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记-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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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个人吃,当然一只蛋。〃
〃小孩吃什么?〃
〃隔夜泡饭。〃
承欢骇笑,〃这我不明白了,把女儿当丫环似支使出去买早餐,完了他自己享受,小孩子反而没得吃。〃
〃正确。〃
〃外公这个人蛮奇怪。〃
麦太大道:〃你听我说下去,我自小就笨,一手抓着一块钱,另一手拎着壶,一不小心,竟摔了一交,壶倾侧,我连忙去看鸡蛋,蛋白已经流了一地,幸亏蛋黄仍在,连忙拾起壶,心突突跳,赶到小贩处,要一角钱豆浆,小贩问我拿钱,我说:'我不是给了你一块钱?'小贩说没有,我吓得头昏眼花,连忙往回找,唉,果然,那块钱仍在路边居然还在,原来拾鸡蛋时慌张,顾此失彼,把纸币失落。〃
〃可怜。〃承欢嚷,〃彼时你几岁?〃
麦太太微笑:〃九岁。〃
〃怎么像是在晚娘家生活?〃
麦来添讶异,〃我从来没听过这故事。〃
他妻子说:〃因我从来不与人说。〃
〃一切都过去了,妈妈。〃
〃你且听我说完。〃
〃还有下文?〃
〃我把豆浆提回家中,如释重负,谁知我父亲吃完早餐,眼若铜铃,瞪着我骂:'鸡蛋为何只剩半只?怪我偷吃。〃
承欢愣住。
麦太太轻轻说:〃我一声不晌,退往一边,几十年过去了,我没有忘记此事。〃
承欢大惑不解,〃可是你一直照顾他,直到他去世。〃
麦太太点点头,〃常骂我穷鬼穷命,讨不到他欢心。〃
承欢更加不明白,〃为何要他欢喜?〃
麦来添笑笑,〃承欢你不会了解,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承欢吁出一口气,〃爸,多谢你从来不叫我替你买早餐。〃
麦太太笑,〃他天天替你买薯条,我们这一代最吃亏。〃
麦先生说:〃儿童地位是日渐提升了。〃
〃还有许多黑暗事。〃
麦先生劝说:〃算了,小时总由他养活。〃
承欢摇头,〃叫小孩去买早餐,真亏他想得出来,他的口福比小孩的自尊更重要。〃
麦太太终于说:〃这些塑胶桶无用,丢掉吧。〃
环境好了,垃圾房什么都有,整件家俱,冬季用过的尼龙被,统统懒得收,扔掉第二年重买,人人如此,不觉浪费。
一直到第二天,承欢犹自不能忘记母亲童年时那只鸡蛋。
她问好友:〃毛毛,你会不会叫孩子出力你享福?〃
毛咏欣说:〃所以令堂脾性怪些你要原谅她。〃
承欢叹口气,〃我从未想过会不原谅她。〃
承欢自己的小公寓也布置好了,她回辛家亮的家去拿东西。
自然预先知会过屋主,去到那里,发觉物是人非,承欢坐在床沿,无限感慨。
若不是母亲节外生枝,推延婚期,两人一早就出发去度蜜月了。
母亲其实亦秉承外公那一套,只不过她没有叫女儿去买早餐,她叫儿去办酒席,都是违反子女意愿施展父母特权牺牲孩子使自己得益。
承欢轻轻对自己说:〃我不会直接或间接左右子女。〃
发完誓心中舒服不少。
她拎起行李,刚想走,有人按门铃,原来是辛家亮。
他特来招呼她,〃喝杯茶。〃
家丽买了许多柠檬香红茶包,此刻还是第一次用。
家亮斟了一杯给承欢,忽然有点落寞,〃现在,〃他说,〃我是一个有过去的男人了。〃
承欢笑得落下泪来。
她安慰他:〃不要担心,某同某,各离婚三次与两次,在社交场所照样受欢迎。〃
〃家母已往伦敦去小住。〃
〃你们辛家倒是喜欢雾都。〃
〃比北美洲几个城市略有文化。〃
〃辛伯伯好吗?〃
〃他已完全康复,外貌与衣着均被朱女士改造得十分年轻。〃
承欢莞尔,这是女性通病,男人在大事上影响她们,她们便在小事上回报。
〃她可有叫辛伯伯染发换牙?〃
〃都被你猜到了,摆布他一如傀儡。〃
〃言重了,她也是为他好,打扮得年轻点无可厚非。〃
辛家亮说:〃印刷厂生意好得不得了,最近有份新报纸出版,已与他签下合同。〃
〃那多好。〃
辛家亮旧调重弹:〃可是辛志珊往后的财产,都与我无关了。〃
承欢没好气,〃你再说这种话,我必与你绝交。〃
〃对,你从来没看得起过我。〃
〃神经病。〃
辛家亮微笑,〃仍然肯这样亲昵地骂我,可见还是有感情。〃
〃来,帮我把箱子扛下楼。〃
司阁看见他们,连忙笑着招呼:〃辛先生辛太太,怎么还未搬进来?〃
承欢想,也许明年后年,他会发觉,那辛太太,不是她。
辛家亮如果愿意,很快会找到新欢,女性仍然温驯,向往一个家,盼望受到保护,男性只要愿意付出,不愁没有伴侣。
在停车场,承欢与辛家亮拥抱一下。
辛家亮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他几乎有点呜咽,〃让我们从头开始。〃
〃有此必要吗?〃
〃我愿意。〃
也好,现在她亦有自己的家,彼此来往比较方便,也并不是贪图他什么。
祖母的遗产提升了承欢的身分。
所以在旧时,有能力的父母总是替女儿办份丰盛的妆奁,就是这个意思。
〃承欢,我约你下星期三。〃
承欢踌躇,〃星期三我好像有事。〃
〃从前你未试过推我。〃
〃那时我不成熟。〃
〃你有什么事?〃
承欢拍拍他肩膀笑道:〃我的事多着呢。〃
她拎起行李下楼。
两人都明白,若要从头开始,不如另起炉灶。
不过,他们是少数事后仍然可以做朋友的一对情侣。
将来,辛家亮的伴侣在偶然场合见到麦承欢,会得立刻用手圈着辛家亮臂弯,并且稍微酸溜溜地说:〃是她吗?〃
想到此处,承欢笑了。
那个女子一定长得比较娇小白皙,有一张秀丽的小圆脸。
〃在想什么?〃
承欢毫不隐瞒,〃我们之间的事。〃
辛家亮充满惋惜,〃要不是父亲的缘故,我们早就结婚了。〃
不知缘何有这么多阻滞,年轻人又容易气馁,一迟疑便跟不上脚步。
搬迁之前麦太太请邻居吃饭,就在走廊里架起台椅,热闹非凡。
人人都假装热诚,纷纷向承欢询问婚礼改期的原因,承欢不慌不忙对众太太们解释:〃祖母突然去世了。〃
这次搬家,感觉同移民差不多,有悲有喜。
霎时间离开这一群街坊组长,自然有点舍不得,以后一切荣辱都不再有人代为宣扬,何等寂寞。
可是,另一方面,又有飞上枝头的感觉,向往新生活,像那些初次接触西方民生的新移民,一点点小事乐半日:〃哎唷,外国人叫我先生呢,外国人对我道早安呢……〃
对,麦太太心情完全一样。
搬家之事占据了她的心,终于轮到她飞出这狭小的天地。
在过去二十年内,一家接一家搬走,有办法的如许家李家只住了两三年,便匆匆离去,电话都没留一个,彼此消失。
就是他们麦家,长驻此村,一直不动。
陶太太说:〃我们做了十年邻居,看着承欢与承早长大。〃
〃有空到我们新家来。〃
陶太太很坦白,〃我的孩子还小,哪里走得开。〃
麦太太心想:我也不过是客套而已,你不必认真。
承早在小露台上把一株株植物小心翼翼地挖起栽进花盆里。
承欢问:〃这种绿色肥润有点像仙人掌似的植物到底叫什么?〃
〃这叫玉莲,那叫流浪的犹太人,一粒粒的叫婴儿的眼泪。〃
〃你倒知之甚详。〃
〃都很粗生,要有阳光,泥土疏爽,偶而淋水即可。〃
承欢忽然说:〃同华人一样。〃
承早笑,〃文科生到底是文科生,联想丰富,感慨甚多。〃
〃是妈叫你把它们搬到新居?〃
〃妈兴奋过度,不记得这些了。〃
〃那么,是你的意思?〃
〃正是。〃
〃啊,这样念旧。〃
〃信不信由你,我有点不舍得这里。〃
〃你在这里出生,承早,我记得爸爸抱你回来的情形,小个子,一点点,哭个不停,妈一直躺着,十分辛苦,只能喝粥水。〃
〃咄,你才三两岁,如何记得?〃
〃大事还是心中有数。〃
〃且问你,在这里之前,我们又住何处?〃
〃不记得了。〃
麦来添走进来,〃那时租人一间房间住,我在张老板的公司里做信差。〃
承欢问:〃在什么地方?〃
〃早就拆掉了,现在是'鱼则'鱼涌至大的商场。〃
〃为什么叫'鱼则'鱼涌?〃
〃整个城市一百年前不过是崎岖的渔港,不外是铜锣湾,肖箕弯那样乱叫,并无正其名。〃
〃你看,无心插柳柳成荫。〃
麦来添颔首,〃可不是,谁会想到祖母会把遗产给承欢。〃
承早说:〃姐姐够圆滑。〃
〃不,祖母说我长得像祖父。〃
麦来添端详女儿,〃像吗?〃
这时麦太太满面红光进来说:〃出来帮忙招呼客人好不好?〃
父子女齐扬声:〃妈,你是主角,有你得了。〃
仍然坐着闲话家常。
承欢问:〃做信差,月薪多少?〃
〃两百八。〃
〃那怎么够用?〃
〃晚上兼职,替张老板开车。〃
承早称赞道:〃脑袋灵活。〃
麦来添笑,〃我根本没有驾驶执照,彼时考个执照并不容易,需台底交易,不过张老板交游广阔,拔刀相助。〃
〃那时她还是小姐吧。〃
〃嗯,年轻貌美。〃
承早说:〃听说早三十年,打长途电话是件大事,需一早到电讯局轮候。〃
麦来添承认,〃真落后,不知如何熬过来。〃
承欢微笑,这倒罢了,没有传真机与录像机至多不用,至落后的是风气。
要到八0年政府机关开始创办男女职员同工同酬,在这之前,同样职级,女性薪酬硬是低数百元,并且婚后不得领取房屋津贴。
他们三人一直聊至邻居散去。
承早取了一碟冷盘进来,与父亲对饮啤酒。
麦太太讶异,〃没完没了,说些什么?〃
〃前尘往事。〃
麦太太看着承欢,〃你是想躲开那班太太吧?〃
承欢点点头。
麦来添说;〃都是你,把她私事宣扬得通了天,叫她下不了台。〃
麦太太不做声,如今麦来添的地位也比从前好多了,麦太太相当容忍。
承欢连忙说:〃没有的事,我自己端张梯子,咚咚咚的就下台来。〃
〃搬走也好,〃麦太太笑,〃不必交待。〃
麦来添说:〃以后在街上也会碰见。〃
麦太太忽然理直气壮说:〃距离太远,见不了。〃
承欢不禁笑,许多人移民到温哥华,正沾沾自喜成为国际级人马,谁知冷不防一日去唐人街吃火锅,在店堂内看到所有人,包括十年前失散的表姐,十五年没说话的旧情人,以及大小中仇人。
世界那么小,怎么躲得了。
第二天一早,搬运车就来了。
天晴,真托赖。
工人把一箱箱杂物抬出去。
承欢冷眼旁观,只觉家具电器都脏且旧,它们在老家无甚不妥,一出街就显得不配,这里边自然也有个教训,承欢一时忙着指挥,无暇细想。
人去楼空,承欢与承早在旧屋中做最后巡视,没想到搬空之后面积更小,难以想象四个大人如何在此挤了这么多年。
新居要大一倍不止。
承早用手摸着墙壁,放桌子的地方有一条污垢。
承欢推一推他,〃走吧。〃
其实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承早说:〃我们住在这个地方的时候,也不是不快乐的。〃
〃当然,随遇而安嘛。〃
姐姐拉着弟弟的手,高高兴兴关上门。
她忘了一件事。
她没有告诉辛家亮,今日搬家。
麦太太步入新居,兴奋得泪盈于睫。
承欢温柔地对母亲说:〃灰尘吹到眼中去了?〃
麦太太忙用手去揉双目,承欢掏出湿纸巾,替母亲拭去泪印。
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注视母亲的脸,眼角皱纹深得一个个褶,抹都抹不开,颧骨上统是雀斑,似一片乌云遮着皮肤,苍老咱然,人人都会老,不稀奇,但这更多是多年粗糙生活的结局。
承欢心中一阵难过,一个人享福吃苦,有很大分别。
麦太太却说:〃好了,还在抹什么。〃
承欢这才怔怔地停下手来。
麦太太跑去躺在新床上,半掩门,背着众人。
承欢看到母亲熟悉微胖身型,她习惯侧身睡,那样她可以护着怀内婴儿,凡是做母亲的睡姿都一样,用整个背脊挡着世界,万一有炮弹下来,先牺牲的也是她,可保住孩儿性命。
承欢可以想象当年她也曾躺在母怀里侧,安然入睡。
家具大致安放好,工人收了小费,便纷纷散去。
承早把一箱箱书抬进房中放好。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