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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人体植物-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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莅临而发生根本的改变。

    “明白我的意思吗,你对他们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而且也许你也并不了解事实
的真相,我们也可以作这样的一种假设,就是事情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那些人未
必都是猪脑子,他们有他们的治政想法,而这些想法不是一个只关注眼前利益的农
民能够理解的。”

    老总锐利地看着她,“我看问题就像爿羊肉一样,刀刀见功夫,没觉得吗?看
问题要求全面,要设想各种可能性。也许你会说新闻舆论的监督作用,我认为社会
主义制度的舆论工具不靠揭短吃饭,不靠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吃饭,这一点你要很
清楚。我们弘扬美好的,挖掘善良的。中国很大,十二亿的人口。激动人心的好事
和让人义愤填膺的所谓坏事一样的多。再说所谓的好事和坏事是依据人们的判断而
言,事情的本质并无太大区别。连死了人这样的事情换个角度都是一件好事,减少
人口,生命轮换自然规律。所以如果你没有能力去看见好的,是你的心灵和人格有
问题。”

    停顿。

    “就像你无法看见我这人及其真诚、简单、纯洁的一面一样。”’

    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像一个幽魂缠绕在她的耳边。她将脚高高地搁在
窗台的杂志堆上。据说将脚提高到头一样的高度有助于头部的血液循环,滋养脑细
胞。她想也许老总的提醒是有一点道理的。不仅是考虑问题不全面,也不仅仅是心
灵的问题。全部的事情都有一些问题。她像一个年底查账的老会计一样,仔细地翻
拣起自己这些年来的行径。她重新将那些已经关闭了的、似乎已经消失的时间打开。
她又看见了自己。很不可爱。不活泼。不聪明。不见机行事。不茅塞顿开。不欣喜。
不恍然大悟。也不大尊重领导。总是辜负别人的期待。自私。愚笨。做事不但不考
虑他人的利益,连自己的利益都没有去怎么考虑。爱情也有点敷衍。她一一翻拣,
渐渐发现似乎所有生活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与她心里的愿望相差甚远。她觉得自己
就像一件快餐食品,一切都由简单、对付、快速所决定和组成了。她觉得应该重写
少年时代的理想。如果时间真能退得回去,依照自大学毕业以来若干年的实际情况,
仿佛她成年以后所有对于理想所做的努力,都成了将每一件具体生活中的事按照她
心里愿望的相反方向去做。她将脑袋深深地陷入椅背,两只脚由此就好像踩到了晶
莹的蓝天上去了。袜子太旧了。她想到没有好看的厚袜子,在这个年代也算是一个
对心灵的打击了,可以写进流行歌曲里去唱,传遍大街小巷,以及各种的卡拉·OK
包房。

    她又想起在这个树叶都掉光了的季节,没有一支深色的唇膏。每天的衣着颜色
也完全不符合国际要求。法国人说宁穿破,不穿错。这是老总去了一趟法兰西回来
以后反复自勉的话。老总从此咖啡色的上衣咖啡色的长裤,黑色的上衣黑色的长裤,
米黄色的上衣米黄色的长裤,几乎就差在胸前绣一只唐老鸭、小白兔之类平衡他脸
上高尚天真的表情了。老总说欧洲人的表情真是绝对的高尚和天真。他们可以那么
快地信任一个人,如果是异性,共同爬上同一张床就是他们最真诚的表达方式。表
情是心灵之窗。这些是老总最近所能理解的最新颖的真诚和服装审美新概念。一个
几十万份发行量的所谓一流杂志社里,每天依照巴黎人的国际审美眼光穿着上下尽
可能一致的颜色,然后怀着对自己部下无法像欧洲人一样表达真诚的深切的遗憾,
分析理解当今农村干部自发文件向农民收费的问题,理解着农村某一个地域的农民
们所不能理解的当地发展土政策。

    一个声音在她的胸腔里面破口大骂起来。用她曾经听到过的、此时所能想到的、
最被普遍应用、最为上口生动的北京话。

    黑子很快回了电话。问她怎么这么些天了才想起呼他。

    她说没敢呼他,怕他过日子分心。

    “哎哟就数你理解我体恤我。这是一种最为深刻的想念了,就数你疼我了。那
帮王八蛋天天地找我,不让我睡觉,不让我好好地家呆着,把我给烦的!天天去吃
火锅,找肉涮,你说这帮王八蛋怎么的就跟火锅结下了不解之缘了呢,什么肉都涮,
除了人肉。最近又跟太平洋里的海鲜干上了。我劝那帮孙子,也别这么着使劲儿的
了,咱们到海底架一只火锅不就成了嘛,一网下去捞上来就吃,什么葱啊蒜啊腐乳
韭菜花儿香油什么的直接往海里倒,咱们就合着伙儿,努着劲儿地把地球往死里整!
这帮食肉动物!哎你来和我们一起吃涮锅吗,今儿晚上?”

    她哈哈笑着,说,不参加他们的把地球往死里整活动了。过两天要去出差。想
问他借一个大的变焦镜头。

    “哎,哎,这是你看得起我,今儿晚上就给你送去。我恨不能天天给你送稿纸
什么的去,哎哟怎么给你看我的一颗心哦!”

    黑子到的时候是夜里十点一刻。喝得脸红红的,裹着一件军大衣。直说来晚了
来晚了。

    “那帮王八犊子不让我走。我说我跟你有约会,他们不但不相信我还嘲笑我。
我忍受着世间一切的嘲讽和凌辱来见你。”

    黑子很费劲地从里边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粗大的变焦镜头。

    “就是把它摔了也别把你自己给摔喽。”

    黑子笑着裹着军大衣坐了下来。她说把大衣脱了吧。黑子说不脱不脱,这样显
得贞洁,显得比较的故事片。

    “这个年代多需要贞洁啊,瞧咱俩多棒啊,咱俩,这样地坐着,尽管心里都是
彼此那么的思念,啊,给那帮练气功的,专用眼神穿过砖墙看人家墙里面生活的人
也瞧瞧,这样的两个人多么的贞洁!纯洁!这个世界,哎你不觉得太需要贞洁了吗?
得给他们做一些榜样了,给他们一些没有污染的情节。”

    刘波回来的时候黑子正讲到如何和他儿子的老师打架。

    “我儿子的老师真是一个浑球,”他边讲边笑,“才偷不溜的长出个人模狗样
来,就忘了自己是怎么长大的了。他跟我说你儿子上课不集中注意力,思想开小差,
做小动作。我说对啊,这就对了,你说一个七岁的孩子,要他一动不动地坐上四十
五分钟,我儿子要是再不思想开小差,再不做些小动作,这不有病了吗。”

    黑子仰头哈哈笑了起来。

    “你猜猜老师说他做什么小动作?摸女孩子的辫子。你看看我儿子多像我,才
这么一点儿的就有了性别意识,啊,有了相当水准的审美眼光。”

    刘波晃着钥匙站在了门口。像美国电影里满怀深仇大恨的西部人,斜靠在门框
上。

    她靠着洗碗池坚硬的边缘。黑子半小时之前是从房子南边的晒台翻跳出去的。
他像没有看见靠在门框上的刘波一样,直接就从阳台门出去了。

    她是在火锅聚会上同时认识了黑子和刘波的,几乎从那时开始,当着她的面黑
子和刘波就没有再好好说过话。她不知道他们是故意在逗,还是真的。但是她不在
场的时候他们依然是最好的兄弟。除了她的话题,依然是无话不说。比如刚才黑子
来之前,他们很有可能是在一起吃肉喝酒。黑子曾经当众指着刘波宣布,“王八蛋
挤对我,要显得比我有魅力,显得我像过了季的小白菜,不给我留一点儿哪怕是错
觉的机会,到处跟人说按年龄我都该结两次婚了——他不说别人怎么看也不会觉得
咱像是结了婚的人哪,投井下石,啊,我今儿明说了,从今开始我就在你的对面唱
对台戏,本人善于撮合一个新世界,本人也同样善于解散一个旧世界。走着瞧!”

    在黑子从阳台跳到地面的过程中,似乎带翻了两个花盆。花盆跟着跳到地面的
呢当声之后是一片寂静。留下她和刘波在房间里像两个默片中的人物。他们一直成
功地保持了近二十分钟的沉默。然后刘波自言自语,说万一进来的是一个贼呢,明
天一定给阳台装铁栅栏。一楼真是不安全。宁可便宜了房东。

    她直接想到的就是“涣散”二个字。面对镜子里清瘦单薄的面容,她就像黑子
刚刚借给她的多倍变焦镜头一样,将自己看得就剩下两个大大的眼睛。涣散。她想
起上中学的时候在妈妈的一本很旧的大黑照相簿里看到的一张外婆的画像。眉骨深
陷,眉毛细淡得几乎没有,就像此刻这面镜子里的样子。

    目光涣散。

    外婆在1933年就故去了。在江苏的乡下。那张黑白的了画像是她在这个世界上
惟一现存的证据。她今天的存在也是一个现存的证据。她用手将蓬乱在两耳边的头
发全部拢集到脑后。于是在这面有水锈的方块镜子里,她与七十多年前外婆的黑白
画像重逢了。也许从灵魂的意义上来讲她和外婆根本就是同一个人?没有人会说是,
也没有人能够证明不是。循环就是重复,历史会重复,但没有人会相信灵魂也会重
复。她想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她现在每天在过的日子的质量,是和八十年前外婆
尚和她一样年龄时所过日子的质量是不一样的;没有人能说出八十年前外婆的盼望
和她现在许多盼望也是基本一样的,没有根本性的不同。诸多的盼望归根结底是本
性的盼望。她看着自己高突的眉骨,和陷入在涣散中的眼窝想,传宗接代究竟是生
命的无可奈何,不能把握,还是有其深刻的、人难以洞穿的意义的。她望着自己的、
也是外婆的这双黑洞洞的眼睛,想着在很多种意义上,生命的重复其是最大的荒唐
和浪费。

    也同样没有人能证明八十年前坐镇农村政府的那一班人马绝不是现在的这一班
人马;没有人能证明那些寄特快专递的湖北农民的爷爷奶奶们在八十年前没有派人
骑马送过特快专递。

    她怔怔地看着镜子里。也许时间是一个根本没有在动的东西。在动在走在遗忘
在重复的一直是人自己。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这里面也许不仅仅就是八十年前的
外婆。是吗?无人能证明是,或者不是。如果这样,她想,该结婚了。

    所有拍婚纱照片的店里都挤满了人。业主和顾客在这个全新的行业面前全都是
显得兴致勃勃的。二十世纪末的新一代相机不但重新维护了它在一百年前的尊严和
体面,还复兴了人们在公众场合的一种一般性的关系。大家都尽可能地微笑着,不
失方寸地谦让着,以一个平和的好心情等待着自己坐在镜头前的那一刻,有关于一
生重大事件记录的那一刻。

    她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等着。小姐为她端来了一杯茉莉花茶。刘波靠在取照片
的半圆形柜台上,正与人谈得火热。这是刘波的本事。他招人喜欢的天性是超越时
代的。你可以无论站在哪个朝代来看他,都能看到他的完美,他的仿佛永不被淘汰。
他一米七八的个子,瘦而结实。一年四季穿各种款式和质地的夹克。腿长而直。笑
容就像北方一年四季的阳光,热情直率。假使他不穿夹克,不穿里·库普尔之类的
牛仔裤,换上一色的或是印花的商代宋代明代的长袍,他也同样是热情,质感,招
人注目的,性感的。本世纪这个年代崇尚性感。她想到刘波的父母。两位都不到一
米六零的胆小善良的老人。事情的起因和结果往往是出人意料地毫无关联,就像一
个精子和一个卵子的最初微妙的结合。当它形成一个生命,并且越长越大,往往会
越来越游移它最初的本质,就连它的制造者也不得不对它刮目相看了。

    她想起刘波的父母仰看儿子的几乎崇拜的表情。

    刘波笑嘻嘻向她走过来,她看着这颗人类结晶的善果笑了起来。她想究竟他的
出现诞生是一个无意识,是因借了他小个子父母的一时快乐呢,还是他的善良胆小
的父母为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结果性的出现,而做了一切,包括他们自己不厢情愿
的被出生,被随波逐流的为人一世?这个世界只是一座巨大的梦幻工厂,脆弱和不
自知的生命在其间盲目地飘摇。

    她坚持着不让化妆师画她的眉毛。她说只有在眉毛上还能认出我自己。我总要
想法让我的儿孙们在将来能够毫不费力地认出我吧。她说我有权利决定我的眉毛是
画还是不画。化妆师小声而坚定地说,这是规定,我们老板定的。她使劲地向后仰
着身子。

    她想着花可观的一笔钱来买一张画在自己脸上的流行脸谱,加入到消灭每一张
脸上五官个性的行列,使其成功混入这个年代大众认可的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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