免费告诉世人,那一称之为会考的害人致命的可
恶制度坑害了多少人,他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牺牲者,那一制度在法兰西执行了百年,毫无
成效,但却仍在继续实施。
这架挤榨人们聪明脑汁的机器为布瓦松·德·马利尼所发明,此人是蓬巴杜夫人的胞
弟,一七四六年前后被任命为美术署署长。
然而,请你尽量掰着手指数一数,一个世纪以来那些获得桂冠的人当中到底出了几个天
才。首先,不管是行政方面,还是学制方面所作的努力,都替代不了产生伟人所需的那种奇
迹般的机缘。在生命延续的种种奥秘中,唯此机缘是我们那雄心勃勃的现代分析科学最难以
企及的谜。其次,据说埃及人发明了孵小鸡的烘炉,可要是孵出了小鸡,却又不马上给它们
喂食,那你会对此作何感想呢?可是,法国人的情形恰恰如此,她想方设法用会考这只大暖
炉制造艺术家;但一旦通过这一机械工艺造出了雕塑家,雕刻家,画家,音乐家,她便不再
把他们放在心上,就像到了晚上,花花公子根本就不在乎插在他们衣服饰孔里的鲜花。
真正的才子倒是格勒兹,华托,弗利西安·大卫,帕尼西,德冈,奥贝尔,大卫
(德·昂热)或欧仁·德拉克洛瓦那些人,他们才不把什么大奖放在眼里,而是在被称为天
命的那轮无形的太阳照耀下,在大地上成长。
西尔凡·邦斯当初被国家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