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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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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路边小店里打尖。母亲花两毛钱买了两大碗牛杂汤,泡上了我们的冷干粮。一对盲人夫妻,也在店里吃饭。他们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孩子啼哭,因为饥饿。女盲人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就求母亲帮她喂喂孩子。母亲从女盲人手里接过孩子,从男盲人手里接过干粮。母亲先将干粮放在自己嘴里嚼碎,然后,将嘴巴堵在孩子的嘴巴上。后来,母亲告诉我,这就是‘鸽子渡食’啊。我将老奶奶渡给我的萝卜咽下去,顿时感到眼明心亮。我接过第二十六发炮弹,对准老兰的光屁股发射。炮弹刚刚到达车间上空,那高大的屠宰车间,就轰然坍塌了。这景象看上去十分壮观,跟电视上常常看到的定向爆破十分相似。炮弹落到车间的废墟上,将一架钢梁掀开,露出来一个缝隙,本来已经被钢梁压住等死的老兰,正好从那个缝隙里钻了出来。
  说实话我有点气急败坏,第二十七发炮弹追着光屁股的老兰打。爆炸掀起的气浪使路边的树木拦腰折断,但老兰还是安然无恙地奔跑。他妈的,真是活见鬼。
  我怀疑因为存放时间太久,炮弹的威力打了折扣。便离开炮,走到炮弹箱子旁。蹲下,研究炮弹。那个小男孩非常认真地用棉纱擦拭着炮弹表面上的黄油,擦去了黄油的炮弹金光闪闪,看上去十分宝贵。这样的炮弹怎么可能没有威力呢? 不是炮弹威力小,而是老兰太狡猾。哥哥,行吗? 小男孩有些讨好地问我,使我受到了很大的感动。我突然感到,这个男孩虽然是个男孩,但与我的妹妹是那样的相似。我拍拍他的头,说:十得非常好,你是个优秀的三炮手。小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给你擦了这么多炮弹,能让我放一炮吗? 没有问题,我说。
  也许你一炮就把老兰打得四分五裂。我让小男孩站在炮后,把一发炮弹递给他,对他说:第二十八发,目标老兰,距离八百,预备——放! 打中了打中了! 小男孩拍着手说。老兰的确是扑倒在地了,但他突然又跳了起来,像L 匹黑豹子,身影一闪,躲到了包装车间的阴影里。小男孩还没过瘾,向我提出要求,希望再放一炮。我说,好吧。
  第二十九发炮弹,由着这孩子随便放。他一炮打偏,炮弹飞进那个已经废弃的小火车站的货运站台上的一堆陈年煤炭里,爆炸之后,煤灰和硝烟一起升腾,玷污了很大一片月光。
  小男孩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挠着头皮,离开射手的位置,回到擦炮弹的岗位上。
  老兰趁着这个空儿,换上了一套蓝色的工作服。他站在一堆纸箱子上,高声喊叫着:罗小通,你罢手吧,省下几发炮弹去打兔子吧。我心头火起,瞄准他的头,发射了第三十发炮弹。
  他一闪身进了车间,大门挡住了所有的弹片。
  第三十一发炮弹洞穿了车间的顶盖,落在一堆纸箱子里。
  十几个箱子被炸开,骆驼肉成了肉末,被灼热的气流烤熟,一股焦糊的气味,和硝烟混合在一起。
  老兰傲慢的神情使我失去了理智,失去理智的表现就是我忘记了节省弹药。我用闪电般的速度发射了第三十二发、第三十三发、第三十四发炮弹,按照炮兵射击教程,打出来一个标准的三角形落点,虽然没伤着老兰,但包装车间也像屠宰车间一样轰然倒塌。
  老爷爷突发童心,提出要放几炮过瘾。尽管我心中很不情愿,但他是长辈,又是炮弹的提供者,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的请求。他站在炮手的位置上,十分老练地举起拇指,单眼吊线,测量距离。他说,第三十五发炮弹,我要把大门口的警卫室摧毁。轰隆一声,警卫室没了。第三十六发炮弹,我要炸毁那个新修的水塔。轰隆一声,水塔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明亮的水,强劲地喷射出来。至此,这个大名鼎鼎的华昌肉类联合股份公司,成为一片废墟。但此时我也发现,六个炮弹箱子已经空了,只有最后一个箱子里,还有五颗炮弹。
  工厂的夜班工人们,都灰头土面地在废墟上奔跑着。他们的脚下,是淙淙流淌的血水。很可能还有人被埋在瓦砾之中,一辆红色的救火车拉着刺耳的警报,从县城的方向飞驰而来。
  救火车的后边.紧跟着白色的救护车和黄色的汽车吊。可能是电线短路引起了燃烧,包装车间的废墟上冒起来黄色的火苗子。
  老兰趁着混乱,爬上了矗立在工厂东北角上的超生台。这里原本就是工厂的制高点,车间和水塔倒塌之后,超生台就显得更加高大,有一点扪星揽月的气概。老兰,这是我父亲的领地,你上去干什么? 我不假思索,就将第三十七发炮弹打了过去。
  目标:超生台,距离八百五十米。
  炮弹从粗大的松木空隙中穿了过去,撞到用坟砖垒成的围墙上。一团火光闪过,围墙炸开了一个豁口。我油然想起了听人讲过的扒坟运动。那时我还没有出生,自然无缘看见那些疯狂的场面。许多人围着那个墓前有石人石马的古冢——那就是老兰家的祖坟——看着几个用毛巾捂住嘴巴的人,从墓穴里,抬上来一尊红锈斑斑的大炮。后来,市考古研究所的专家说:从来没有见过用大炮殉葬的。为什么这座坟墓的主人用大炮殉葬? 至今也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提起扒坟的事情,老兰就痛心疾首:王八蛋们毁了我们兰家的风水,要不我们家很可能出一个总统! 老兰站在超生台顶端,手扶着一根立木,向东北方向嘹望。
  那是我父亲嘹望的方向,我知道父亲往那里看是因为在那个方向,有他和野骡子姑姑的伤心岁月和幸福时光,你老兰有什么资格往那里看? 我瞄准老兰的脊背,第三十八发炮弹却掀去了超生台的尖顶,老兰继续往东北望。
  那个心情不好的小男孩没把第三十九发炮弹上的黄油擦干净,递到老爷爷手中时,竟然突然滑落。卧倒! 我大喊一声,趴在炮架后。那颗炮弹在房顶上滴溜溜地打转,炮弹内部,发出喀啷喀啷的响声。老爷爷、老奶奶和那个闯了祸的小男孩直愣愣地站着,目瞪口呆。天哪,只要它在房顶上爆炸,再引爆了那两发还没发射的炮弹,那我们四个就全部报销了。卧倒啊! 我再次大喊,但他们依然呆立着,形同木偶。第三十九发颗炮弹蹦跳到我的面前,仿佛要跟我谈心一样。我一把攥住它的脖子,猛地把它甩了出去。轰隆一声响,它在胡同里爆炸了。白白地浪费了一发炮弹,真是可惜。
  老头子将第四十发炮弹递给我时显得格外珍重,不用他提醒,我也知道,这发炮弹发射之后,我们炮轰老兰的战斗就接近了尾声。我接过炮弹,像接过了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小心翼翼,心中惶惶不安。我简单地回顾了前面三十九发炮弹,似乎也不是我的技术不精,而是天不灭老兰。老兰这样的人,连阎王爷也不愿意要他。我再次检查了瞄准具,再次目测了距离,再次进行了运算,一切都没有错误,如果在炮弹飞行的过程中不突然刮起十二级台风,如果在炮弹飞行的过程中不与正在降落的卫星残骸相撞,总之如果不发生我想不到的意外,这发炮弹,应该落在老兰的脑袋上。就算是一发臭弹,老兰的头也要破裂。我将炮弹送进炮膛时,默默地念了一声:炮弹,不要误我! 炮弹飞上天空,没有起风,也没有卫星,一切都正常。炮弹却落在了高台尖端,没响,仿佛给它戴上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帽顶! 老太太将手中的萝卜一扔,从老头子手里夺过了第四十一发炮弹,一膀子将我扛到了旁边,嘴里嘟哝了一声:笨蛋! 她站在了炮手的位置上,气呼呼地、大大咧咧地、满不在乎地将炮弹塞进了炮膛。第四十一发炮弹忽忽悠悠地飞上天空,简直就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它飞啊,飞啊,懒洋洋地,丢魂落魄地,飞啊,完全没有目标,东一头西一头,仿佛一只胡乱串门的羊羔,最后很不情愿地降落在距离超生台二十米的地方。一秒没炸,两秒没炸,三秒还没炸。完了,又是臭弹。我的话还没出口,一声巨响,封住了我的嘴巴。空气颤抖,像老棉布一样被撕裂。一块比巴掌还要大的弹片,吹着响亮的口哨,把老兰拦腰打成了两截……
  遥远的乡村里传来了一声幼稚的鸡鸣,这是今年的小公鸡学习报晓的声音。我用炮火连天、弹痕遍地的诉说,迎来了又一个黎明。五通神庙在我的诉说过程中大部分坍塌,只有一根柱子,勉强支撑着一片破败的瓦顶,好像是为我们遮蔽露水设置的凉棚。亲爱的大和尚,出家还是不出家,对我来说,确实已经不重要,我想知道的是:我的故事,是否把你打动? 我还想从你这里得到验证:老兰讲述过的他三叔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实? 有多少是虚构? 您可以回答,也可以保持沉默。大和尚叹息一声,抬起手,指指小庙前面的大道。我惊悚地发现,从大道的两边,窜过来两支队伍。从西边来的是一群肉牛,身上都穿着五彩的衣裳,衣裳上写着大字。这些大字连缀起来就是一条条的标语,标语的内容是反对建设肉神庙。这些牛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一只。它们一窝蜂般地窜下大道,把我和大和尚包围在垓心。它们的头上,都生着长角,长角上绑着尖刀。它们低着头,蓄势待发,鼻孔里喷着白沫,眼睛里放射着怒火。
  从东边来的是一群女人,身上都是一丝不挂,皮肤上用油漆写着大字。这些大字连缀起来就是一条条的标语,标语的内容是坚决支持重建五通神庙。这些女人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一个。
  她们簇拥着跑下大道,就像一队骑兵跨上马背似的跨上了牛背。
  四十一个裸体女人,骑在四十一头身披彩衣的公牛背上,把我和大和尚包围在垓心。我心胆俱裂,窜到大和尚身后,但大和尚的身后也不安全。我大喊一声:娘,救救我吧……
  我的娘来了。在她的身后,跟随着我的爹。我爹的肩头上坐着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对着我招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肢残目缺的老兰和他的妻子范朝霞。范朝霞怀里抱着那个也叫娇娇的漂亮女孩。在他们身后,还有和善的黄彪和勇武的黄豹;在他们身后,黄彪俊俏的小媳妇弯着嘴角,神秘地微笑着。在他们身后,还有黑眉虎眼的姚七、体态丰肥的沈刚、目露仇恨之光的苏州。在他们身后,是那三个和我比赛吃肉的好汉:黄脸冯铁汉、黑铁塔刘胜利、水耗子万小江。在他们身后,跟随着肉类检疫站站长老韩大叔和他的侄子小韩。在他们身后,跟随着掉光了牙齿的成天乐大叔和老得步态蹒跚的马奎。在他们身后,跟随着雕塑村四个技艺非凡的工匠。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古典派纸扎匠和他的徒弟。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嘴唇涂成银色头发染成金色的洋派纸扎匠和她的部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穿着西装挽着裤腿的包工头“四大”和他的部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只剩下两颗门牙的老吹鼓手和他的徒弟们。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天齐庙里那个手持木鱼的老和尚和他的那些半真半假的和尚徒弟们。在他们身后,跟随着翰林小学的蔡老师和一群孩子。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医学院学生甜瓜和她的那位奶油男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那个替我擦过炮弹的小男孩和那对大侠般的老夫妇。在他们身后,跟随着那些在肉神庙前、大道上、广场上出现过的众多人等……在他们身后,跟随着摄影记者瘦马和摄像记者潘孙和他的助手。他们扛着机器,爬上大树,居高临下地将眼前的一切记录在案。但还有一群女人,为首的是沈瑶瑶女士,在她的身后,是黄飞云女士、甜蜜蜜小歌星——其他的都面目不清——她们衣衫华美,宛如一团降落到地上的彩霞。就在眼前的一切像一幅图画凝固不变时,一个就像刚从浴池里跳出来、身上散发着女人的纯粹气味、五分像野骡子姑姑、另外五分不知道像谁的女人,分拨开那些人,分拨开那些牛,对着我走过来……(正文完)

  诉说就是一切后记
  有许多的人,在许多的时刻,心中都会或明或暗地浮现出拒绝长大的念头。这样一个富有意味的文学命题,几十年前,就被德国的君特·格拉斯表现过了。事情总是这样,别人表现过的东西,你看了知道好,但如果再要去表现,就成了模仿。君特·格拉斯《铁皮鼓》里那个奥斯卡,目睹了人间太多的丑恶,三岁那年自己跌下酒窖,从此不再长大。不再长大的只是他的身体,而他的精神,却以近乎邪恶的方式,不断地长大,长得比一般人还要大,还要复杂。现实生活中,不大可能有这样的事情,但正因为现实生活中不大可能有这样的事情,所以出现在小说里才那么意味深长,才那么发人深思。
  《四十一炮》只能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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