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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人体植物-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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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着人人都说得出且听得懂的话;而另一种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在这些平淡
的对话之下缓缓地游动起来,像有一扇另一个世界的门在徐徐打开。

    放下电话回到老总这个世界来的同时,她也突然地找到了她要的表达:

    “我觉得是这样,新闻除了它的真实性和客观性以外,还有它的公正性。它基
于真实性和客观性,表达的却是我们的选择和良心。比如说我辞职不干了是一个新
闻,晚报刊登了这一则新闻就是客观地传递了这一则信息;晚报记录了已经发生的
事,而不是杜撰的,它就是真实的。但是,我为什么要辞职,是如何辞职的,像您
所说的这一些真实背后的真实是什么,则需要晚报记者的公正性,需要他们对所有
发生的事采取真实的良心性的选择。所以,我是抱着采访农民农闲时在做什么,是
准备如何过年的这一采访目的而去的。但是我到了那儿以后发现,他们的生活中除
了准备过年这一件事以外,还有更重要的事在发生:不信任他们的村干部,想通过
农闲时间重新选举他们信任的村干部。不被他们信任的村干部以村长为首。但是村
民们又觉得他们的这个愿望是基本得不到满足的,因为他们发现现任的村长已经买
通了乡干部,所有的选举工作都将是一个表面的形式。村长和村干部对乡民是相当
重要的,因为明年村里的耕地要重新分配,还有一条正在修建的高速公路要通过他
们村,面临着部分耕地的消失,也许还会有一些村民农转非的问题。而现任的村干
部,只满足于自己的官欲和物欲,比如谁家跟他们好,是近亲或者老是送东西的,
明年谁家的耕地就会分得好,即使这家的壮劳力都在外打工,家里只留下老人,土
地面临着荒芜,等等等等。还有许多其他的问题。他们领我看了村长住的四大间瓦
房,那是村子里惟一的青砖瓦房,大红色的厚木头门。他们又带我看了村小学,几
乎是残墙断壁了,两大间黑糊糊的,黄泥墙,最里边还养了俩母猪,老师说等过年
的时候把这俩猪卖了,可以增加一些教学用品,买一些粉笔和孩子们写字的本子。
六个年级的孩子全部挤在这两间黄泥屋子里。村民说去年和今年政府给村里的希望
工程都拨了款了,小学校却没有变化,小学老师的工资也依然没有发,村长的四间
大瓦房倒是盖起来了。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跟上级政府反映情况,他们说反映了,乡
干部来了几次,来了就往村长屋子里钻,坐炕上喝酒,然后跟他们解释说村长的瓦
房是工作需要,是村里的对外形象,上面来人了都要在这儿接待。都进入九十年代
了,村里哪能一间瓦房都没有呢!还派了村里的人去轮流打扫。所以我写了这篇采
访文章。村里也有人家杀猪卖肉准备过年,年总要过,每年也都这么过了,这也是
一种生活的真实,但是我觉得另一种真实更重要,就是我文章中涉及到的这些真实。”

    最后的一句话让老总翻起了眼皮,再一次锐利地扫视了她将近一分钟。然后低
头看着她拍回来的那些照片,嘴角缓缓地溜出了这一天与她的最后一句对话:“我
没有办法和你正常交流,由于你的狭隘和片面,你的一个女子的胸怀将严重影响你
作为一个记者的思维。你的局限将是你永远无法逾越的,因为这根源于性别。”

    走出编辑部以后她突然想到自己有没有一点“扮”的嫌疑?许多的人在“扮”
中满足和迷失,无论是贪婪和正义,名誉和金钱。不久前她就在电视上看到许多的
北京人面对电视镜头,抱着不知是真是假的北京旧城砖,激昂地说“我们要为恢复
北京城墙做贡献”,仿佛在从事一项伟大而庄重的事业,但是当年拆毁这些城墙的,
同样意气风发的,不也是他们吗?当年他们可能会用更为激昂的语气说“我们要为
建设新中国做贡献”,然后抡起了大锤。这个时代需要大家多多少少真真假假地扮
一下。要不然你就有可能被时代、被你身边的人甩出去。她不知道自己刚才的激昂
是否有“扮”的嫌疑,这样当真想来的时候,一切都变得可疑了。

    铺着方格桌布的桌子,低低垂挂的白炽灯,系着黑色领结的服务生悄悄地贯穿
于每一张桌子间。民族饭店的隔层咖啡厅。选择这儿只是因为这儿离她和齐鸣住的
地方都不算太远。齐鸣的墨绿方格绒布外套挂在高高的椅背上。深灰色的高领毛衣,
显衬出他露在毛衣外面的那一部分,他的脸和手不合潮流地白净。她低下头,她一
时想不出来,这种肤色出现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该怎么来说。干净。也许就是干净。
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齐鸣也正好从杯子的边缘上抬起目光。

    他们相视而笑。

    现实很快就像一列准点发放的列车,隆隆地在他们之间穿梭而过。齐鸣告诉她
三个月前他就来到了北京,在他们局的驻京办事处。来北京工作只是因为轮到他了。
谁也不愿意来北京,尤其是女同事。因为北京一是太干燥了,再是吃得不好,不,
不是不好,是不够细致。菜做得太粗糙了一点,除非到很贵的店里去吃。他的交叉
在一起的手指在桌面上比划了一下。北方人在很多方面与南方人是不一样的,齐鸣
说。这还用说吗,她笑起来。齐鸣说北方人挺好的,但是他们好像有地方睡就行,
能吃饱了就行。他想了一想又说,这可能是他们大气的地方,像北方的作家。

    齐鸣的手指一直在辅助他语义的表达。他的手指显得苍白而修长。这在十几年
前她就注意到了,在他的双手上流动着的似乎是浅蓝色的血液。这样的手指应该去
把握弓弦或者去捉拿手术刀。

    由此她问到齐鸣的工作,问他喜欢他现在的工作吗?齐鸣说现在的工作应该说
只是一种职业。职业嘛,已经谈不上喜欢和不喜欢。选择职业的时候已经没有资格
去这样想了,也没有必要去这样想了。他沉默地停顿了一下。她注意到某种比寂寞
还要细微的东西缓缓隐现在他的表情里。很快他又接着说,但也不至于到颓丧的地
步。这个工作本身还是很好的,比较清闲,而且公司有很大的前途。她随口问到有
怎样大的前途,他抬起目光来笑了,仿佛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一般地微微红了脸。

    很多年以前她还是一个梳了两辫的高中学生,晚上他们曾经在一个夜校里学画
画。在八十年代初,世界像一幅画卷徐徐地在他们眼前展开的时候,首先跳入他们
眼帘的是色彩斑斓的画家的生活。理想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他们茫然不知的前方
指指点点。他们说过总统只能有一个,画家却可以有无数个。他们要做无数个幸运
而成功的画家,像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些个画家一样。要像捉手术刀一样准确
而敏感地解剖躺到了他们画板上来的这个世界;他们要用画笔留住他们心里的世界,
留住属于他们的无论好也无论环的时代。

    他们曾经就像一个瓶子里面的水,清澈地聚在一起,期望着流到一个方向;但
是很快瓶子破了,他们不无浑浊地流向了四面八方。

    他问到了她在北方的生活。她只是简单地说,你说的很对,北方人挺好的,好
相处,豁达。他们又说起很多当年一起学画画的夜校同学,几乎没有人再画画了,
他们选择了各种各样的职业,就是没有一个人重新选择画画,选择他们向往过的画
家的生活。也许这不是选择本身的事情。就连选择本身其实也是一种与现实不大相
干的理想。凡是他们想到的谈到的人都结了婚,有了儿子或者女儿,具体而结实地
在生活。

    他们突然地在灯影里沉默了下来。不断地有人结账,离去。

    不大的咖啡厅里空旷起来,像一个舞台。最后的灯光和目光都集中在了仅剩的
他们两个人身上。她说这十多年毫不知觉的生活,这么快就在这几十分钟里说完了。

    他们偶尔抬起头来相视而笑。

    第二天晚上她和黑子他们在火锅边重逢了,像一个冬天的例会。在她去安徽农
村写调查报告的时候,黑子介入了一个电视剧摄制组。他说一是为了“找点儿感觉”,
二:是为了“挣点儿儿子的学费”。但是自从进了剧组以后,据说黑子是日益地义
愤填膺。一圈朋友正围着残剩的火锅听他慷慨陈词。

    “丫以为他干上了导演就算是艺术家了,进了城也就算是正规军了,丫差很远
去了!就算丫每天能勾引到十二个少妇,每天都穿过了气的花花公子,丫也还是农
民一个,这是本性,非丫在城里熬成爷,熬到养出孙子辈儿而不能更改的现实!

    “每来一个女演员丫都恨不得能过手,那眼神绿光四射,像鬼火!丫也没什么
品位,就像一只永远处在发情期的爬行动物,只要遇着一个母的,眼睛都会发绿。

    “一个对女性对女人没有品位的人,他对所谓艺术,啊,所谓的艺术,能有感
觉,有品位吗?他能参与艺术的创造吗?”(就是胡乱糟蹋国家财产和非良家妇女!

    “凡是粉饰过的东西,丫都觉得好,无论是女人还是房子。丫经常干这样的事,
指着一个往往极具时代感文化感的东西说,刷刷干净、弄弄干净就是可以用的,镜
头对准它的时候有质感,有光感。他懂得什么叫质感?丫就是那种经常把孔庙刷成
朱红色的人。在他的眼里,但凡一切类似过年所作的除尘工作,就是他妈追求的艺
术。说他农民情结吧,丫还不具备一个农民的朴实和善良!

    “我今儿下午跟丫说了,对不起了,大爷我不干了!不干许不许?咱不挣你这
份钱了!”

    她摆弄着桌上的一根筷子,朱红色油漆都吃到谁的肚子里去了呢?也许每个人
肚子里都有一点儿。不吃油漆的人,可能也会是被这个社会甩出去的人。

    她咳嗽了一声问黑子,你们实质性的矛盾是什么呢?她看见黑子像被人推了一
把似地倒在椅背里,灯影中的面孔似乎在刹那间苍老了。她听见他吸了一口气,自
言自语般地说,“这么多年了,我真是都羞于去提,创作啊,操他妈的这个年代了
我还在谈创作!我就像盼望一次完美的做爱一样盼望一次真正的创作,奔四十的人
了,照我老婆打击我的话说都快四张了!总还想捣鼓出一些热情,啊最后的一些热
情、激情,总还想做起码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我又不能重新再去学习数学物
理学了,没有可能再去做第二个阿基米德和牛顿了!嗨……这个戏的本子是不错的。
所以我恨这王八蛋呢!算了。”

    齐鸣清瘦的、有点腼腆的面容老是在她的眼前晃动。他修长的十指上仿佛流动
着蓝色的血液。

    刘波很晚才回来。她跟他谈起黑子的事。刘波说这点事儿算什么啊,是不是一
会儿就跟没事儿的一样了?在意志上黑子他就像一个老共产党员。转而也跟着叹了
一口气,说黑子总是不那么的如意。早先他们住一个大院儿,黑子是全院儿孩子的
榜样。别看他现在这样,那时候认真着哪,除了上下学的时候,在院儿里平时压根
儿就看不见他,功课倍儿好,每天还吹单簧管。后来部队文工团来招收学员,体检
那几天他不知出了什么毛病转氨酶升高,人家一走他又正常了。

    她突然地就不想说话了。就觉得挺没劲的。刘波楞了一会儿,问她要怎么着才
有劲?她半天回答不上来。

    萧蔓从荷兰又来信了。信和报纸一起散乱地扔在办公桌上。浅淡蓝色的信封几
乎是挣扎着从一堆灰色的报纸底下扑过她的视线。她拨开报纸轻轻地抽出了信。老
总的声音在她的身后传来:

    你来一下。

    每天例行要发生的事,像秋天飘落的树叶,将日子渐渐地堆积出一种形状来。
又像冬日的积雪,将另一些形状的东西渐渐地化掉流走。老一套。老总这一会儿望
向她的目光,在最初的几分钟里是一口陈年的老油井,使劲儿地想挤出一点流动的、
似乎有用的东西。这一切的起因仍然仅仅是因为她不愿意随从老总的拥抱开始。一
个老旧而落套的游戏。然后老总在指责她的同时大谈性观念和性爱。像一部黑白影
片中的革命者一样频频地挥动着胳膊。

    性意识的觉醒也是一种革命。在老总这样的年龄。

    她注意到老总今天穿的是上下几乎一色的咖啡色直筒裤和咖啡色短皮夹克,在
北方冬季的室内,就像一朵早开的春花,是“俏也要争春,非(一定要)把春来报”,
只是这条咖啡色直筒裤的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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